他離開勞孚爾的辦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間,已經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但卻沒有感覺到勝利的激動。
他已經失去了審問馬可斯基的機會,因爲克漢把整個對馬可斯基的逮捕過程當成了一場個人表演,未打電話請示就完成了審問和登記。而且那個奸童犯是否一名兇手,他們再也不會知道了——又一個不能查證的,像灰衣人一樣。
他想叫克漢進來,痛打他一頓,然後把他一腳踢出專案組。但這孩子也救了馬可斯基的女兒,池在監視工作中的表現是無可指責的,他動手打人的意圖也是好的。在他汗流浹背地忙於文書工作時定是無心慮及這事該怎樣去做。
也是某種文書工作。逮捕過程的所有細節都得精確記錄在案,標準的格式,漂亮的書寫,不能有一個拼寫錯誤。這必定耗去了他夜晚的絕大部分時間。就在其間,馬可斯基在警察護送下推開後門,馬可斯基被鉀到一個特工那裡,飛車駛向本-格瑞恩機場,順利通過海關和安全檢查。
那裡有兩個頭等艙的位置在等着他們,下一班航班是飛往肯尼迪國際機場的。
公衆的義憤是有力量的,但持續時間太短——人們遺忘得很快;更大和更值得關心的事會接踵而至——因此他決定趁這件事現在還有點價值充分利用它。爲讓克漢——還有他自己——安全,爲讓安沃-福斯馬威的律師處於困境,結束那些關於進行紀律聆訊的屁話,也爲讓勞孚爾解釋清楚他是怎樣對馬可斯基進行審問的,如果能將它稱之爲審問的話——在機場某個僻靜小屋裡的三、四個匆忙的問題,然後就是再見,擺脫這令人討厭的一切。在脅迫之下,副警務官也會同意讓摩薩德與紐約的調查人員聯繫,試圖向馬可斯基問關於菲特瑪和朱莉婭案的兇手的問題。一次象徵性的凱旋,確實如此,因爲丹尼爾不再認爲馬可斯基是一個重大嫌疑人——發現了那塊帶血的岩石後就不是了。那傢伙太重太胖了;在監獄中他曾抱怨喘不過氣來。檢查的醫生說他的血壓大大高於正常人的標準。他不可能扛着一個人步行穿過沙漠,儘管丹尼爾假設他可能是施姆茨所說的狂熱殺人集團中的一分子。
但這不是癥結所在。當高層官員們把他遣返回紐約時,他們並不知道岩石的事。他們會插手他的案子,用政治把它毀掉。
他以前有過類似的經歷,實在不想再來第二回。
他想起了加夫利,想知道他是否喜歡墨爾本;他那大使館隨員的工作做得怎麼樣。
喬治爾斯-吉登穿着一件黑禮服,知道如何在宴會上談話,什麼時候喝什麼酒;然而,丹尼爾確信他不可能勝任有餘的。
勞孚爾是個傻瓜,但他的話確實揭開了他的舊傷疤。是他的錯。
當時他別無選擇。
他仍在奇怪爲何利普曼被分派給了他。加夫利從未回答過這個問題,自從那份報告被提出後他一直躲着丹尼爾。
他肯定知道一切都會被抖出來的。
他想過找到一種掩飾的方法,讓調查草草收場嗎?所有關於丹尼爾才能的談話不過是一種老掉牙的把戲,用來設計另一個卒子,誘他人局的嗎?
加夫利總是能找到說辭的。
他們相遇於1967年,五月的早些時候,在阿斯道附近的一個軍隊訓練基地。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溫暖而乾燥,但謠言像烏雲一樣籠罩在基地上空:納塞爾正計劃把軍隊調到西奈半島。沒人敢肯定會發生什麼事。
丹尼爾當時是一個十九歲的新兵,剛以優異成績從傘兵訓練隊畢業,仍沉浸在跳傘經歷的回憶之中——人體在空中墜落的刺激令他回味無窮。被分配到第六十六營後,他得到了一整套行頭:士兵的臂章,一頂紅色的貝雷帽,野戰士兵靴。一切都是那麼新,讓他都有點飄飄然。
六十六營對他進行了一系列身體和精神上的調試,然後把他分配到了一個夜襲戰分隊。吉登-加夫利是他的指揮官。
由於他在士兵中享有的聲望,丹尼爾原以爲他是個滿臉鬍子的傢伙,結果見面才發現是個年輕人。他高挑身材,黑頭髮,藍眼睛,生來具有一張電影演員的面孔,十分驕傲。
喬治爾斯-吉登,他不過比丹尼爾年長六歲,但卻比他世故幾十年。雙親都是律師,也是執政黨中的大人物,他父親退休前還是執政黨的秘書長。他在扎哈拉的別墅中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在卡薩雷鄉村俱樂部上課,夏天則去國外。接下來是三年輝煌的軍隊生活,在射擊術和徒手搏擊術中贏得獎牌,二十歲當上上尉。在希伯倫大學學習時被選爲學生會主席。在南部邊境將要爆發戰事時他還差一個月取得法律學位,於是他被召回軍隊,擔任指揮官。’聽說,他很快會成爲少校,最年輕的少校之一。毫無疑問他的前途一片坦蕩。
他很快單獨把丹尼爾叫進了指揮所,給了他薄餅乾和速溶咖啡。
你是也門人。
是的。
人們說也門人是很有才智的,這種說法適合於你嗎?
我不認爲那句話是對我說的。
沒時間謙虛了。無論你聽到的是些什麼謠言,埃及人都將進攻我們。很快你就將不是在向紙靶子射擊了。你是否有才幹?
是的。
很好。我很高興你認識到這點。現在我告訴你,你在測試中的表現肯定了這種說法。我想讓你下週接受一些額外的考試,它們將有助你獲得晉升中尉的資格。我希望你能得到出色的成績,清楚嗎?
是的。
告訴我,你父親以什麼爲生?
他是個珠寶商。
就你所觀察到的現象,你打算今後做什麼?
我不知道。
你也會去做珠寶嗎?
可能。
但你不會比你父親做得好。
是的。
而且永遠超不過他。
是的。
一個普通的問題。你別的職業意願是什麼?
我想過從事法律。
忘掉這個念頭。也門人大直率,成不了好律師。還有別的嗎?
我不清楚。
爲什麼?
我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這是個錯誤。從現在開始考慮吧,丹尼爾。在你能夠學習如何游泳時,僅僅在水中漂着是毫無用處的。
四周後,他們肚子朝下賤着斯科波斯西北一個泥濘的山坡,在黑夜中匍伏穿過圍繞着阿穆尼山的戰壕的接口處。他們是被派來消滅阿拉伯聯軍的狙擊手的五人機槍隊中僅存的兩人。
荒蕪的土地。約旦人花了整整十九年時間來加強山那邊的防線。約四十條水泥戰壕把小山切割成了一片一片的,其中的一些掩飾得如此之好,以至於在白天都看不見。
現在暗無天日。凌晨三點,自攻擊發動以來已過去了一小時。首先是大炮對這片土地的密集轟炸;接着坦克開了上來,清除掉還未引爆的敵軍地雷。在它們之後,士兵們端着他們吵吵嚷嚷的玩具衝了上來,炸燬了以色列人和約旦人之間的屏障。這些建築自1949年停火以來就一直聳立在山坡上。
在別的戰場上,以色列空軍取得了輝煌的戰果——納賽爾的噴氣式飛機在離開地面前就被摧毀了,敘利亞人則被迫在戈蘭高地吞下苦果。但耶路撒冷實在太寶貴了,決不能冒大規模空襲而損傷衆多聖蹟的危險。
這意昧着面對面的搏擊,由士兵對士兵。
現在雙方都只剩下被逼上絕路而不顧一切的戰士。侯賽因的阿拉伯聯軍駐防在山頂的兩條重型掩體和山坡上的戰壕網中。第六十六營的兄弟們像螞蟻一般在煙塵中向上蠕動。
在與時間賽跑的過程中,他們推進的速度只能以米來衡量。一旦太陽升起,殘忍的晨曦會把他們通通暴露出來——就好像牀單上的臭蟲。
最後的三十分鐘是由炮彈幕和慘叫聲編織成的一場惡夢。在被炸成碎片的檄攬樹的呼嘯聲中,士兵們紛紛倒下。垂死者哀求着擔架和衛生員,他們呻吟的時間之長已不能用任何的生物規律來解釋。離西南方三百米遠處,老英國警察學校正在燃燒,聯合國難民救濟與工程局的房子被約旦人當作狙擊點,劈劈啪啪的槍聲讓那裡看來就像是在開一場營火會。發着弧光的炮彈沿着彎曲的彈道從聯軍方向射來,後面跟着手榴彈和自動武器噴出的火花,它們在致命的爆炸聲中耕種着大地,播下永不會結出果實的滾燙的鋼鐵種子。
在向聯合國援建的水塔前的一條淺淺的戰壕開始發動攻擊後僅幾秒鐘,小組中的頭兩個人就幾乎同時倒下了,前面隱藏着一名紅外望遠鏡未能發現其所在的狙擊手。第三個死的是一個名叫科比-阿特曼的基布茲莊員,他長着蘋果般的臉。同伴的死激勵他來了一次即席表演——跳了出來,把自己的身體暴露給了各個方向,瘋狂地用他的烏茲衝鋒槍掃射敵人。他殺了十個約旦人,卻被第十一個放圍了。在他扣響扳機時,加夫利和丹尼爾開始向前衝,同時開火,結果了最後一個聯軍士兵。
加夫利跪在戰壕邊上,烏茲槍子彈上鏜,小心翼翼地檢查着裡面。丹尼爾肩扛着科比的身體,等待着。
沒有動靜,沒有聲音。加夫利點點頭。兩人低伏下身體,緩慢向前爬行着,加夫利拾着科比的腳以減輕一點丹尼爾的負擔。他們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來安放那具屍體,一處可能是因爲手榴彈擊中水塔細長的腳架後遺留下來的有利地形。他們的計劃很明確:在爆炸廢墟的掩護下,他們跑向那個建在山的西北方向的大型掩體,那裡有數十個聯軍士兵,可以對他們進行一次偷襲。投進大量的手榴彈,希望鋼筋水泥的屏障會加速裡面的人的死亡。如果他們生還,他們再回來找科比。
加夫利努力尋找着足以掩護他們身形的斜坡,最後指定了一株小橄欖樹。他們才向前爬了兩米就被轟隆着的無後座爲炮趕回了戰壕。
那支大槍再度開火。大地在丹尼爾身下顫抖着:他感覺自己像根羽毛般被舉起又砰然放下。緊緊抓住泥土,他的腳尖蹬進了地裡以免跌進塞滿了整個戰壕的死屍堆中。等待着。
無後座力炮的攻擊停止了。
加夫利再度指着那個方向。一枚信號彈從大掩體中射出,在半空中緩緩熄滅,鮮紅的光芒照亮了指揮官的臉。傲慢已蕩然無存——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臉上滿是泥痕和傷口,似乎是被憂傷和疲乏給腐蝕過。
他倆開始向那株小樹爬去,離開留下了科比屍體的地方。但從戰壕中發出的聲音卻把他們強行拉回頭。
一個男人爬了出來,屍堆中的一具復生了——一個鬼魂站在那裡,在黑暗中搖搖晃晃,手裡端着一支來福槍,尋找着靶子。加夫利正好在他面前,於是胸口吃了一顆子彈。
加夫利沒吭一聲趴在了地上。丹尼爾聲東擊西地向右一竄,隨即折回反方向,隱蔽在黑暗中,靜靜地俯臥在地上。他的烏茲槍被壓在了身下。他很想抓起武器,但任何的動作都可能暴露他的位置。
約旦人向前緩緩移動着,朝丹尼爾曾出現過的地方射擊。儘管沒擊中,但丹尼爾已感到劃空而過的子彈激起的氣流越來越熱。
丹尼爾嘗試着滾向一邊。身體與大地的摩擦產生了細小的聲音。他的心評抨作響——他幾乎能肯定連那個聯軍士兵也能聽見。
約旦人停下了。丹尼爾屏住呼吸。
約旦人開火:丹尼爾趁機朝旁邊滾得更遠。
數刻的寂靜,長得令人難以忍受;他的肺快被憋爆了。
加夫利呻吟起來。約旦人隨即轉身,瞄準,準備結果他。
丹尼爾跪了起來,同一時間抓住了烏茲槍。那個聯軍士兵聽見了聲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隨即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朝那個沒受傷的敵人射擊。
丹尼爾根本沒機會還擊。他跌倒在地,感覺到子彈從他太陽穴邊擦過。
約旦人連續射擊。丹尼爾拼命朝土裡擠,想要融人士中,以在隱匿中找到安全。
剛纔的跌倒使得烏茲槍從他手中鬆脫了。它碰在了一塊石頭上,發出脆響。約旦人轉而向它射擊。
丹尼爾趁機向前猛撲,抓住了那名聯軍士兵的腳踝。兩人同時倒在了地上,向後滾進了壕溝。
他們咆哮着纏繞在一起,互相撕扯着,在糞堆和凝血中翻滾。他們像是一對連體雙胞胎,來福槍夾在他們之間則像是條致命的臍帶。在死亡擁抱中,槍擠壓着每一個人。他們身下是由屍體做成的墊子,仍然溫熱而富有彈性,縫隙中塞滿了鮮血和無煙火藥,像一碗臭哄哄的麪條。
丹尼爾的臉被壓進了墊子裡面;他感覺一隻無生命的手掌撫摩着他的嘴,手指仍是熱的。一種黏糊糊的像糖漿一樣的東西爬滿了他的臉。掙扎中他用雙手抓住了槍。約旦人想要重新佔到上風,放鬆了那支武器。
聯軍士兵的帽子已不知所蹤。丹尼爾抓住他的頭髮向後猛扯,發現他還年輕——稚嫩的臉孔,薄薄的嘴脣,留着濃密的小鬍子。
他揮拳猛擊那個約旦人的下頓。
約旦人在他的手中痛苦地搖晃着。他們相互拖扯着,互相擊打,搶奪那支來福槍,又得儘量避開槍管上鋒利的刺刀。
突然間約旦人放開了來福槍。丹尼爾感覺一隻汗糊糊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眼前頓時一片昏黑。他使勁掰開那些手指,猛踢着約旦人的下腹。
約旦人失聲痛叫。他們顛簸着滾過了一片死屍的海洋。丹尼爾發覺刺刀劃破了他的臉頰。他拼命抓着,手指直奔約旦人的眼睛,把拇指塞進了眼窩的下脊,用力直到把眼球摳爆。
那名聯軍士兵停頓了片刻:接着痛苦和仇恨令他力量倍增。池瘋狂地叫着,一口咬在了丹尼爾肩上,雙手仍卡住他的脖子直到丹尼爾折斷了他三根手指。斷裂的指節發出的脆響聽起來就像是被掰斷的小樹枝。
令人無法相信的是,那名約旦人仍在攻擊,他咬牙切齒,喉中發出咕嚕聲,像臺機器而不是個人。他掙脫了致命的擁抱,拾起來福槍,一槍托擊在丹尼爾腹部的太陽神經叢上。儘管腳下的肉墊使得這一擊不那麼有力,但丹尼爾仍感到體內的空氣被這一擊通通擠了出來。他在痛苦中恍惚着,當約旦人再次舉起來福槍時,他幾乎絕望了。但約旦人沒有開火,他試圖用一種更熟悉的方式結束這個猶太人的性命:用刺刀扎穿他。他失去了眼殊的眼窩像是一個黑窟隆,嘴在無聲的哀號中扭曲着。
我就要被一個鬼魂殺死了,丹尼爾想,在刺刀落下時他仍在吮吸着空氣。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滾向了一旁;刀刃刺進丁一具屍體,發出沉悶的響聲。當那名聯軍士兵用力把槍拔出時,丹尼爾伸手試圖抓住那支武器。
但不夠快——它又回到了約旦人手中。但他卻尖叫了起來,乞求着安拉的憐憫,伸手猛抓着自己的臉。他的眼珠懸掛在幾根筋上,在臉頰旁上下亂動,看起來就像是戴着一張可怕的面具。他真正的傷勢發作了。
丹尼爾試圖衝上前去,卻發現最後一分力氣都已耗盡。
約旦人想用他那殘缺的手指把眼珠塞回去。他一隻手在臉上可憐巴巴地摸索着,另一隻手則揮舞着刺刀在空中亂刺。
丹尼爾伸手抓向那晃動着的武器,碰到的卻是金屬而不是木質槍身。隨即感覺到刀刃扎穿了他的左手掌,一種灼熱的痛楚沿着他的手臂一直流向脊推深處。他的雙眼不由自主地閉了起來,耳中轟鳴着,他試圖掙脫,但隨着約旦人把他推倒,刺刀一直留在了他的手掌中。
那毀滅的印象,他會像一堆垃圾般傾倒在戰壕中的屍體堆上的想法令他振作了起來。
他指起雙腳,身體彎得像一張弓。受傷的手無力動作,浸進了屍墊中。
丹尼爾猛力一腳蹬在了約旦人的下顏上。他感覺刀刃在他手中攪動着,轉了個身,割斷了他的神經、韌帶和肌鍵。他咬緊牙關,努力忘卻疼痛。
來福槍跌落在了一邊,把他的手掌撕得更開了一點。但他終於可以把殘破的肌膚從鋼鐵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
約旦人從那一踢中恢復了過來,試圖再來咬他。丹尼爾用他完好的那隻手一拳擊在那人的鼻樑上,在他跌倒後繼續衝上去撕扯他的臉,活像一頭瘋了的胡狼——扯下了一隻耳朵,挖出了另一隻眼珠。約旦人絕望地嗚咽着,丹尼爾隨即捏碎了他的喉骨。
當那個約旦人終於停止了掙扎,丹尼爾才鬆開雙手,頭扭向一邊嘔吐了起來。
他累垮了,在屍堆的頂端躺了約有十分鐘。機槍的掃射聲和加夫利的嗚咽聲把他拉回了現實世界。
他在戰壕中搜尋着,從一具屍體身上剝下一件沾滿鮮血的襯衣,用尚還乾淨的一角包緊了他的手。那隻受傷的手就像在滾油中被煎炸着。
接着他爬出了戰壕,來到加夫利身邊。
指揮官還活着,眼睛睜開着,但他呼吸的聲音聽起來糟透了——虛弱並伴隨有乾澀的喀喀聲迴響。在丹尼爾設法解開他的襯衫時,加夫利掙扎着,不停地顫抖。丹尼爾終於剝開了他的衣服,檢查着傷口,發現這是一個很小,邊緣很乾淨的洞。他知道彈頭透過身體而出的那一面會糟糕得多,但不敢把加夫利翻轉過來檢查。子彈射進的是右胸膛。沒有傷及心臟,但很可能把肺給射穿了。丹尼爾把臉埋向地面,碰到了鮮血,但還沒有多到令他放棄希望。
“你沒事的。”他說。
加夫利閃動了一下眉頭,咳嗽起來。他的眼珠因疼痛而無規律地亂動,他開始抽搐。
丹尼爾抱着他過了一小會,然後爬回了戰壕。強忍着自身的疼痛,他從兩名死去的約旦士兵身上拉下了兩件戰鬥夾克。
回到加夫利身邊,他用一件當作毯子給加夫利蓋上;另一件捲成梳頭狀塞在他腳下。
他找到了加夫利的無線電臺,低聲呼喚着醫療支援,報明瞭他的位置和分隊現在的情況,告訴聯絡官他所在的戰壕的敵人已被肅清,然後爬到了科比的屍體旁邊。那名基布茲人的嘴張着:儘管如此,他臉上仍奇怪地充滿了一種高貴的神情。丹尼爾掩上了那張嘴,開始尋找丟失了的兩支烏茲衝鋒槍。
在黑暗中摸索數刻後,他找到了科比的槍,接着又找到了自己的,發現儘管被撞凹了,但還能使用。他把兩支武器帶回了加夫利躺着的地方,在傷者的身邊擠着躺下。然後他等待着。
戰鬥仍很激烈,但似乎已離他很遙遠,是別人的事。他聽見機槍掃射聲從北方傳來,然後是無後座力炮向山頭的回敬。
加夫利曾一度被哽住,丹尼爾以爲他就要停止呼吸了。但片刻後,他又恢復了正常,呼吸盡管徽弱但還很平穩。丹尼爾離他更近了一些,照看着他,用自己的體溫讓他暖和。緊扣住烏茲槍,他的手掌無一處不疼,但卻出奇地讓人安心。
痛苦賦予生命以意義。
救援隊一小時後纔到達。當他們把他指上擔架時,他忍不住哭了。
三個月後,加夫利到康復中心探望他。那天很熱,潤溼的空氣令人窒息。丹尼爾當時正坐在裝修過的天井中,痛恨生活。
加夫利皮膚黝黑,顯然是海濱陽光作用的結果。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針織襯衣,外套着白色的運動裝,精神抖擻。他鄭重宣告肺上的傷已經痊癒了,似乎他的健康是丹尼爾最關心的事。折斷的肋骨已被接好。恢復的過程很有些痛苦,他也掉了很多肉,但一切都過去了。
丹尼爾恰恰相反,把自己視作了一個殘廢和遠離文明世界的人。他的鬱悶深沉而黑暗,所有的好情緒都屈服於令人發癢的急躁的折磨。白天在令人麻木的灰色霧境中過去。夜晚更糟糕,他在惡夢中驚醒,無法入睡直到天明,於是又一個毫無希望的早晨來臨。
“你的氣色也不錯。”加夫利在撒謊。他倒了一杯五味果酒,見丹尼爾不要,就自飲了起來。兩人情況的反差令加夫利很窘迫:他失態地咳嗽起來,似乎在向丹尼爾示意他也很糟糕。丹尼爾很想讓他離開,讓這裡保持安靜,但礙於禮貌和軍銜而忍住他們虛僞地聊了半小時,機械地共同回顧了老城的解放:丹尼爾和醫護人員發生了衝突,想被允許加入到穿過東門的行軍中,準備死在狙擊手的槍火下。聽着神父科倫吹響希伯來人進攻的羊角號,他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在那所有的付出似乎都變得有了意義的黃金時刻,他的傷痛也消失了。而現在,即使那些記憶也失去了光澤。
加夫利接下來談到了新的、擴大了的以色列國,描述了他對開布倫那座祖先們的墳墓的參觀。丹尼爾點着頭、一邊構思着他想說的話,他現在渴望的只有獨處。終於,加夫利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事,站了起來,滿臉氣惱。
“順便提一句,”他說,“你現在是一名上尉了。
正式文件可能隨時就下達。祝賀你。再見。”
“你呢?現在你的軍銜是什麼?”
但加夫利已轉身定出,沒有聽見這個問題。或者他假裝沒聽見。
實際上,他被提升爲中校。丹尼爾一年後在希伯倫大學又看見了他,穿着中校的夏制服,佩着勳章,在一小羣崇拜的學生的圍擁中走過校園。
同平常一樣,丹尼爾當時剛上完了一天的最後一堂課,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已完成了一年的法律學習,獲得了很好的考試成績,但並不認爲自己掌握了任何實在的東西。講座遠離現實而充滿了學究氣;教科書不過是把一堆亂七八糟毫不相關的東西用小號宇印刷出來,好讓人不再去注意事情的真相。他把所有的課程都吞進肚裡,考試時再盡職盡責地將它們吐出。覺得他的課程就像是裝着定額口糧的帶子,即單兵裝備中攜帶的那種——遠不能令他感到滿足。
加夫利看見了他,大聲打着招呼。丹尼爾繼續走路——裝作耳聾了。
他毫無同喬治爾斯-吉登談話的情緒。毫無同任何人談話的情緒。
自離開康復中心後,他避免同老朋友們相見,也沒交新朋友。他每天的行動路線都固定不變。晨起的禱告,乘班車到學校,上完課後又乘車回到珠寶店樓上面的公寓中,打掃完房間後就開始爲父親和自己準備晚餐。晚上剩下的時間總是花在學習上。他父親很擔心,但什麼話都不說。即使當他把幼年時做的首飾收集起來——那些首飾做得很粗糙,但他已保存了好些年——然後把它們融成一塊銀子再扔在商店後屋的工作凳上時,他父親也一言不發。
“丹尼,嗨。丹尼爾-沙拉維!”
加夫利大喊着。丹尼爾無可選擇,只得停下來應付他。他轉過身,看見了足有一打的面孔——那些學生跟隨着他們的英雄的目光一同注視着那個小個子,褐膚色的學生,他那傷痕累累的手就像是被屠夫扔掉的某樣東西。“你好,吉登。”
加夫利對他的崇拜者說了幾句,他們聽話地離開了,然後他定向丹尼爾。他看了看丹尼爾手中書的封皮,似乎覺得很有趣。
“法律。”
“是的。”
“你恨它,不是嗎?別給我講故事——我能從你臉上的神情中看出來。我曾告訴你它不適合於你。”
“它很適合我。”
“當然,當然。聽着,我剛完成了一次特邀講座——戰爭故事及類似的胡說八道——我現在有一些時間。喝杯咖啡怎麼樣?”
“我不想——”
“來吧。不管怎麼說,我一直都打算給你打電話的。我有件事想和你談。”
他們走進了學生咖啡館。所有人似乎都認識加夫利。賣點心的婦女花了超長的時間爲加夫利選出了一個巨大的巧克力卷。丹尼爾沾了英雄的光,得到了第二大的。
“那麼,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很好。”
“我上次見你時,你的情緒真他媽差。很抑鬱。醫生說你的這種狀態會持續一段時間。”
該死的長舌婦。“那些醫生應該閉嘴。”
加夫利笑了:
“他們沒有選擇。指揮官有權知道的。聽着,我知道你痛恨法律——我也恨它,從未從事過法律工作,也從未打算要去做。我也離開了軍隊,他們想讓我去洗撲克牌。”最後一句話是以一種戲劇殷響亮而富於變化的腔調說出的。
丹尼爾知道他想得到一種驚奇的反應。他泯着咖啡,咬了一口巧克力卷。加夫利看着他,毫不氣餒地繼續往下說着。
“一個新的紀元,我的朋友。對我倆來說都是。時代開拓着新的疆域——以一種藝術且靜悄悄的方式,時代會對我們慷慨解囊。聽着,我理解你的抑鬱,我也有過那樣的時候。你知道嗎,在我剛出醫院的頭幾個星期,我想做的只有玩遊戲——孩子們的遊戲,那些我因爲忙於學習和服務社會而從沒有時間玩過的東西。撲克牌、象棋,謝西比棋,還有一種從美國傳過來的叫做“專利權”的遊戲——你是一個資本家,積聚土地,把別的玩伴驅趕出局。我和我姐姐的孩子們一塊兒玩,一個遊戲又一個遊戲。所有人都以爲我瘋了,但我不過是迫切需要一些新鮮的東西,甚至那些愚蠢的小說。在那以後,我成天只吃漢堡包和香擯酒。又過了三個禮拜。你該理解的。”
“當然。”丹尼爾說,但他並不理解。新鮮的經驗曾是他想要的也是最後一樣東西。他曾見過和做過的事使得他希望沒有絲毫改變地度過剩餘的一生。
“當我結束玩遊戲時,”加夫利說,“我知道我必須得做些什麼事,但不是法律,不是軍隊。一種新的挑戰。於是我進入警界。”
再不能掩飾自己的詫異,丹尼爾說:“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做。”“是的,我知道。但我所談論的是一支新的警察部隊,高度職業化的——有最好的技術裝備,優厚的報酬,幾乎和軍隊等同。逐出笨蛋,吸納進有才幹的,受過良好教育的警官:大學畢業的那種,至低限度也要有高中文憑。我被任命爲探長,相對於我的軍銜,這是一個顯著的下跌,但我有實在的監管權以及大量的活幹。他們希望我重組重罪偵查處,爲新的疆界制訂一個安全計劃,直接向分區司令報告,沒有中間審批程序,沒有官樣文章。他許諾在六個月內把我提拔爲總探長。那以後會是直線地上升。”加夫利停頓了一下,“想和我一塊兒幹嗎?”
丹尼爾笑了:“不想。”
“有什麼好嘲笑的?做你現在正在做的事你就會快樂嗎?”
“我過得不錯。”
“你當然過得好。我知道你的個性——法律工作不適合你的。你將坐在板凳上迷惑不解,爲何這個世界如此,爲何好人總不能贏。於是出乎意料的事總是跳出來搗亂,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而且律師的供應已經過量了——大公司不會再僱傭了。如果沒有家庭關係,你在幾年內都無法養活自己。爲蝴口,你將不得不接那些僱農和地主的糾紛案來做,或者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跟我幹嗎,丹尼?我會保證你快速穿過新兵階段,跳過所有的贓活。”
加夫利用手指圍成一個方框,把丹尼爾的臉置於中央。
“我把你看作一名偵探。那隻手不會帶來什麼差別,因爲你將用你的頭腦,而不是拳頭解決問題。但它仍會起作用,街頭的工作可不是閒談就能做好的。你將有權優先參加每一次高級培訓,被選派到中央調查機構並像青蛙般跳過代理警士的職位。這意味着你會去處理最好的案子——你將很快建立起一份個人記錄,提拔又要來到了。當我職務上升時,我會帶着你一塊兒動。”
“我不想做這事。”丹尼爾重複道。
“那是因爲你根本沒考慮過。
你仍在漂浮。下次你學習時,好好瞧瞧那些法律書,全都是英國普通法的無用之物,又一件來自不列額人的禮物——他們的法官戴着假髮,在長袍中放屁。別這樣,好好考慮一下那是否真是你想做的,在你剩下的這一生中。”
丹尼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我得走了。”
“要我開車送你嗎?”
“不,謝謝。”
“那好吧。這是我的名片,當你改變主意時打電話給我。”
新學年開始後兩週,他打了電話。九十天後,他穿上了制服,在卡塔馬尼姆巡查。加夫利曾提出幫他越過這個階段,但他婉言拒絕了。他想在街上走一段時間,對工作有一個切身的感受,這是吉登永不會擁有的——儘管他是那麼聰明和有頭腦。他有着一個固執的無法克服的幻念:從阿木尼李山生還不過是讓他更強大。
一次對靈魂的分割,丹尼爾想,這把他從人生中黑暗的一邊拯救了出來。
生活使得他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不可避免地要去清掃利普曼放出的污水。
吉登在按照他自己的劇本表演着。沒有理由對所發生的事抱有負罪感。對丹尼爾而盲,沒有理由要爲做他的本職工作而道歉。
他看了看錶。現在墨爾本幾點了?比這裡早八個小時,剛好是黃昏。
也許正在舉行一次大使館舞會?喬治爾斯-吉登緊跟着大使,修剪整齊的手指中端着雞尾酒杯,一邊用餡媚之辭和聰明的故事取悅於女士們。他的晚禮服被裁剪得能巧妙掩飾住九毫米手槍。大使館的執行隨員。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名保鏢,一件衣服和一把槍。他必須過得不那麼招搖。
我可是恰恰相反,丹尼爾想。我有大量可以高興的事。穿寬大衣服的殺手,沾血的岩石,還有海洛因。瘋狂的哈西迪和可班,舉止怪異的修道士,被長着死魚眼的陌生人嚇壞了的失蹤的妓女。
坐在這間白色的小屋中,他試圖把所有的東西歸納在一起。阿木尼李山就在此西北半公里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