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上,斯格柏斯山—案結案几小口才後,東方人帶着池妻子和兒子出去吃晚飯以示厭祝。他和艾麗莎相視而笑,面前的盤子裡堆滿了食物一一炒牛肉絲和甘藍,酸甜的小中肉,檸檬雞肉、脆皮鴨——手拉着手,小口啜飲着加了酸橙的可樂,享受着難得的獨處。
“結束了,真好。”她掐掐他的大腿說。
“你又能多回家了,還能幹你那份家務活兒。把米飯遞過來。”
在房間另一頭,小拉費滿足地躺在奶奶懷裡,啜吸着一瓶蘋果汁,她把他帶到每個飯桌旁,向顧客介紹他,宣佈他是她的“小傘兵”。在飯館的後部,廚房門跟前坐着她丈夫,光禿禿的頭頂上戴着一頂黑色的絲綢便帽,正在和猶太教教長派來的教士下棋。
這個教士的職責是確保飯菜符合猶太教規,他是個新來的年輕人,叫斯多林斯基。黑色的絡腮鬍子像貼在他臉上的補丁。對生活他持有一種很放鬆的態度,被派到這家上海餐館來的三個星期裡,用醬油調味的小牛肉餡餅已經讓他胖了五磅,下棋時再也抓不住李黃漢的國王了。
飯館用紙燈籠照明,聞着有股蒜和姜的氣味。在漆成紅色的牆上掛着中國水彩畫和年曆。收款臺旁邊的魚缸裡一條圓亮、眼睛突出的金魚在笨拙地遊動着。登記臺通常是李太太的職權範圍,今晚卻由一個美國女大學生辛西婭管理着。
服務員是個矮小而過分活躍的越南人,他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穿梭,端着大盤的食物從這個桌子跳到那個桌子,用純正的希伯採語快速地說着話,對似乎只有他才能理解的笑話大笑不止。中間的大桌子旁坐着一羣荷蘭修女,這些興高采烈、臉長得像生麪糰似的女人用力咀嚼着,一邊笨拙地使着筷子,一邊和努銀一起笑。其他顧客都是以色列人、他們嚴肅地吃着。吃完了盤子裡的食物,又叫了一些。
艾麗莎也參與進了這種多種語言混雜的狂歡中,笑着揮動她丈夫的胳膊。他伸手將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手中,略微用力地握着。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慢慢適應。她是在雅夫奈集體農莊長大肋農家女兒,一個豐滿、大骨架的紅頭髮女孩。她最初的幾個傾慕者,都是健壯的拖拉機手——在高大結實這一點上和她一樣的男人。她一直認爲自己會找一個大個子男人,但她從沒想象過自己會嫁給一個長得像體型過大的蒙古武士般的人。再着他的家庭:
她的婆婆頭上戴着俄式的巴布什卡頭巾,還說着帶有俄國口音的希伯來語;阿爸是個老佛教徒,皮膚黃得像羊皮紙;約瑟的哥哥大衛溫文爾雅,經常西裝革履、總是出門在外忙着做生意。
她是在軍隊裡遇見約瑟的。她曾在調撥部工作,附屬於他的水兵部隊。他像旋風一樣衝進她的辦公室,滿臉怒火,卻顯得滑稽可笑,因爲他的制服至少小三號。他衝着她大叫大嚷,她也同樣對付他。然後就這樣了。化學反應。現在的小拉費頭髮是黃色的,杏核眼,肩寬得像個工人。誰能預料到這些?
隨着她逐漸瞭解約瑟,她開始意識到他們有着相似的家史。
都是倖存者和鬥士。
她的父母還是一對十幾歲的戀人時,就在1941年雙雙從慕尼黑逃掉了,在巴伐利亞的森林裡躲了好幾個月,僅靠樹葉和漿果爲生。爲了越過邊境,她父親偷了一支步槍並打死了一個德國衛兵。他們一起步行,穿過了匈牙利、南斯拉夫,到達了希臘。
他們午夜裡乘船到了塞浦路斯,把最後一點積蓄給了那個塞浦路斯走私者,但只落得被槍口逼着下了船的結果,那時離巴勒斯坦海岸只有五英里了。他們空着肚子游完了最後的路程,奄奄一息地爬上了雅法的海灘,躲過阿拉伯暴徒的仔細盤查,終於在雅夫奈農莊找到了他們的同伴。
約瑟的母親也曾靠步行逃過了納粹的搜捕,1940年,她走過了從俄國到免籤簽證的上海的全部路程,和成千土萬的猶太人一起,在那裡找到了相對平靜的環境。隨後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本人在骯贓的集中營裡拘禁了他們所有人。
一個叫李黃的高大結實的神學大學生也被關在那裡。因爲他是知識分子,所以他們懷疑他與盟軍有聯繫,不時拉他出去當衆鞭打。
美隊在廣島投下原子彈之前的兩週,日本人宣判了李的死刑。猶太人收留了他,他藏在他們中間,在黑暗中從這一家轉移到另一家,就這樣躲過了處決,最後一個隱藏他的家庭還收留了一個從敖德薩來的孤兒,她是個黑頭髮的女孩,叫索尼亞。又是化學反應。
1917年,索尼亞和李一起到了巴勒斯坦。他轉而皈依了猶太教,取名“漢”——意思是“生命”,因爲他認爲自已是再世爲人,然屆他們結婚了。1948年他們倆都在加利利參加了與帕爾馬人的戰鬥,1949年他定居在北耶路撒冷、這樣李黃漢得以在庫克教長的中央神學院中學習。孩子們出世時——大衛1951年出生,約瑟四年後出生中——李黃漢開始做郵局職員的工作。
十二年來,他一直在包裹上打郵戮,總能看到同事們吃他帶去的午餐時狼吞虎嚥的熱情,而那些食物都是他兒時吃過,後來教給索尼亞的。他們攢了足夠的錢後,李一家人在索諾爾加油站的後面開了這家“上海宮”飯館,就在赫澤·布勒瓦街上。那是1957年,當時人們情緒高漲,努力想要忘掉死亡的恐懼,尋找新的歡樂,因此生意非常興旺。
現在李黃漢可以僱別人來跑堂,自己則自在地把時間花在學習《塔木德經》和下棋上。他是個很知足的人,惟一的遺憾是他沒能把池對宗教的熱愛傳給兩個兒子。他們倆都是棒小夥子:大衛善於分析,是個規劃家——一個完美的銀行家;約瑟,頭腦簡單點,卻勇敢熱情。但他倆都不戴祈禱帽,都既不過安息日,也不受到他認爲無可抗拒的猶太神學學士學位的吸引。
然而,他知道他沒什麼可抱怨的。他的生命中好運不斷,錦上添花。多少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多少次死刑被緩期執行。就在上星期,他還給新栽的石榴樹鏟上了士,埋好了樹根,爲他那符合(聖經)描述的花園完成了最後一項工作,享受了在耶路撤冷栽種果樹的特權。
艾麗莎看見他在笑,一箇中國式的美麗微笑,這麼平靜,這麼知足。她轉向她的丈夫,吻了吻他的手。約瑟看着她,被這突冗的情感流露驚呆了,他笑了笑自己,那笑容和老人一模一樣。
房間的另一頭,李黃漢挪動着他的象。“將!”他對斯多林斯基教士說,然後起身接過孫子。
伊利亞斯·達奧得的妻子一年比一年胖,因此現在他好像在和一座枕頭山分享一張牀。他喜歡這樣,覺得半夜伸出手能摸到那一片柔軟的軀體很有撫慰的作用。他喜歡分開她軟得像中奶蛋糊一樣的大腿,把自己埋在甜蜜之中。不是他不願把這種情感告訴莫娜,而是女人們只有在有點緊張不安時方纔表現得最好。所以他嘲笑她能吃,嚴肅地對她說她吃掉他薪水的速度比他掙錢的速度還俠。當她流着眼淚爲自己找藉口時,他會朝她眨眨眼,用他在路上買的芝麻糖堵住她的嘴。
不必值班的感覺真好。躺在牀上的感覺真好。他表現得也很不錯,爲那些猶太人幹了次漂亮活。
莫娜在夢中嘆了口氣,用一隻胳膊矇住了臉。他用胳膊肘支起身體看着她,脖出小肉窩來的胳膊肘隨着呼吸上下起伏。他笑着搔她的腳心,用他倆慣做的小遊戲輕輕地弄醒她,然後再去爬這座山。
她正是他父親會憎惡的那種女孩,埃維知道。這是她吸引人的惟一原因。首先,她是摩洛哥人,純粹的南方血統。又是那種爲跳舞而生活的上班族。還很年輕——不超過十七歲。
他一眼就看中了她。她正和兩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女孩說話,但這一個長得可真不錯——帶着明顯的招搖神情。妝化得太濃了,頭髮染成奇特的黑色,剪得像奇異的羽毛。這使他想起她對他說過,她是幹理髮這行的。那麼她很可能是想熔耀一下。劉海下面的臉相當甜美——櫻桃般的嘴脣閃閃發亮,黑色的大眼睛,下巴略有點尖。她有魔鬼身材,苗條,胳膊上沒有汗毛——這在深色皮膚的女孩中是很少的。細腰,纖細的腳踝,一隻腳踝上戴着腳鏈。最妙的是又大又軟的胸部。與她身體的其它部位相比,胸部太大了,不過倒襯托出了她的苗條。她全身都裹在一件維尼綸黑色緊身連衫褲裡,看上去溼漉漉的。
這種織物給了他開口的機會。
“把飲料灑了?”給她一個貝爾蒙多式的微笑,手放在臀部,炫耀着紅色的斐樂襯衫下的緊繃繃的肌肉。
她“咯咯”地笑,睫毛一閃一閃地動,他明白她同意與他共舞了。
現在當他們隨着恩科克·馬西亞斯的情歌慢慢起舞曲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碩大的胸部。舞廳在放了幾個小時的搖滾樂之後終於安靜了一些。她那兩大塊美好而柔軟的東西不時地撞上他的胸膛,形成兩個壓力點。他自己大腿間的硬塊也在向她施加壓力。
雖然她感覺到了,卻既不迎上來,也不逃開。他知道這是個好兆頭。
她用手撫摩着他的肩膀,縱容他的手指向更低處探尋,伴着音樂輕輕撫弄她的尾骨。一個指尖大膽地探到了更低處,碰到了她的臀部那條縫隙的最上方。
“淘氣,淘氣。”她說,卻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
他的手指更加向低處走去,自由自在地移動着。他把她的半個臀部握在手裡,極有彈性,剛好能全部塞在他掌心裡。他微微用力捏了捏,繼續摩挲着她的後腰,在她耳邊輕輕哼着,吻着她的脖子。
她仰起臉,嘴半張開,像在微笑。他用自己的嘴脣蹭着她的嘴,然後吻進去。這個吻裡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好像她吃過辛辣的食品面這般辣昧還留在她舌頭上。他知道他自己的呼吸也帶着酒精的苦味。今晚他喝了三杯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比平時允許他自己喝的量要大。但破這件謀殺案讓他太緊張了——那些閱讀案卷的工作那麼枯燥,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覺得自己傻透了——現在終於結束了,他需要放縱一下。自從與亞什·大衛多夫那位金髮碧眼的老婆之間的事敗露後,這還是他第一個回到特拉維夫尋歡作樂的夜晚。這決不會是最後一夜。
最終結果並不壞。丹尼爾讓他寫好報告的最後一稿,想讓他當該死的某種秘書。一想到那些文字,他的膝蓋就發軟,他很吃驚地聽到自己開口說:“我幹不了,探長。”
“千不了什麼?”
“任何事。我打算從警局辭職。”雖然他還沒有決定下來,卻就那樣脫口面出。
小個子也門人點點頭,彷彿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他用那雙閃着金色光芒的眼睛望着他,說:“因爲誦讀困難病?”
這次輪到他瞪着眼了。他呆呆地點頭,吃驚極了。丹尼爾接着說:“施姆茨告訴我你在閱讀上花的時間過長,經常找不到自己讀到哪兒,又得重頭再來。我給你上過的中學打了電話,他們對我說了。”
“我很抱歉。”埃維說,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特別蠢。很久以前他就訓練自己不向任何人道歉了。
“爲什麼?”丹尼爾問,“因爲你有一點缺陷?”’“我就是不適合警務工作。”
丹尼爾舉起他的左手,讓他看他手上的傷疤。真是可怖。
“我沒法和罪犯們搏鬥,克漢,所以我只能儘量運用大腦。”
“那不一樣。”
丹尼爾聳聳肩:“我並不是想勸你改變主意。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但也許你可以考慮給自己多一點時間。既然我瞭解了你,我就不會再讓你去做文字工作,儘量多用用你的體力。”他笑着說:“如果你有的話。”
也門人帶他一起去喝咖啡,詢問有關他的一切,使得他談出來的事比他對任何人談過的都多。審問高手,他後來才意識到。
讓你在暢所欲盲時感覺特別好。
“我對誦讀困難瞭解一點,”他低頭看着自己那隻殘手說,“1967年後,我在一家康復中心——貝特·菜文斯坦,在拉那那附近住了兩個月,想通過治療恢復這隻手的某些功能。那還有些有學習困難的孩子,也有成年人。我看着他們克服種種困難,學習特殊的閱讀方法;那似乎是一種很艱苦的過程。”
“不至於那麼糟,”埃維回答道,抗拒着他的憐憫,“比這更糟的事還多着呢。”
“這倒是真的,”丹尼爾說,“呆在重案組,你就能見到不計其數更糟的事。”
這女孩和他好像已經在跳舞和接吻中過了好幾個小時了,而其實不過幾分鐘而已,因爲馬西亞斯的那首歌剛剛唱完。
“阿娜特。”他陪着她離開舞池時說。他們遠離人羣,遠離她那兩個難看的朋友,走到舞廳一個黑暗的角落裡。
“嗯?”
“出去兜兜風怎麼樣?”他抓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她說,但她故作忸怩,顯然言不由衷,“我明天還得上班。”
“你住在哪兒?
“巴仰。”
很靠南的地方。早料到了。
“那我開車送你回家吧。”她的後背衝牆,埃維摟住她的腰,倚過去,短短地吻了她一下。他能感覺出她的身體在他臂彎裡鬆弛下來。
“嗯哼。”她說。
“你想再喝一杯嗎?”微笑,微笑,微笑。
“我不太渴。”
“那去兜兜風吧?”
“噢……好吧。我和我的朋友們說一聲。”
過了一會,當她看見那輛紅色寶馬車時,她一下興奮起來,簡直迫不及待想要進去。
他關掉警報器,爲她打開車門,說:“安全帶。”然後幫她把帶子繫緊。
納哈姆·施姆茨一邊聽着有雜音的莫扎特唱片,一邊吃着罐頭裡的鷹嘴豆。安樂椅扶手上的碟子裡,放着幾片邊緣已經開始乾硬了的黃油和一攤變味了的酸奶。他衝的速溶咖啡太淡了,但是沒關係。他只想要熱量——讓味道見鬼去吧。
他家在羅密馬一棟樓房的一層,只有一間房。這棟破樓是在託管時期建成的,自那以後就再也沒修整過。房東是一家任在芝加哥的美國有錢人,十年沒到耶路撤冷來了。他每月把租金支票寄給本·耶胡達的一位代理人那兒,寄回來的除了住戶規則以外別無他物。
他曾一度擁有過一座農場。在離羅得不遠處寧靜的山村裡,有五公頃大。那裡有桃、杏、葡萄和一小塊菜地。阿里克趕着一匹疲憊的老馬犁地,利亞在溫室裡養花。一籠雞下的蛋夠整個村子的人吃。每天早晨都能吃到新鮮的煎雞蛋、水靈靈的黃瓜和西紅柿。那時食物的味道對他是多麼重要呵。
那時去耶路撤冷的路污穢難行,完全不像今天的高速公路。
但他從不介意每天開車到俄國處上班,也不在乎雙重的工作負擔——每天在街上巡邏,回家後還要趕着他的牲口耕地。這些工作自有回報你的方式。每天晚上躺在牀上渾身痠痛,漸入夢境,可你心裡知道自己盡了全力,知道自己會取得成就。
工作帶來自由,納粹把這樣的標語接在集中營裡。雖然集中營不是個好地方,但這句話本身還是含有某些真理的。或者說那時他相信是這樣。
現在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界線消失了——明智與不明智、值得與不值得的邊界……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又像哲人一樣了。他肯定又便秘了。
唱片停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關掉留聲機,幾步走到廚房裡,把沒吃完的食物倒進一隻破爛的塑料垃圾簍。他從鍋臺上拿起一瓶真正的李子白蘭地,回到房間裡。
他慢慢地從瓶裡瞪着酒,讓液體流過他的喉嚨,感覺到它辣地直流進胃裡去。體內的爆炸。他想象着它如何傷害他的組織,享受着這份痛楚。
他漸漸地醉了,開始想起那個遭到殘害的女孩,她那瘋狂的閹人哥哥。還有那個在小橄欖林裡挖出來的小流氓,蛆蟲已經開始在他臉上聚集了。這個案子令人髮指。他知道,而且他敢斷定丹尼爾也這麼認爲。太乾淨,太漂亮了。
那個瘋狂的閹人,精神變態。但是管它的呢——阿拉伯人爲了他們那種瘋狂的文化互相把對方切成碎片。他們有多少個國家——二十個?二十五個?他們還抱怨個沒完,因爲他們得不到猶太人擁有的那幾平方公里土地。還有那些巴勒斯坦如何如何的鬼話。當他還是個孩子時,猶太人也被叫做巴勒斯坦人。他也曾是個該死的巴勒斯坦人。現在它是政治宣傳用語了。
要是阿拉伯人都沒了,猶太人自相殘殺要花多久呢?那個笑話講的是什麼——一個猶太人不得不有兩個猶太教會堂。他去其中的一個,抵制另外一個。我們最擅長自我憎恨,自我破壞;只要你去讀讀猶太教的經文——兄弟殺死兄弟,姦淫他們的姐妹,閹割他們的父親。還有謀殺,那麼多,那麼骯髒。該隱和亞伯,以掃和雅各,約瑟夫的兄弟們和押抄龍。還有性犯罪——亞捫強姦了塔瑪,基列的拼婦被以法蓮的兒子們致死,然後被她的主人切成了十二塊寄繪了所有其他部落,他們便向以法蓮報仇,消滅了所有男人,俘虜了所有女人供他們玩樂,把孩子們變成了奴隸。
宗教。
如果你仔細瞭解它,它就是人類的歷史。兇殺,殘害,嗜殺狂,一個人幹掉另一個,像一羣擠在籠子裡的猴子。一代又一代穿着人類服裝的猴子。
是什麼把他變成了一個歷史學家,他心想。
他把瓶子舉到脣邊,嚥下一大口火辣辣的液體。
他多麼憎惡人性啊。如果真有上帝,他也必定是個小丑,坐在那兒嘲笑人猴們互相抱怨、互相攻擊,在塵埃中蹦來蹦去。
生活是痛苦,每一天都是悲慘。
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他打了個酒氣沖天的嗝,覺得一股酸水涌上食道。
又打了個嗝,又一股酸水。忽然間他覺得噁心而且虛弱。痛楚增強了——好,他這麼一個虛弱、天真的蠢貨應該受這份罪。
因爲他知道生活就是這樣,卻無法接受它。他甚至不能扔掉那些照片,吊牀旁邊的桌子上那些鑲在鏡框裡的照片。每天早晨醒來他最先看到的就是它們。
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
照片裡,阿里克穿着軍裝,倚在步槍上。“給阿爸和阿媽。
愛你們。”這孩子從來不曾有過什麼獨創。也好。
利亞在死海上,穿着花哨的游泳衣,戴着同樣花色的游泳帽,黑泥一直埋到她膝蓋。圓圓的肚子,豐滿的臀部——看着照片,他的指尖還能感覺到它們。
明天早上他一定要把照片扔了,現在他太累了,不想動。
騙人。他是個懦夫。努力想要留住那些早已不存在了的東西。
前一年他們還在那兒,第二年就不在了,彷彿他們從來不曾真的存在過,只是他的想象力虛構出來的人罷了。
那是個死亡的年份,1974年。
十一年過去了,他還是無法接受。
不但是這件事,這類事如今似乎越來越多,灰人案,現在又是這個案子。殘酷,加上愚昧。
猴子。
厲害的傢伙。
怪人。
他又喝了幾口,不再去想那種痛感。他想就這樣把自己推進黑暗之中去。
那孩子在西奈山露營,在他帳篷裡讀書——是本黑格爾的書,被一些蒙面的埃及狙擊手瞄準射殺了。第二年,在同一地點,一羣加拿大混蛋蓋了一座豪華酒店。幾年以後,那裡全部歸還給了埃及。
利亞再沒恢復過來。失去兒子的痛苦像癌症一樣吞噬着她。
她總是想和別人說說這件事,總是問爲什麼噩運落在了我們頭上,我們做了什麼要遭到這樣的報應,納哈姆?好像他知道答案一樣。好像答案存在一樣。
他沒有耐心應付這一切,以致於他受不了看見她,聽見她的哭聲和哀哀的嘆息。他一頭埋在雙重的工作中,以此來躲避她。
他去抓罪犯,種桃子。一天他回到家中,準備再次躲避她,卻發現她躺在廚房地板上。冷得像冰,自得像蠟。他用不着什麼醫生來告訴他,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腦動脈瘤。很可能她生下來就有這個病,卻再也無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