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六點。丹尼爾回到家時,家裡空無一人。
二十四小時以前,他離開了聖救世主修道院,步行穿過老城,沿着維阿-多羅若薩路走下去,穿過基督教徒聚居區,觀賞着衆多紀念耶酥死亡之行的教堂和休息場所,最後穿過埃爾瓦德路,走到佔據了大衛街和鏈街的有頂篷的集市上,賣阿拉伯紀念品的小販們拿着臺灣製造的T恤衫向美國遊客兜售着。T恤衫上,有的寫着“我愛你”,其中的“愛”字被一顆小紅心取代了;還有的寫着“吻我吧,我是猶太的王子”,下面是一幅漫畫,畫着一隻戴王冠的青蛙。他和小販們談了幾句,走進賣調味品的攤點裡,攤主們正經營着成箱的孜然、小豆蔻、肉豆蔻和薄荷。他去和正在熟練地使用着直形剃刀的理髮師談過,把照片拿給鐵匠、雜貨商、搬運工和乞丐們看,還與在穆斯林聚居地巡邏的阿拉伯巡警和監視西城牆的邊境巡邏隊員取得聯繫。他試圖找到見過菲特瑪或者她男朋友的人,但沒有成功。
做完這些,他短暫地休息了一下,做了祈禱,然後在猶太人聚居地附近一個停車場的角落裡和其他幾位偵探開了個會。本以爲是簡單地碰個頭,但當達奧得彙報了從納西夫太太那裡問出來的阿卜杜拉提夫的身份,以及施姆茨帶來了她男朋友和安沃-瑞斯馬威兩人的逮捕記錄以後,這個會便延長了。他們五個人交換了種種猜測,討論着種種可能性。儘管他還遠遠無法確定最終的圖景會是個什麼樣子,但這個案子似乎在漸漸聚攏,漸漸形成一個整體。
昨天夜裡他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全家人都睡了。他自己睡得也不安穩,五點半就起牀了,緊張使他精力充沛。阿卜杜拉提夫的家在德依拉難民營,他想和手下們一起再確認一下這次行動,以保證事情順利發展。
他和勞拉互相道了“再見”,系襯衣鈕釦時吻了吻孩子們的前額。男孩子們轉身背朝向他接着睡,但薩茵在夢裡伸出胳膊,緊緊樓住他,他幾乎是把她的手指從自己脖子上游開的。
以這種方式離開家人讓他既愁悶又負疚——從這個案子發生以來,他幾乎再沒有和他們共度一段時光,而且與灰人一案相隔沒多久。其實這種負疚感也夠傻的,畢竟纔不過兩天的時間,但這種沒有停歇的工作速度讓它顯得長了,安息日的喪失也打亂了他的習慣。
他走出門口的時候,他父親的形象一下子充滿了他兒時的回憶——永遠在那兒等着他,隨時會給他個微笑或是幾句安慰的話,永遠知道他需要聽到什麼話。二十年後,薩茜、本尼和米奇對他會有相同的感受嗎?
星期日晚上他到家時,這些想法再次浮上腦海。幾個小時無聊的監視使他疲倦,他很想在勞拉動身去接基恩和露安妮前見到她。但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旦亞歡迎他回來的叫聲。
他撫摩着狗,讀着餐室桌子上的留言:“我去本-古裡安了,親愛的。飯在冰箱裡,孩子們在朋友們那裡。”如果他知道是哪些朋友,他就能順路接他們回家,但他們有那麼多朋友,沒法猜。
他吃了點簡單的午飯就又走了——皮塔餅,安息日剩下的雞,一串黑葡萄。兩杯速溶咖啡幫他把這些食物衝進胃裡。旦亞一直陪着他,要剩飯吃,小狗每叫一聲,它左耳周圍的一小塊黑斑就顫動一下。
“好吧,好吧,”丹尼爾說,“但是隻給你這一小塊。”
他迅速吃完飯,洗了臉,做了飯後的感恩禱告,換了件襯衣。六點二十五分時他走出門,坐在“美洲豹”的方向盤後面,朝西爾旺村開去。
星期日的夜裡,是基督教安息日的末尾,所有教堂的鐘都在鳴響。他將車停在村子外圍,步行走完了其餘的路程。七點時,他已回到了橄欖樹林裡,和達奧得、東方人一起,監視着。
“我們幹嘛不索性進去和他們說個清楚?”東方人說,“告訴他們我們知道阿卜杜拉提夫這個人,問問他們關不關心他的事?”他揀起一枚落在地上的撤攬,在手指間來回轉動着,然後又扔到一邊。十點四十三分,什麼都沒發生,他甚至不能抽菸,以免有人看到菸頭的火光閃動。這樣的夜晚讓他想起了另一種職業。
“他們不大可能告訴我們。”丹尼爾說。
“那又怎麼樣?我們現在這樣不會有任何發現。如果我們面對着他們,至少我們能讓他們吃一驚。”
“我們什麼時候都能那樣,”丹尼爾說,“再多等一會兒。”“等什麼?”
“可能什麼也沒有。”
“就我們所知道的而言,”東方人堅持道,“這個傢伙還活着,正往安曼或者大馬士革流竄呢。”
“去查清那事是別人的任務。這個纔是我們的任務。”
十一點十分時,一個男人從瑞斯馬威家的房子裡出來,朝兩邊看了看,然後俏無聲息地順着門口的小路走了。他只是一個小黑影,在漆黑的天幕下幾乎辨認不出來。偵探們必須很努力才能看見他。他朝東走去,走向懸崖最低處。
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堤岸,準備走下斜坡去。他的活動剛好在偵探們視野的中心。在一段長得似乎無盡無休的時間裡,他消失在黑暗中,偶爾會在月光下看到他的動靜,就像一個人在午夜的環礁湖中游泳,偶爾透出水面換口氣一樣。丹尼爾想着,調準了他的雙筒望遠鏡。
那個男人走近了。雙筒望遠鏡把他變得更大一些,但還是無法辨認。一個黑暗、模糊的形狀,鬼鬼祟祟地定出視線。
這讓丹尼爾想起了1997年。他那時俯臥在彈藥山上,屏住呼吸,滿心恐懼,身上卻疼得要命,他的身體似乎變成了一具空洞、輕飄飄的軀殼。
屠夫的舞臺,他們這樣稱呼耶路撤冷的羣山。這片土地充斥着骯髒的刺激,它欺騙了士兵,把他們變成了無謂的炮灰。他放低望遠筒,繼續跟蹤那個人形。它突然變大了,丹尼爾聽見東方人沙啞的耳語,便跳出對往事的回憶。
“倒黴!他直衝這兒來了!”
是真的,那個人形直直地朝這片小樹林走來。
三個偵探一下站起來,迅速退到樹叢的後面去,藏在有千年樹齡、枝幹虯節的老樹背後。
幾分鐘以後,人形走進樹林,可以認定是個人了。他推開兩邊的樹枝,定進一片空曠地,清涼、蒼白的月光透過樹頂灑下來,把這片空曠地變成了一個舞臺。
他喘着粗氣,臉上顯得痛苦而迷憫。他坐在倒下的樹幹上,雙手捂着臉,開始抽泣。
抽泣聲夾雜着硬嚥聲;硬嚥之後還有些詞句。這些詞用窒息的聲音說出來,一半是耳語,一半是呼喊。
“噢,妹妹妹妹妹妹……我完成了任務……但這樣也不能讓你回來了……噢妹妹妹妹……”
那個男人坐了很長時間,一邊哭,一邊這樣說着話。然後他的起來,發出一聲詛咒,從口袋裡掏出件東西。那是一把刀,刀片很長,刀身很重,有粗糙的木頭刀把。
他跪在地上,把刀舉過頭頂,一直舉着,像舉行某種儀式。之後,他大聲叫喊着,把刀插進士裡,一下,又一下。淚水“嘩嘩”地涌出,叫着“妹妹妹妹”。
終於他停手了。他把刀抽出來,放在手掌上,滿眼是淚地盯着他,然後在褲腿上擦乾淨,平放在地上。他在刀旁躺下,像胎兒那樣蜷曲着,嗚嗚咽咽地哭。
這時偵探們朝他圍過來,抽出槍,走出了陰影。
丹尼爾簡化了審訊的形式。只有他和嫌疑犯兩人,面對面坐在總部地下室一間空蕩蕩、用熒光燈照明的房間裡。這是一間毫無特點的房間;它通常的功能是存放數據資料。錄音機轉動着,牆上的鐘“滴答”作響。
嫌疑犯令人心悸地叫嚷着。丹尼爾從盒子裡拿出一張紙巾,等到他的胸脯不再劇烈起伏時,才說:“給你,安沃。”
他擦了擦臉,重把眼鏡戴好,盯着地板。
“你剛談到了菲特瑪是怎樣結識阿卜杖拉提夫的,”丹尼爾說,“請接着說吧。”
“我……”安沃發出窒息般的聲音,一隻手放在喉嚨上。
丹尼爾又等了一會。
“你還好吧?”
安沃吞下一口口水,點點頭。
“你想喝點水嗎?”
搖頭。
“那麼請接着講吧。”
安沃擦擦嘴,避開丹尼爾的視線。
“接着說,安沃。你對我講出來是很重要的。”
“是在一個建築工地。”安沃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丹尼爾調了一下錄音機上的音量控制鍵。“納比爾和卡森在那兒幹活。我們派她給他倆送飯。他也在那兒幹活,騙她上了鉤。”
“他是怎麼做的?”
安沃的臉憤怒地皺了起來,兩頰上的麻點變成了豎直的裂口。
“花言巧語,蛇蠍一般的笑臉!
她是個單純的女孩,相信了他——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總能騙得她去做任何事。”
淚水再次涌出來。
“沒事的,安沃,你說說這些是做對了。那個建築工地在哪兒?”
“羅密馬。”
“羅密馬的什麼地方?”
“動物園後面……我想。我從沒去過。”
“那麼,你怎麼知道菲特瑪和阿卜杜拉提夫會面的?”
“納比爾和卡森看見他和她搭話,警告過他一次、把他嚇跑了,然後把這事告訴了父親。”
“你父親怎麼做的?”
安沃用雙臂環抱住自己,在椅上前後搖晃。
“他怎麼做,安沃?”
“他揍了她,可沒能阻止她!”
“你怎麼知道?”
安沃咬着嘴脣,用力地嚼它,把表皮都咬破了。
“給你。”丹尼爾說着,又遞給他一塊紙巾。
安沃不停地嚼着,用紙巾擦了一下嘴脣,看着上面猩紅色的血跡,古怪地笑了。
“你怎麼知道菲特瑪還在和伊薩-阿卜杜拉提夫會面的?”
“我看見他們的。”
“你在哪兒見到他們的?”
“菲特瑪辦點跑腿的事時花的時間太長了,父親起了疑心,要我去……看着他們。我見到了他倆。”
“在哪?”
“不同的地方。阿爾庫茲城牆附近。”他用阿拉伯語來稱呼老城。“在幹河道里,客西馬尼園的樹林附近,任何他們能夠藏身的地方。”安沃的聲音高起來:“他把她帶到隱秘的地方糟踏她!”
“你把這事報告給你父親了嗎?”
“我不得不報告,那是我的責任。可是……”
“可是什麼?”
沉默。
“告訴我,安沃。”
沉默。
“可是什麼,安沃?”
“沒什麼。”
“你認爲你父親一旦知道了會把她怎麼樣?”
安沃呻吟着,身子向前傾,雙手伸出來,厚厚的眼鏡下雙眼突出,像魚一樣。他像被困住的野獸,狂野難馴。丹尼爾抵抗住了離他遠一些的衝動,反而湊近了一些。
“他會怎麼做?安沃。”
“他會殺了她!我知道他會殺了她,所以我在告訴他之前,先警告了她!”
“然後她就逃掉了。”
“是的。”
“你是在努力救她,安沃。”
“是的!”
“她去哪兒了?”
“去阿爾庫茲的基督教徒聚居地了。
穿黑袍的人把她領了進去。”
“聖救世主修道院?”
“是的。”
“你怎麼知道她到那兒去了?”
“她逃跑以後的兩星期時,我出門走了走。去你們找到我的那片小橄欖樹林。我們過去經常在那玩,菲特瑪和我,互相拋橄欖,藏起來再互相找。我仍然喜歡去那兒,去思考。她也知道,所以就在那兒等我——她來看我。”
“爲什麼?”
“她很孤獨,哭着說她多麼想念家裡人。她想讓我和父親談談,說服他讓她回家。
我問在哪兒能找到她,她告訴我修士們收容了她。我對她說他們是異教徒,但她說他們心地很好,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她的穿着是怎樣的,安沃?”
“穿着?”
“她的衣服。”
“一件裙子……我不知道。”
“什麼顏色?”
“白的吧,我想。”
“純白色?”
“我想是的。有什麼關係嗎?”
“她戴了哪副耳環?”
“她僅有的那一副。”
“什麼樣子?”
“小金環——她出生時他們就給她戴上了。”
安沃開始哭泣。
“純金的?”
“是的……不……我不知道,看上去是金的。這有什麼關係!”
“對不起,”丹尼爾說,“這些問題我不得不問。”
安沃頹然倒在椅子裡,癱軟得像被擊潰了一樣。
“你和你父親談過讓她回家的事嗎?”丹尼爾問。
安沃嘴脣抖着,猛搖頭。即使在這個緊要關頭,對父親的恐懼還留在心上。
“不,不!我不能!時間太短,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
幾天以後我到修道院和她談,告訴她再等等。我問她是不是還在見那條狗,她說是,還說他們彼此相愛!
我命令她不再見他,但她拒絕了,說我殘酷,說所有的男人都殘酷,除了他以外的所有男人。我們……爭辯着,後來我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安沃埋起臉。
“再沒見過了?”
“不,”他囁嚅道,“還有一次。”
“這次你也見到阿卜杜拉提夫了嗎?”
安沃擡起頭,笑了。這個由衷的微笑讓他那兇狠的臉亮了起來。他挺挺肩膀,坐直身體,清楚地大聲背誦道:“不去向罪犯復仇的人,與其毫無尊嚴地活着,不如去死。”
背誦這句格言彷彿給他注入了新的生命,他一手握拳,攥在另一隻手裡,又背了幾句其它的阿拉伯諺語,每一句都與復仇的榮耀有關。他摘下眼鏡,茫然地盯着空氣,臉上接着笑。
“這個義務……這個榮耀是我的,”他說,“我們是同母所生。”
這麼一個悲哀的案子,丹尼爾看着他的種種做作想。他已讀過逮捕報告,看見了突襲逮捕後哈達薩的醫生爲他做的體檢報告以及精神病學的分析。那些拍立得照片像是摘自某本醫學書。伴有尿道上裂的先天性過小症——這個花哨的診斷除了給這個可憐人的悲慘狀況起個名字以外,再也沒有其他意義了。生就一個小而畸形的雄性器官,本來應該是根棍的地方只有一個小疙瘩。在其上表皮上的尿道只不過是粘膜上一條淺淺的裂縫。膀骯的異常讓他無法控制排尿——在把他記人逮捕記錄之前脫光他衣服的時候,他還戴着做成尿布形狀的一疊布。
這是上帝開的一個殘忍的玩笑嗎?丹尼爾懷疑過,但他知道懷疑是沒有用的。
按照哈達薩的醫生們的說法,整形外科手術可能會有所幫助。歐洲和美國都有專門從事這個的專家——在幾年的時間裡,做多次修復性的外科手術,以便讓某個部位看上去正常些。但最終結果可以說還是與正常人相差很遠。這是他們所見過的最嚴重的病例之一。
那個妓女也這麼認爲。
經過多年的鬥爭和思考,被某種他並不很懂的模糊動機推動着,安沃在一天深夜走到了綠線街,這是聽他哥哥們說謝克亞拉附近妓女們常出沒的地方。他看見一個靠在一輛破菲亞特車上的妓女,又老又難看,頭髮是粗俗的黃色,但聲音熱情而急切。
他們很快定好了價錢,安沃不知道他被坑騙了,就爬進了她那輛菲亞特的後排座位裡,那妓女看出了他沒有經驗,有點恐慌,就好言安慰他,對他笑,騙他說他長得多俊,撫摩他,還替他擦掉額頭上的汗。但當她解開他褲子上的鈕釦,伸進手去時,笑臉和撫慰全都停住了。當她扯開它時,心中的驚訝和厭惡讓她大笑不止。
安沃受到了侮辱,氣得發瘋。他扼住妓女的脖子,想抑制住她的笑聲。她回擊他,個頭和力氣都比他大,拳頭連續地落在他身上,用手指挖他的眼睛,還用盡力氣尖叫着呼救。
一名便衣警察全聽見了,逮捕了倒黴的安沃。妓女做了陳述,然後離開了城區,警方沒法找到她。並不是因爲他們太不負責,而是因爲賣淫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種行爲本身是合法的、拉客纔算上侵犯。如果妓女和嫖客不聲不響,就平安無事。在特拉維夫,即使夜裡海邊有三、四十個女孩子在賣淫,只要不過分,聲音再大也很少有逮捕事件發生。
沒有投訴人,沒有前科,所以沒有審判。安沃自由地走回家去,只帶回一條建議給他做進一步的諮詢和治療的意見,而這條意見很可能被他家人當作猶太人的生活方式而嗤之以鼻。
可憐,丹尼爾看着他想。
只因爲某個組織缺少了幾個釐米,就沒法去做對其他男人來說天經地義的事。被家庭和文化——任何文化——當作一個不夠格的男人。
在家裡,他被派去和女人們呆在一起。
“你想喝點咖啡或者什麼飲料嗎?”他問,“咖啡還是果汁?一塊點心呢?”
“不,什麼都不要,”安沃故作強硬地說,“我感覺好極了。”
“那麼,告訴我,你是怎樣爲菲特瑪的名譽復仇的。”
“他們……會見過一次以後,我跟蹤他到汽車站。”
“東耶路撤冷汽車站?”
“是的。”回答中有點迷惑,好像他覺得除了東耶路撤冷的這一個以外,再沒有其它汽車站了。對他而言,城區西邊那個大的中央車站——猶太車站——根本不存在。在耶路撤冷,咫尺之隔便如同天涯海角一般。
“是在哪一天?”
“星期四。”
“什麼時間?”
“早晨,凌晨時分。”
“你在監視他們?”
“我在保護她。”
“他們在哪兒會面的?”
“城牆後面的一個地方。因爲他們是從新城門裡出來的。”
“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這纔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安沃看到丹尼爾懷疑的眼神,向上攤開兩手。
“我感興趣的是他!沒有他,她就會回家,乖乖地。”
“所以你跟着他到了汽車站。”
“是的,他買了一張去希伯倫的汽車票。在車開之前還有一段時間,我朝他走過去,說我是菲特瑪的哥哥,說我有錢,願意付錢給他,只要他別再見她。他問多少錢,我對他說一百美元,他要兩百。我們討價還價,最後定在一百六十。我們約定第二天見面,在橄欖樹林裡,日出之前。”
“難道他不疑心嗎?”
“他很疑心。他的第一反應是認爲這是個圈套。”安沃的臉閃着驕傲的光。他的眼鏡滑了下來,他把它扶正,“可我把他耍弄得像個傻子一樣。當他說我耍花招時,我說那算了,聳聳肩,轉身就要走。他跑着追上我。他是隻貪婪的狗——他的貪婪要了他的命。我們見了面。”
“什麼時候?”
“星期五早上六點中。”
菲特瑪的屍體被發現之後不久。
“見面時發生了些什麼事?”
“他拿着刀想搶我的錢。”
“今晚我們見你帶着的那把刀?”
“是的。我先到,等着他。他一見我就把刀抽了出來。”
“你看見他從哪個方向來的嗎?”
“沒有。”
“他看上去像什麼?”
“一個小偷。”
“他的衣服乾淨嗎?”
“和平時一樣乾淨。”
“接着說。”
“他有刀,想害我,但我也帶了傢伙。我帶了鋤頭。我把它藏在那棵倒下的樹幹後面。我拿出十美元。他一把搶過去,問我要其它的。我說其它的得分期付給他。他一週不見她,我就給他五美元。他開始在腦子裡算計着。他很蠢——這費了他一會兒功夫。‘那要三十個星期。’他說。‘沒錯,’我回答說,‘和小偷打交道沒有別的辦法。’他氣瘋了,持刀向我走過來,說我死定了,就像菲特瑪一樣。她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是要倒掉的垃圾。
說瑞斯馬威全家都是垃圾。”
“他是這麼說的?說她死了?是要倒掉的垃圾?”
“是的。”安沃又開始哭。
“他還說什麼了?”
“沒有。從他說話的方式,我知道他已經……傷害了她。我來的目的就是要殺了他,現在到殺他的時候了。他漸漸走近,手裡握着刀,眼睛盯住我,像黃鼠狼的眼睛。我開始笑,耍弄這個傻瓜,說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其餘的錢就在這兒,在樹叢後面。”
“‘把錢拿來。’他命令道,彷彿在對一個奴隸說話。我告訴他錢埋在樹樁下面,得兩個人才能把它推開。”
“你冒了個險,”丹尼爾說,“他也許會殺了你,過一陣子再來把錢取走。”
“是的,是有點冒險。”安沃顯得很高興,“但他太貪心了,他那時就想得到所有東西。‘推。’他命令我。然後他在我身邊跪下,一隻手握着刀,一隻手使勁推着樹樁。我也假裝在推,伸出手使勁在他腳踝上拽了一下。他跌倒了,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我抓起鋤頭敲在他頭上,敲了好多下。”
做夢一般的神情浮現在他眼睛裡。
“他的腦袋很容易碎,那聲音就像西瓜摔在了石頭上。我抓起他的刀,把他割開,留作紀念。”
“你割了他什麼地方?”丹尼爾問,想在錄音帶上留下傷口的位置,考慮到所有的細節,屍體已經掘了出來,送到阿布-卡比爾去了。
萊維在一兩天內會打電話來的。
“喉嚨。”
“還有哪兒?”
“……雄性器官。”
菲特瑪遭受屠戮的三處地方之二。
“他的腹部呢?”
“沒有。”語氣中帶着難以置信的味道,好像這個問題很荒謬。
“爲什麼要在喉部和生殖器官下手?”
“當然是讓他安靜點,還要防止他再造孽。”
“我明白。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我把他扔在那兒,回了家,然後又帶着鐵鍬回去。我埋了他,用鐵鍬把木頭滾到他墳上。就是我指給你們的那地方。”
阿卜杜拉提夫的遺骸是從一個很深的墓坑裡挖出來的。安沃肯定花了好幾小時才挖好它。那根樹幹擋住了墓坑,這讓丹尼爾覺得自己還不算太傻。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只管監視那座房於,身邊僅僅幾米之外就有死人作陪,竟然一點都沒發覺。
“你只付了他十美元。”丹尼爾說。
“是的,而且把它拿回來了。”
“從他衣袋裡!”
“不是。他把錢攥在貪婪的手裡。”
“什麼面額?”
“一張十美元的鈔票。我把它和他一起埋了。”
與在屍體身上發現的一模一樣。
“問完了?”安沃問?
“還有一個問題。阿卜杜拉提夫吸毒嗎?”
“他要是吸的話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他本來就是個渣滓。”
“但你並不確切地知道。”
“我不瞭解他,”安沃說,“我只是殺了他。”
他擦掉臉上的淚水,笑了。
“你怎麼了?”丹尼爾悶。
“我高興,”安沃說,“我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