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打在臉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東方人坐在帳篷裡,邊看電影,邊等着查理-卡扎克和那個卡車司機把話說完。
電視的大屏幕上出現了布魯斯-李,旁邊圍繞着七個身穿黑色寬鬆褲、頭戴面具的壞傢伙。他上身袒露,全身是汗,壞蛋們用刀指着他,他卻手無寸鐵。壞蛋們進攻了。布魯斯的痛苦表情的特寫,他尖叫着,招來了一陣暴風雨般的拳打腳踢。
胡編亂造。
幾張桌子旁響起了掌聲和喝彩聲。頭髮油膩膩的無業青年沒精打采地把胳膊搭在女朋友裸露的肩膀上,而她們正默默地仰慕着電影上的英雄,彷彿那是高高站在雕像底座上的神祗。討厭的小阿飛們一支接一支地抽菸。喝土耳其咖啡,吃着西瓜,張嘴就把西瓜籽吐在泥地上,笑的聲音也太大了。這個鐘點他們都該在牀上睡覺了。他認出了至少三、四個他去年曾經逮住過的人,也許還有其他人,可他記不起來了。有兩個人遇到了他的目光,本想做出對抗性的表情氣氣他,但當他盯住他們時就趕忙把視線轉開了。
晚上很熱,他穿得太多了——牛仔褲,靴子,緊身襯衣,爲了遮住他的手槍皮套,他還套了一件寬大的棉質運動衣。一整晚他都在阿拉伯居民區裡走街串巷,把女孩的照片拿出來問,卻只得到了茫然的目光,這使他又疲倦又懊喪。整條綠線街上只有五個妓女,都又肥又醜。他不得不等着其中一個在她的車子後座裡打發掉一個阿拉伯人後,才能去詢問她;其他四個人也可以問,但她們都不大願意。五個人都不認識那個女孩,也似乎都不在意這件事,即使在他警告過她們以後,即使發生了灰人那樣的案子。現在,他在這兒,還是等人,等一個像查理.卡扎克這樣的混蛋。
屏幕上,布魯斯已經走進了一個花園,遇到了一位身材像相撲運動員的禿頭男人。這個人有什麼陰謀嗎?布魯斯的步伐似乎沒有觸動那個胖子。接下來是那張獰笑的醜臉的特寫。周圍開始有人罵布魯斯了。然後有砍脖子的鏡頭,帳篷裡響起了更多的起鬨聲和喝彩聲。有人告訴過他,那傢伙死於腦瘤或其他這類的病。難怪,他的頭被踢的次數太多了。
他從盤子裡拿起一牙西瓜,讓它在嘴裡融化掉,環視了一下帳篷,覺得煩躁不安,便走了出去。查理.卡扎克還在跟司機說話,站在運西瓜的卡車旁邊,玩着討價還價的遊戲。
東方人凝望着從大馬土革城門涌出的人流,看到一羣士兵從拱門下經過,互相拍着後背,還像十幾歲的少年一樣。兩個穿着白色長袍的阿拉伯人出來了,後面還有一個年紀大些的阿拉伯人,扛着一卷祈禱用的地毯。一個獨行的哈西德派,瘦高個,戴着寬大的貂皮帽,像個穿黑衣的稻草人。安息目的清晨一點鐘時,這樣一個人是從哪兒來的呢?——星期五夜裡他們不去和老婆同房嗎?
查理的帳篷中忽然冒出一陣大笑。肯定是布魯斯又幹掉了什麼人。彷彿是在競爭一樣,旁邊的帳篷也爆發出一陣狂笑,還摻和了搖滾樂的貝司聲。
每個星期五斯雷夫市場的午夜娛樂時間像時鐘一樣準時,卻沒有一個晚會是約瑟-李能參與的,他只能穿過帳篷,讓那些穿劣質服裝的人看照片,卻一無所獲。
天亮以前,這些帳篷就會消失,整個地方又變成了一塊泥地,擠滿了十美元幹一天的勞動力,等着僱主們來找他們幹活。晚上的娛樂只能從滿地垃圾上看出些端倪:成堆的烤羊肉串的竹扦子和西瓜皮,西瓜籽撤滿在泥地上像死臭蟲似的。
一輛邊境巡邏隊的吉普車開過蘇雷曼蘇丹路,然後停下來,藍光在牆上閃動着,大馬士革門也被映出了條紋,車很快又開走了。城門裡面的一間咖啡屋裡傳出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那裡是年紀較大的阿拉伯人聚集的地方——只對男人開放;女人們都呆在家裡。他們在那裡打牌,玩十五子游戲,空氣中既有菸草的味道,也有玫瑰香水水菸袋的味道。小鈸和小提琴的錄音已經有雜音了,同一首情歌能連續放一個小時——所有這些浪漫有什麼用呢?既然這裡沒有女人。也許他們都很古怪——他們吮吸水菸袋的方法,你甚至能聽見水的汩汩聲。
查理-卡扎克向司機付了錢。兩個男孩鬼影般地從卡車後面出來,開始卸車上的西瓜,每次搬五、六個到帳篷裡去。這麼熱的夜晚,西瓜供不應求。
東方人不耐煩地伸伸懶腰,走到查理跟前說:“你過來。”
“耐心點。”查理笑着轉回阿拉伯人那裡,後者正用手指蘸了唾沫數他的鈔票。查理又笑了,那張貪得無厭的臉上露出了貪得無厭的笑容。他臉上有麻點,兩頰深陷,伊拉克式的鷹鉤鼻,睫毛像一條黑色的線。頭頂禿了,鬢角很尖,兩邊的頭髮長及領口。紫綠和綠色相間。渦旋紋花呢襯衣,燈籠袖,緊身的黑褲子,尖頭漆皮鞋。一個已經成長起來的流氓。這傢伙的父親曾是巴格拉的一位教長,掙的是正經工資,竟會有這樣一個流氓兒子。
“耐心點,沒事。”東方人說着,把手重重地放在查理瘦骨磷峋的肩膀上。只要用勁一捏,這傢伙就廢了。
他稍稍用了一點力,查理就忙和阿拉伯人道別了。
他們兩人走回帳篷裡,經過小青年們的桌子時,他們都和查理打招呼,好像他是個流行歌墾似的。他倆走到帳篷的後部,羊肉做的劣質漢堡包正在炭火的燒架上“——”作響。查理從冰桶裡抓起一罐可口可樂遞給東方人,東方人接過它,又把它重丟回桶裡。查理聳聳肩,東方人示意他到西瓜堆旁邊的一個黑暗角落裡去,躲開其他人的視線。
“看看這個,”他說,把照片抽出來,“認識她嗎?”
查理接過照片,皺起眉頭。
“挺漂亮。她是睡着了還是死了?”
“賣過她嗎?”
“我?”查理做出感情受傷害的樣子,“我是個酒吧老闆,不是拉皮條的。”
坐在桌旁的人羣發出一陣讚許的吼聲。布魯斯-李剛剛戰勝了一小夥壞蛋。
“東方的神話,”查理看着電影說,“就在你家的衚衕裡。”
“少說廢話。我累了。”
偵探聲音中的某種東西抹去了查理臉上的笑容。他把照片遞回去,說:“我不認識她。”
“見她在這附近出現過嗎?”
“沒有。”儘管他只稍稍猶豫了一下,可還是被東方人捕捉到東方人湊到查理跟前,近到他們可以互相聞到對方的氣息。
“要是你想和我耍花樣,我會發現的。我會回來把那些西瓜摔在你屁股上的。”
酒吧招待拾起眼睛,不易察覺地笑着,很愉快地看着老闆捱罵。
查理把手放在屁股上。他拍高聲調好讓招待聽清:“從這兒滾出去,李。我忙着呢。”
東方人從西瓜堆上抄起一隻瓜,敲敲它,彷彿在看它熟了沒有,然後讓它滾過自己的手掌,掉在地上。西瓜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裂得亂七八糟,粉色的瓜瓤和汁水濺得一地都是。酒吧招待看了看,呆在原地沒動。其他人都沒注意這兒發生的事,全被布魯斯吸引住了。
“哈。”東方人笑了。
查理想要抗議,可還沒等他說出話來,東方人已經把右腳靴子的後跟放在了酒吧老闆的腳背上,略微用了點力。查理疼得睜大了眼睛。
“你到底——”他說,然後逼着自己露出笑容。這個流氓頭強忍着疼痛,不想在他的崇拜者們面前看上去像個孬種,儘管他們現在除了布魯斯以外誰都不看。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東方人回報給他一個微笑。
“把你的腳拿開,你這個狒狒!”
東方人仍舊笑着,腳下暗暗加勁,嘴上還若無其事地說着話,好像他們是哥們,隨便聊點體育或其他什麼話題。
“聽着,阿冬-卡扎克,”他說,“我沒興趣瞭解你到底能有多麼調皮。今天夜裡,”他又使了些勁,“告訴我這個女孩的事。”
查理大張着嘴喘粗氣,酒吧招待走近些,一隻手裡拿着金星啤酒。“查理——”
“滾出去,蠢貨!幹你自己的活兒!”
酒吧招待小聲咒罵着,回去洗玻璃杯了。
“就像我告訴過你的一樣。”查理咬牙切齒地說。汗順着他的鼻子倘下來,在他的鷹鉤鼻尖上形成一個汗珠,滾落到地上。
“我不認識她。現在把你該死的腳拿開,要不你會踩斷我的腳的。”
“你曾在附近見過她。”
“那又怎麼樣?她只有個漂亮臉蛋,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
“在哪、什麼時間看見她的。”東方人說。
“把腳拿開,我就告訴你。”
東方人好脾氣地聳聳肩,把腳放了下來。查理朝地上唾了一口,掏出一包萬寶路和一盒火柴來掩飾疼痛的感覺。他把煙塞進脣間,在拇指甲上划着了火柴。
他吸進一口煙,從鼻孔裡噴出來,然後又依樣重做了一遍這套動作,裝得像個不好惹的傢伙似的。
“給你很深的印象吧,”東方人說,“這個女孩。”
“她來過這兒一兩次,行了嗎?沒別的了。”
“是星期五嗎?”
“我們只有星期五纔在這兒,李。”他踢了一塊瓜瓤一腳。
“她是一個人還是和什麼人在一起?”
“我看見她跟着一個人。”
“什麼樣的人?”
“一個阿拉伯人。”
“名字。”
“我怎麼會知道?他們沒進來過。我只不過見他們閒逛罷了。那是很久以前了。”
“多久了?”
“一個月,或者兩個月。”
“你怎麼知道他是個阿拉伯人?”
“他看上去像。他說阿拉伯語。”他彷彿在解釋給一個癡呆兒聽。
“這個阿拉伯人長得什麼樣?”
“很瘦,頭髮很多,有小鬍子。穿着便宜衣服。”
“有多高?”
“中等高度。”
“再具體點。”
“不高不低。大約有一米八。”
“多大歲數了?”
“十八或者十九。”
“你還記得他的什麼特點嗎?”
“不記得了,他長得跟成千上萬的人沒什麼不一樣。”
“你說‘很多頭髮’是什麼意思?”
“你說是什麼意思?”
“查理……”東方人意味深長地說。
“頭髮很厚,很濃密,行了吧?”
“直髮還是捲髮?”
“直髮,我想。像你的頭髮。”他笑了一下。“沒準他是你侄子,李。”
“什麼髮型?”
“誰能記得住?”
“她也是阿拉伯人嗎?”
“還會有誰和一個阿拉伯人閒逛呢,李?”
“沒準你的一個侄子會這麼幹。”
查理又唾了一日,吸了口煙,然後讓酒吧招待把狼藉的地面收拾乾淨。
“是妓女嗎?”東方人問。
“我怎麼會知道?”
東方人把一隻手上的關節捏得“嘎嘎”響。
“你過去就是個皮條客,所以你纔會知道,查理。”
“我再不幹那個了,李。我賣西瓜,就這樣了。也許這傢伙是在給她拉皮條,但我只看見他們到處閒逛,一兩次。”
“見過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嗎?”
“沒有。只見到他們兩個閒逛——一個多月以前。”
“可你記住她了。”
查理例嘴一笑,拍拍胸脯。
“我是個鑑賞美人的行家,你不知道嗎?她長得挺好看,屁股又大又圓,年紀不大,胸可不小。雖然穿着那些蠢衣服,她看上去還湊和。”
“她也穿着廉價衣服?”
“他們倆都是。他是個小人物,也許是個農民。她要是化點妝就是個美人了。”
“你還知道什麼,都告訴我。”東方人強壓着煽這個小流氓一耳光的衝動說。
“沒有了。”
“你敢肯定?”
查理聳聳肩,深吸了一口煙。
“又睬着我的腳了,李。要是你再這樣,我告訴你的話就都是胡編的了。”
“見過這個阿拉伯人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嗎?”
“我從來不盯着男人看。你呢?”
東方人揚起手來,查理畏縮地向後退卻絆了一下,東方人在他摔倒之前揪住了他。他拽着查理的後脖子,像抓一個破洋娃娃似的。
“嘁,嘁,”他輕輕拍着酒吧老闆的臉,“只是憐愛地拍拍。”
“下地獄吧,李。”
“安息日好。”
回到他的韋斯帕車裡,他回味着他剛聽到的情況。查理的辨認把女孩從照片變成了一個真人。可是當你仔細一想,又會覺得還是什麼也不知道。
她很放蕩,跟着個阿拉伯人四處閒逛,這意味着她很可能是個阿拉伯人。也許是個基督教徒——他們中有些人還是比較摩登的。一個穆斯林父親絕不會允許他女兒夜間出門,沒有人陪同,至少在斯雷夫市場上沒人陪同。
除非她是個孤兒,或是個妓女。
孤兒院裡的人也都不認識她。
那麼就可能是個妓女,或是被家人賣掉的女兒——這是違法的,但一些比較窮困的家庭至今還在賣兒賣女。女孩子往往是家裡不想要的,她們會被賣到安曼或其他產油國去,換回錢來。這纔是真正的奴隸市場。查理說過她的衣服是便宜貨……
他踢了一下小摩托的發動機,掉轉車頭,向南駛到老城去。他駛過邊境巡邏隊的吉普車,就是剛纔在雅法城門跟前停了一根菸功夫的那輛,離開城牆,上了凱倫-黑耶索德路,穿過裡哈維亞區,朝着他那位於城區西部的赫澤路上的公寓駛去。
有了點頭緒,但讓人心裡難受。好看的阿拉伯窮女孩,和一個阿拉伯窮男朋友。挺了不起的呀。
這麼晚了,已經不適宜再去敲別人的門了——並不是這個方法不值得一用。他這一整天敲門探訪的成果只有受訪者茫然的眼神和搖頭。他們有些人假裝覺得他的阿拉伯語太差勁,不明白他的意思——純屬胡說,他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了。其他人則只是聳聳肩,一問三不知。就他所瞭解的一切來說,他已經和適當的人談過了,但他們都在騙他。
如果她有家人,他們早該來認領她了。
很可能是妓女。但沒有一個皮條客或妓女認識她。也許是新入行的,沒幹多久。
也許她的長髮男友就是兇手,要麼也許他只不過和她上過一兩次牀而已。很瘦,中等高度,有小鬍子。就好像說一個人有兩條胳膊、兩條腿一樣,沒什麼可向丹尼爾彙報的。
約瑟-李,頂尖探員。他已經走了十二個小時,卻沒任何成果。吞下去的炸丸子還呆在胃裡沒消化掉。艾麗莎說過她儘量等他回來再去睡,但他知道她現在已經睡了,小拉費也在牀邊的兒童牀裡蜷着睡着了。昨天這孩子說出了“蘋果”,對一個十六個月大的孩子來說這似乎相當不錯了。他在長肌肉,也許不知不覺中他就已經能踢足球了。
風吹在他臉上,感覺很舒服。他喜歡這個城市現在的樣子,甜蜜而寂寥,彷彿一切都屬於他,他是約瑟王,猶太的成吉思汗。
他想再騎着摩托轉一會,給自己一點舒緩下來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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