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賈磊帶着不可思議的親切感,一直不肯說話的他坐在那裡似笑非笑的用筷子尋找着蓋在紅皮肉椒下的青豆,修長的手指因爲握着玻璃杯的緣故微蜷着,骨骼十分清晰,聽見程翼翔略帶挑逗口吻的話,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卻不說什麼。這讓餘麟很難想象校園之外的他會是哪般樣子,更加分辯不清到底喜歡和搗蛋鬼們惡作劇的傢伙還是眼前這個安靜內斂的少年纔是真實的他?
冷場之後,首先發起談話的還是程翼翔。然而,目標明明是餘麟,話到嘴邊時,卻變成了張小琪。連程翼翔都爲自己的變化之快感到詫異。
“我們同班差不多都三個月了,好像大家還不怎麼熟悉,是吧琪?”
被冷落在一邊的餘麟安然的品嚐着美食。
“我們三個還好”,小琪用筷子在餐桌上空比劃道“主要是賈磊坐在第二排,咱班有十一排,我們在第九排,隔着太遠了。”
“的確,你們後面的經常上課惹事,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下課了,你們也不出教室,沒什麼交流當然很正常。”
聽賈磊這麼一解釋,大家都認同。餘麟停下筷子,嚼着清香的豆子,不由佩服賈磊總是能直指問題命脈。的確,在餘麟周圍的人羣裡,下課的時候,除了許白玲會偶爾到前排找賈磊,其他的還真不跟前排的交流。
談話逐漸變得起勁,可是範圍僅僅侷限在他們三人,賈磊仍然很少開口,不過他若開口,必定鞭辟入裡。
這和在校園裡見到的愛胡鬧的他判若兩人,餘麟觀察着對面的兩人,覺得不可思議。
嬉笑之餘,程翼翔終於找到機會拉餘麟進入談話範圍。
“我們互相留個電話吧?”
“這個好。”小琪十分贊成這個提議,很快就在程翼翔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寫下一串數字,輪到餘麟時,她忽然猶豫起來,不好推諉的她掙扎着把一串纖秀的數字寫在小琪的下方。
接着,餘麟擡起臉,把小本子還給程翼翔,看着程翼翔心滿意足的笑容。
“那個……”
“嗯?”正在小本子上寫得沙沙作響的程翼翔忽然擡起臉來看着餘麟,見餘麟沒有繼續說,又接着寫起來。接着,他把小本子遞給賈磊,讓他也把電話號碼寫在紙頁下方。撕下那頁,程翼翔把它交給餘麟。
“這是我們的,有事方便聯繫。”
“問答案成嗎?”小琪嬉笑起來。
“隨便問!哈哈”程翼翔逞強道。
“肥魚,你數學堪稱糟糕,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喲!”
“那個,”話到如此,餘麟不得不說“我媽媽不讓我跟男生打電話,也不允許我接男生的電話,所以你最好也別跟我打。”
聽到意料之外的答覆,程翼翔一時續不上話。
“沒關係吧。留着以防萬一。”程翼翔好不容易爲自己找了個託詞。
“張小琪喜歡什麼?”一直不主動說話的賈磊忽然來救了場。
“彈琴,吃飯,唱歌,玩!”
“彈鋼琴?”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上菜之前你一直在敲桌子。”
被他一提醒,張小琪忽然醒悟,還以爲剛纔的行爲不得體,於是連忙掩飾。
“啊!不好意思,這是我一不小心養成的壞習慣,我沒想製造噪音。”
賈磊淡然一笑。
“你也會彈琴?”似乎找到了知音,張小琪十分驚訝。
“學過一點點。”
“這人哪是學過一點點!比賽都參加了好多回,以前我跟他一起學琴的時候,沒被他害慘!”
“你也會被賈磊害慘?”餘麟終於擠出一句話來,一語雙關。
“我們倆個一個老師,每次上課的時候那老師打我不打他,看到他就笑,看到我就兇。我媽就跟着瞎起鬨,‘哎呀你看人家磊磊多聰明,一點就通,你看看你呢,老師教你幾遍都學不會’,哪裡是我學不會,那個老師明擺着就是個偏心眼,跟他講一套跟我講另外一套!”
“哈哈,你這種人活該!”張小琪放肆的笑起來。餘麟看到賈磊不置一詞,卻靦腆的笑着。
“那後來呢?”餘麟問。
“後來我乾脆不學了!”程翼翔十分激動的說,然而不知爲何,程翼翔一不小心說走了嘴,“然後這個傢伙就一年抱一個獎一年抱一個,我媽一看就又罵起我來了。”
程翼翔也沒料到爲何自己非得把賈磊捧成主角,雖然餘麟抱以莞爾一笑,但爲了彌補剛纔的過失,程翼翔還是決定更換話題。
“肥魚也學過什麼樂器嗎?”
“嗯,和小琪一樣。”
“想不到,原來鋼琴已經這麼流行了!”小琪滯後得插上一句。
“我聽說樓頂的多媒體教室裡有一架鋼琴,要不哪天我們去那兒彈着玩玩兒?”
“誰要聽你彈琴!”張小琪玩笑似的說道,“我倒想聽賈磊彈一個,聽你吹的那麼牛,不彈一次可不行。賈磊,聽見沒!”
“那是程翼翔說的,你讓程翼翔彈去。”
雖然被他拒絕,但看得出,關於這件事,賈磊其實十分謙遜。
聚餐進入尾聲,談話的主動權再次落入張小琪的手中,關於早晨從許白玲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小琪仍然抱着十足的興趣。
“問你倆一個事吧?”
“嗯,你說。”
“你們以前……是不是同睡過一個被窩?”小琪撥弄着筷子,眼睛鬼靈精的轉着,看見賈磊忽然擡起臉來,一臉無辜的樣子,然後轉頭試探程翼翔要不要透露。
接着,兩人默契得偷笑起來。餘麟和小琪都期待着看着他倆。還是程翼翔先開口。
“你從哪裡聽來的謠言?”
“不便透露!”
“那我也不說!”
“程翼翔,真的假的?”餘麟假裝置身事外的問道。
“那個呀,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怎麼說呢……”,他頓了一下,陷入回憶“那會兒我們都很小啦,大概也就是小學,我媽跟他媽關係又好的不得了,兩家就商量去郊區劃船。結果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船劃到中央這傢伙就掉水裡去了,還一把把我也拉了下去。我那會兒不會游泳,差點沒嗆死,反正中間的那段我記不得了,醒來以後就發現我躺在一間非常昏暗的房間裡,什麼也沒穿,後來一摸,發現這傢伙居然在我旁邊,也什麼都沒穿。然後我又繼續睡,第二天早上發高燒我才離開這傢伙。總之就是這樣了,也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強烈要求詳細介紹!”
程翼翔被張小琪逼得有些不耐煩。這時,一旁的賈磊故作輕鬆的說:
“最精彩的一點程翼翔不好意思說,他小時候是被當做女孩帶大的,所以……”
話音未落,程翼翔已經向賈磊砸去一包餐巾紙,賈磊敏捷的躲開。被提及敏感話題,程翼翔似笑非笑的大聲嚷嚷“你好煩!這部分可以省略了!”卻一點也不生氣的樣子。
“快說快說!”張小琪興致大起。
賈磊忍住笑,說:
“在我們出生之前,我們兩家媽媽關係就很好,本來說要是生一兒一女就好了,後來等程翼翔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又是一個男的!如果程翼翔要是個女的,那天晚上我肯定樂意壞了,結果後來我不得不被逼着照顧這笨蛋,這裡我需要申明一點,這傢伙落水不關我的事,他對誰都說是我拉他下水的,其實是他不喜歡那天那身‘女孩裝’又沒借口脫下來才故意往下跳的。”
剛纔還覺得安靜內斂的少年,不知不覺又生分了起來,至於爲何會產生如此感覺,餘麟也說不清。
聚餐在最後一聲“生日快樂”中結束,之後大家分手離開。
直到放學,這件事才又被重新提起。
離開學校已經很遠,張小琪和餘麟推着車行走在逐漸安靜的路燈下。張小琪凝視着遠方一直沉默着。
“小琪,你在想什麼?”
“……”
“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張小琪嘆了一口氣,空氣中的霧珠在昏黃的燈光下渦旋上升。
“幹嘛嘆氣?有什麼不開心的嗎?是不是作業太多了?”
“快到冬天了。”
餘麟仍感到茫然。
“冬天有什麼不好嗎?”
“我要是可以像你一樣就好了。”
“怎麼了?”
“沒什麼。”張小琪看上去有些憂鬱,可是餘麟琢磨不透。
“大家看上去都很喜歡你呀。”
“大家?”
“你不覺得奇怪嗎?”
餘麟還是沒能領悟。
“程翼翔看你的時候兩眼都不眨一下,而賈磊根本就不看你。”
原來是這樣,餘麟終於找到小琪思路的頭緒了,可是她還是理解岔了。
“這就能說明什麼嗎?程翼翔那傢伙只要來了興趣看誰都不眨眼睛,賈磊不會正眼看人也很正常。小琪,大家也都很喜歡你呀。”
“麟,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那是什麼意思?”
“你聽沒聽說過,越是喜歡一個人,就越會逃避他(她)?”
“這跟賈磊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我可是認真觀察了一箇中午,他真的有意迴避你。”
“我怎麼沒感覺到?”餘麟滿臉疑惑。
“因爲旁觀者才清啦。”
“這不可能!他對誰都那樣。”
“可他對我不是那樣,對許白玲也不是。”
“……那是因爲他跟我沒話題可聊。”餘麟不禁害羞起來,說不清楚心裡是高興還是懷疑。
“麟,幹嘛要掩飾呢?”
被戳中要害,餘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早看出來了,其實你特想有個帥哥對你癡心一片!而且那個帥哥最好就是賈磊。”
“你胡說!胡說胡說胡說!”
“幹嘛要掩飾呢!你只不過怕我笑話你!”
“我沒有!我不喜歡他!”說罷,餘麟騎上車,用力踩下腳踏板。
“喂!小麟!別跑!餘麟!等等我”張小琪隨即也騎上自行車,此時,餘麟已如風一般逃離,一邊騎一邊回頭看,張小琪拼盡力氣一點點追上。自行車輪唰唰的轉着,兩人開心的飛奔在回家的路上。
自那之後,每當和賈磊迎面相遇,餘麟都會不由自主的假裝不在意他,那一幕幕無一例外的被張小琪拽入視線,淡淡的憂鬱在小琪的內心滋生,而餘麟卻未曾發覺。
在一個晦澀的下午,空曠的教室裡,一雙手悄悄伸進了餘麟打開的書包裡,在從裡面找到了土色的牛皮信之後,她悄悄合上了教室的門。
沒錯,這個計劃是秘密的,張小琪對誰也沒說。前往辦公室的路上,小琪一直剋制去想這件事的後果。雖然冥冥之中覺得這與賈磊與程翼翔一定有脫不了的干係,但她並不清楚那封信的主人到底是誰,爲了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她來到了辦公室的玻璃門前。
還好,辦公室的老師們果然都離開了,進門處的公告板上還留着“週三下午4點半會議室開會”的字樣。張小琪還是第一次進入辦公室這麼偷偷摸摸,害怕有人會中途折返,發現自己隨意翻看老師桌上的作業本而被糾纏,張小琪的內心十分緊張。不過一想到謎底就快被揭開,張小琪內心又激動起來,希望能夠速戰速決。
可是一到辦公桌前張小琪就發現了自己的幼稚。班主任吳班的桌面上整齊的擺放着一本臺歷和一個筆筒,卻連一本書也沒有,更別提那些作業本了。抽屜也出乎意料的上了鎖,一想到從沒發現一向和藹可親的吳班竟然如此謹慎,小琪不禁芒刺在背。她下意識的往玻璃門外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然後趕快離開了吳班的辦公桌。
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辦公室裡忽然響起一陣“噼啪”的手機鈴聲,原本懸着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窗外昏黃的光芒透過玻璃折射在冰涼的地板上,鈴聲不間斷,小琪生怕會有人進來,於是就近蜷縮着躲在一張辦公桌後面。直到鈴聲停止了,門外也沒任何動靜,小琪才站出來。這時,辦公室的時鐘指針又過了十分鐘。又驚又怕的張小琪正準備離開,然而再次經過吳班的辦公桌時,張小琪忽然發現原來練習冊全藏在桌洞下!
張小琪趕快趴到桌下,挪出所有的練習冊,終於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練習冊中找到了賈磊的那本。
隨意翻開練習冊,密密麻麻的用藍黑墨水寫着的鋼筆字,疊着的紅色的勾連續跳躍着。張小琪雖然十分羨慕這樣的成績,卻也深知進入無人辦公室的機會難得,於是趕忙從褲袋裡掏出那封信來,仔細的比對起來。
怎麼說呢,用肉眼辨別,有些似像非像,信中的斜體字並沒有在作業中出現。當她又比對了程翼翔的作業之後,反而變得更加不確定了。
不過,小琪並沒有就此放棄,抱着一試的心態,她又打開之前的一封,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單人旁上找到了微妙的痕跡。
別找我,你找不到的。
雖然他有意隱藏筆法,但他還是疏漏了這個習慣。小琪確定這是賈磊所爲。
不知爲何,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幅畫面,一個衣襟敞開的少女正用凜冽的目光看着她。那是兩年前發生在一個和她很熟悉的人身上的一場悲劇,這難道是一個預示嗎?想到這裡,小琪感到一陣不安。
看來,她還需要確定一些事情。
在將地上散亂的練習冊迴歸原位以後,張小琪懷着忐忑的心情,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