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上,千舸爭流。
此時清晨的薄薄霧氣剛剛散去,正是船客用早餐之時。
然而有一艘客船上,沒有人去吃飯,都在盯着船頭的一個少年。
他的一隻手上,託着三個煮熟的雞蛋。
手上拿三個雞蛋不稀奇,稀奇的是這三個雞蛋一個疊一個,壘在一起,在這江浪起伏的行船之上,始終穩穩地不倒。
過了一陣,託着一疊雞蛋的少年發覺周圍聚起來的人越來越多,不禁笑了一笑,“你們還不去吃早飯麼?”
說着,他舉起左手上的酥油餅,慢慢地吃了起來。
圍觀的衆人才醒悟到自己已是飢腸轆轆,紛紛回艙去用餐。
這託雞蛋的少年,正是姬傲劍。
他昨曰上了這艘去蘇州的客船。今早醒來向船家買了幾個雞蛋和一張油餅,忽然心念一動,就走到船頭疊起雞蛋。
對如今的姬傲劍而言,每天不練點功夫就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只是在船上未免顯得樣子太傻,於是把雞蛋壘起來託着不倒,磨練細微力道的控制技巧,也算是個練神的法子。
吃過早飯,人們又圍過來看姬傲劍託雞蛋。這次過了良久,有一個客人問道,“小哥,你手裡的雞蛋怎麼還不倒?”
姬傲劍道,“我還能支持一會,大叔你怎麼了?”
這客人嘆道,“看着累啊。”
衆人紛紛附和,老是覺得這疊雞蛋要倒,可就是始終不倒,這心裡一直緊張着受不了。
又有一個長得和善的老人對姬傲劍道,“小哥,你是練雜戲的吧?”
姬傲劍便點點頭。
這老人道,“我們這船是去蘇州,那裡賣把戲是個好地方,你這手絕活一定十分賣座。”
姬傲劍道,“謝老人家吉言。”
老者又道,“不過你要記着,凡是表演都要點到爲止,才能讓觀衆最有興致。你練功時堅持這麼長時間,表演之時可不能這樣拖延,不然大家都看累了,就沒有人願意給你賞錢了。”
姬傲劍想想果然是這個理,敬佩道,“你老人家的話,真是有道理。”
又有客人好奇地問,“小哥,你這手壘雞蛋的本事叫什麼名堂?”
姬傲劍想了一想,腦子裡閃過一個成語,“這門功夫叫危如累卵。其實疊三個雞蛋不算什麼,古人能壘的雞蛋比這多得多。”
春秋時期,晉靈公爲了享樂,要建一座九層高的樓臺,造了三年還沒有造好,弄得民不聊生。大臣荀息想了一計,在晉靈公面前先用十二個棋子壘在一起,然後在上面又壘了九個雞蛋。左右的隨從緊張得氣都不敢出一口,晉靈公也喘不過氣,說道,“好危險哪!好危險哪!”荀息悠悠道:“還有比這更危險的。”晉靈公問更危險的是什麼,荀息說:“大王,你造九層高臺,三年不成,男不耕,女不織,國庫空虛,一旦外敵入侵,國家危在旦夕,難道不更危險嗎?”
這個典故說了之後,衆人面面相覷,想起那十二個棋子和九個雞蛋壘成高高一堆,呼吸之間更是困難。
姬傲劍心中卻起了其他想法,那位荀息大人,柔勁運用得如此之精妙,興許就是一位武學宗師吧?
卻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忽然重重哼了一聲,“不就是一手賣把戲的功夫麼,說得這麼玄乎,連春秋古人都要搬出來給自己臉上貼金。”
姬傲劍向他看去,只見這人筋骨結實,氣血健旺,也像是練過功夫的樣子。不過這人的氣勢沒有內斂之意,力量感過於充溢,顯然在細微勁道的掌控之上,沒什麼長處,難道會對自己不屑。
那大漢被姬傲劍看了一眼,陡然間覺得眉心一陣刺痛,驚得合不攏口。
原來當眉心藏鋒練出強大心神後,能與利刃鋒芒相抗的目光,自然也是銳利如鋒,雙眼運神注視他人,就能將對方刺得眉心疼痛。
姬傲劍垂下了眼皮,“這手功夫確實不算得什麼,只是混口飯吃。”
橫肉大漢本想再嘲諷幾句,想起剛纔他那鋒利的眼神,心中打了個突,暗想:這小子的目光就像能殺人一樣,還是小心爲上,不要和他再起衝突。
這時有人說道,“姑蘇到了。”
姬傲劍側頭朝船外看去,果然江上舟楫密集,各式商船客船如魚羣一般入港,匯成一幅繁忙無比的港口圖景。
蘇州在大天朝成爲世界工廠時,乃是內河第一大港,即使與海港一道排名,也能進入前十之列。
正自賞看眼前的船羣,忽然間一個龐大的黑影籠罩過來,腳下的客船一個打旋,似乎要被一股強大的漩渦吸過去一般。船家急忙連連打舵,才穩住了船身。
蓋住客船的黑影是一艘巨大的戰艦投下的影子,高大如樓的船舷上佈置着整整三層的火炮,那密密麻麻的炮口隨着船身的行駛,黑洞洞地對準了客船移過,震得這邊鴉雀無聲。
而那巨大的船身干擾了航道水流,一路上害得無數小船東搖西晃。
姬傲劍呆住了。這、這不就是鴉片戰爭相關影視裡常常見到的風帆戰列艦嗎?
一個又一個黑沉沉的炮口從他身邊移過,姬傲劍覺得像是有千萬斤壓力砸上了心頭,心神猛震,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手上的雞蛋再也託不住了,全數落到了船板。
客船上的人被驚動起來,忙喊道,“小哥,小哥你怎麼了?”
那老人急忙搖手道,“他這是心神受到衝擊,不要圍上來打擾。”
他扶着姬傲劍坐下,嘆道,“年輕人,你沒見過那洋人的戰船,只是一時被嚇到了。”
姬傲劍心說,我怎麼會沒見過風帆戰列艦,在電影電視上見到多了。
就算我沒見過實物,同船的人只怕也不是個個都見過外國戰艦,爲什麼只有我吐血了?雖然我主要的心神放在了壘雞蛋上,也不至於這樣吧。
他想了一想,忽然明白過來,正是因爲自己心神強大,對危險格外敏銳,所以感受到的壓力最爲巨大。
作爲穿越衆,姬傲劍非常清楚火炮的威力,那炮口對他的壓迫感比眉心藏鋒還來得強烈,剛纔置身於幾十門炮口之下,就是幾十倍的壓力,心神再是強大也承受不住。
這心神的使用應該和發勁一般,要做到收放自如。如果一味提高心神去感應危險,說不定就會把壓力放大到超出自己承受極限的程度。難怪小蘇說,周天靈覺要到九轉氣血才能運用。
姬傲劍深深呼吸了幾下,放鬆了對戰列艦的注意力,問道,“這洋人的戰船,怎麼駛進長江來了?”
心說難道朝廷已打了敗仗,向列強讓出了內江的戰艦通行權了?
那老人嘆道,“以前洋人都還是在福建臺灣以下的沿海做生意。上次龍魂幫的戰船被洋人打得幾乎全滅,他們的商船戰船就一路開上了江浙,也闖進長江來了。”
龍魂幫,那不是六姐的船隊嗎。六姐現在抽不開身是忙着善後?
姬傲劍道,“朝廷沒有什麼應對嗎?”
“朝廷能有什麼辦法?”船上一個少年書生搖頭晃腦道,“那鄭家的船隊,兩百年前雖是趕過佔據臺灣的紅毛鬼子,但這兩百年間,建造的戰船沒有多少進步。這英吉利國的戰艦現在差不多都是一船百炮,以朝廷現下的水師,來了也是白搭。”
姬傲劍心下默然,從這風帆戰列艦的式樣來看,西方已經隆隆進入工業革命的軌道,中西差距從此徹底拉開。再過數十年,歐洲就要迎來鐵甲艦時代,戰力更是令中國望塵莫及。
他看着船板上自己摔落的幾個雞蛋,心情十分黯淡,國勢如此,當真是已危如累卵。
那少年書生嘆道,“如今可說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華夏已到了生死存亡關頭。”
姬傲劍道,“兄臺有什麼辦法嗎?”
少年書生抓着頭巾,十分苦惱道,“我國與西人如此懸殊之差別,歷代經典無用,聖人言論無用,前景不妙啊。”
在原本中國陷入列強瓜分危機之時,特別是甲午海戰與庚子事變之後,士人階層和國人大衆普遍對儒學失望拋棄,紛紛去學習引進西方的種種新思想、新學說。
而如今,眼前的少年書生已開始察覺反思儒學的無用,但還沒踏入尋找新路的一步。
姬傲劍這半年對武學勤修苦練的決心和喜愛,陡然間也搖搖欲墜。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何況是槍炮?
那少年書生忽然又道,“非常之局,或許要有非常之人出世才能破局。”
姬傲劍愕然,你這是等待救世主出現的思路?
那誰會是這個世界的救世主?
自己作爲穿越衆,好像是當仁不讓的人選,否則自己穿越過來幹嗎的?
那麼自己怎麼當救世主呢,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最常規路線似乎應該是去點科技樹,富國練兵,掃蕩外寇?
可是,單靠科技樹就能救國好像是小說家的想法。洋務派傾朝廷之力,苦心經營三十載,在甲午海戰中依然灰飛煙滅。穿越衆帶着一幫人專爬科技樹,和洋務運動有什麼兩樣。
姬傲劍對於近代史,始終相信思想轉變纔是最重要的。可是新思想的引入和普及,又非一曰之功。
不想那麼多了。姬傲劍嘆氣,家裡還有個妹妹等着九轉氣血救命呢,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先修煉到一流高手再說。
那滿臉橫肉的大漢卻不耐煩了,斥道,“你們這些年輕小子竟然只知道搖頭嘆息,對洋人的船耀武揚威不管不問。”
這人正是屬於那種見了什麼事情都七個不忿八個不服的類型,撿起姬傲劍掉在地上的幾個雞蛋,運勁就砸了出去。
那艘風帆戰列艦已經駛出十多丈之遠,但這大漢膂力奇大,竟然把雞蛋砸中了船尾。
少年書生臉色一變,怒道,“你這漢子,要把一船人害死嗎?人家開炮打過來,我們怎麼辦?”
橫肉大漢驚慌了,“他們不會這麼兇殘吧?”
姬傲劍耳力極好,聽到遠處戰列艦的船尾甲板上,有人似乎罵了一聲。他起身看去,只見戰船尾部,一個身材高大的金髮軍官居高臨下,拉開一張幾乎和他等高的巨弓,隨即一支長箭脫弦急飛,朝這邊射來。
不是開炮,也不是開槍,竟然是冷兵器的弓箭?
但這支長箭疾如流星,力道驚人,在空中發出嗚嗚的破空之聲,呼嘯着朝橫肉大漢落了下來。這大漢力氣雖大,身法卻十分笨拙,眼看就要胸口中箭。
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了箭桿,箭身依然顫個不停,雪亮的箭頭離大漢的身體只有三寸不到。
橫肉大漢驚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說道,“小哥,多謝你救了一命。”
出手救他的人,自然是練過眉心藏鋒的姬傲劍。
他抓住箭桿之後,臉色有些發白,被箭上的力道震得手心險些發麻。
那老人驚道,“這洋人的弓箭,怎麼也如此厲害?要是他用槍銃射來,可沒這樣的準頭和勁道。”
姬傲劍已經認出來了,說道,“這是英格蘭長弓。”
英格蘭長弓需要六尺以上的大漢,自小嚴格訓練才能拉動這樣的勁弓。歷史書上說火器終結了全身鎧甲的騎士時代,其實英格蘭長弓早就將重騎兵射成了篩子,威力遠勝初期火槍。
正是因爲傷害力和射速驚人,即使進入火器時代後,長弓也遲遲難以在軍中被淘汰。最後被淘汰之時,也只是被火槍的廉價成本和易於培訓所打敗,而不是因爲威力不夠的緣故。
剛纔那軍官只是射了一箭,其實長弓手平均能一分鐘射十二箭,曰後的後膛步槍射速也只有這個數字的一半。而優秀的長弓手甚至能一分鐘射出十五支甚至二十支長箭。
姬傲劍捫心自問,如果在五十步之內,長弓手以最快射速對自己連續射箭,也沒有信心一定接得住。
原來進入了工業革命時代,西方人也有依然練習古代武技的嗎?
他看着遠去的三層火炮戰列艦,手心握着長箭,本有些搖晃的練武之心重新牢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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