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楊妹久拽着丈夫回家自然不是真要生孩子的。夫妻之間有了矛盾或者意見不合的時候,在外頭她總是給足了丈夫面子。回到家,關起門來再大刑伺候,何所懼也是坦然接受,跪搓衣板或者跪方便麪,悉聽尊便。

可這回,他的膝蓋彷彿釘了鐵板,倔強地彎不下來。楊妹久又氣又怒,指責丈夫不該胳膊肘往外拐,說到最後,竟執意要給他下蠱。

何所懼聽出來了,她這是在怪自己那晚救了香香一命,他愣愣地注視着面前的女人,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還是自己的妻子麼?爲什麼她會視人命如草芥?

“大妹,有些事情我覺得必須要和你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個人覺得你有點偏航了。偏航,你理解麼?”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兒子!他不理解,你怎麼也不理解?”

“我知道你是爲了兒子好,可你有沒有想過,香香如果真的死了,何久多半是會跟着殉情的……”

“還是你兒子麼?你要這麼咒他!”

“他拄着雙柺,分文未帶,就這麼一路乞討艱難地走了一千多公里,我相信他對香香的感情是真誠的,就好像當初我執意要娶你一樣……”

“那不一樣!我是熟苗,她是生苗!”

“熟苗也好,生苗也罷,我們爲什麼不能樂觀地看待?你已經給兒子和香香設置了太多的障礙,非但沒有成功,反而使得兩人越來越堅定。所以,我覺得你不能再挖空心思地去折磨他們了,那沒用,只有讓何久自己知難而退,他纔會死心。”

楊妹久瞪了丈夫一眼,不說話。何所懼知道她聽進去了,淡淡一笑,道:“咱們不是和夯吾寨有協議麼?通知田大金,把各種關卡難度放大。何久一次不行,十次也不行,第二十次再不行的話就會灰心喪氣,自己退出,都不用我們摻和。”

“我總覺得這方法不行。”楊妹久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她纔會在簽了協議後又加了一把柴,想把這火更快地燒起來。

“要不然的話,他的武功怎麼學了半吊子?兒子就是一塊鐵,你越錘鍊他,到最後他就會變成一塊鋼,你如果棄置一旁,他就是一塊廢鐵。懂?”

楊妹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再這麼逼下去,縱然把香香逼死了,到時候兒子恐怕也會和自己成爲仇人。

有時候,退一步,是爲了更好地把握未來。

這一關想通了,楊妹久又開始擔心起兒子的身體健康來。何所懼神秘一笑,原來,這幾天他時刻關注着動向,何久走到哪裡了,喝水吃飯了沒有,他都瞭如指掌。在大妹保證不影響他的情況下,何所懼答應連夜前往。

——晚上他都不睡覺的麼?身體哪能吃得消?

楊妹久滿臉擔憂,何所懼卻哈哈一笑,說兒子現在快要變成美男子了。

大妹眼一瞪:“我兒子本來就是!”

癩裡頭兒子自家好,何所懼也不爭辯。爲了能夠近距離地看兒子而不被他發現,何所懼打電話給徒弟,要來一輛車。

這也是他第一次求徒弟辦事。做徒弟的哪裡敢怠慢,將貼着黑膜的奧迪開了過來。

“師傅,你看行麼?”

何所懼揮揮手,徒弟載着師傅和師母出了城。

車子開了三個多小時,時而平坦大道,時而泥濘小路,彎彎曲曲,很不好走。

時間來到凌晨一點四十分,何所懼接到徒弟的電話,告知何久的動向。何所懼沉聲道:“不要說話,就在前面。”

楊妹久的心瞬間懸空起來了,緊握着丈夫的手,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

兩束燈光射在前面的一羣人身上。有人吆喝着“車來了,讓道”,卻把那些一路跟拍想做網紅想瘋了的大傻叉攆至一旁。

若不是這個人拄着雙柺,楊妹久根本認不出他居然就是自己的兒子!

寒冬臘月,他赤着上身,大塊的肥肉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堅實的肌肉。一撐、一挪,走得很艱難,卻沒有想要停歇的意思。汗水凝結成珠從髮梢滾落,腋窩兩側乃至雙柺上,鮮紅的血跡猶如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楊妹久的心。若非何所懼拉住她,恐怕楊妹久會直接衝下去。

可下去以後呢?非但改變不了何久的決心,反而會使他憎恨你。何所懼輕輕安慰着妻子,偏偏那該死的網紅卻在這時候一邊跟着何久走,一邊唱起了歌。或許觸景生情,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來:

“下輩子如果你願意,請讓我第一個遇見你。彌補這輩子所有的遺憾,我們要幸福地在一起……”

“香香,你等我!”

何久仰天大吼,這一瞬間,楊妹久掩面而泣。一切爲了兒子,只想兒子過得更好一些,所以她把認爲好的想方設法地通通給了久兒。

她以爲做得很對,卻忘了兒子真正喜歡的是什麼。

她以爲可以向對待丈夫一樣,利用自己的強勢讓他改變。可她卻忘了,何所懼當年也是這樣的執着。

驀然回首,原來,都是她錯了。

奧迪停在了何久的後面,徒弟特意開了遠光燈,將前方照得亮堂堂一片。

楊妹久看着兒子一步一顫地走着,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無聲的淚水爬滿了臉龐。

“師傅?”

何所懼揮揮手,示意再跟一段。

突然,何久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楊妹久差點驚呼出聲。卻見何久擺擺手,脫下鞋襪,在燈光的照明下,楊妹久看到他的腳上至少有十七八個水泡,大如彈珠,小似黃豆,密密麻麻。

“要不叫個車,咱不走了行麼?再這樣走下去,你的腳恐怕要廢了。”

說話的正是何所懼的另一個徒弟,這段時間,何所懼吩咐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離,以免發生意外身旁沒人照顧。

何久不說話,一把推開了他的攙扶,掙扎着站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目光癡癡地望向遠方。體力、精力、乃至毅力,都已接近崩潰邊緣,若非心有執念支撐,他早就倒下去了。

“香——香——”喊聲穿過樹梢,直奔蒼穹。

“還有多遠?”楊妹久問丈夫。

何所懼看了下導航,答道:“最多一百公里。”

楊妹久嘆了口氣,道:“告訴香香一聲吧,也算是……你懂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何所懼微微一笑,讓徒弟直接開往排寨偏僻卻又令人印象深刻的那片土地上。

然而,還沒有到香香家,奧迪卻突然停了下來。倒不是車壞了,家門口的那個土丘之上,香香竹竿撐地,耳朵正對着車的方向,細細聆聽。

很明顯,她聽到了聲響,臉上露出驚喜,滿心期待地問道:“是路人還是久哥哥?我看不見,麻煩你說句話。”

“是我,何叔。”

失望寫在香香的臉上,她摸索着慢慢從土丘上下來:“何叔屋裡坐吧,我去給你倒茶。”

“不忙,我是來告訴你一聲,何久最多五六天就到了。”何所懼拍拍她的肩膀,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話。

香香點點頭,什麼也沒說,眼裡泛起了淚花,衝着何所懼深深鞠了一躬。

一彎弦月奮力地跳出厚實的雲層,衝着這對相距一百公里的有情人,露出了難得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