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遲遲開
“陳醫生,主任叫你!”走廊裡,一名穿着粉色制服的護士忽然大聲喊道。
“好了,就來!”陳醫生扭頭回應道。
尤桐驀然回神,她勉強裝作沒事的樣子,嘴角甚至還擠出了一抹微笑,柔聲說道,“好了,陳醫生,你去忙吧,我告辭了。”
“好的,那我就不遠送了,尤小姐,慢走。”
“嗯。再見。
“再見。”
尤桐抿了抿脣,轉身離開,可是腳步卻有些遲疑,該走去哪裡呢,心裡驀地一陣發寒。
電梯旁邊,標示着各個科室所在的樓層,腦炎的話,是不是應該去腦科?!
尤桐恍恍惚惚地想着,按下了通往11樓的鍵。
“單純皰疹病毒性腦炎,是因爲單純皰疹病毒引起中樞神經系統的病毒感染疾病,是非流行性病毒腦炎中的一種病毒。”
“這種病症初期會有頭痛、發燒等症狀,一般民衆常會誤以爲是感冒,因爲這種病情常在數日內快速惡化,多數病人會有意識障礙,隨着病情加重會陷入昏睡、昏迷的狀態。”
“這就跟當年的非典一樣,會發展成什麼樣,現在還很難說,目前臺灣已經有3名死亡病例。”
她假裝是病人的家屬,向醫生打探情況,得到了如此令人絕望的答案。
她早上出門的時候,真的有那種感覺,她還以爲自己是要感冒之類的,可是沒有想到……她快死了?!
身體不可抑制地輕顫起來,好冷,怎麼會這麼冷呢?!
她拉緊了外套,並且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她穿得太少了嗎,是不是要再多加一件衣服?!
手機忽然震動地響起,她伸手進口袋去拿,指尖卻是一顫,沒有拿穩,手機“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機身後蓋上,貼着孩子們的大頭照,兩張天真的小臉,是那樣得可愛美好,他們笑得是那樣得開心。
電池也掉在地上,電池的背面,貼着一個碧綠的四葉草粘貼,有的東西,埋藏入骨血,想忘都難。
她慢慢地蹲下了身體,手指一路蔓延,小心翼翼地撿起手機的碎片,一點點地拼接完整,然後把整個手機放到左胸口,那裡,有着鮮活的跳動。
五年了,有一個人一直在她心的傷口中幽居,她離開臺北,放下一切,走過千山萬水,走過白天黑夜,他卻永遠走不出她心中的那片原野,旅途中的風景,一一告別,世間事,除了生死,其他都是閒事
。
地上,最後只殘留着一朵小小的茶花,那是她早上去墓地的時候特意留下的一朵,掏手機的時候,它跟着一起掉了出來,花瓣已經蔫了。
媽媽,人快要死的時候,是不是都會這麼害怕,你臨走的時候,最捨不得的,是不是也是自己的孩子,還有……那個最愛的他?!
眼淚不可抑制地掉落下來,無聲無息地打溼了冰涼的地面。
“哎,那個患了單純皰疹病毒性腦炎的先生送進來半個小時不到就死了,可是隔壁病房的那個顧女士昏迷了五年,居然醒過來了,真是人各有命啊!”路過的兩名護士喃喃地感慨道。
顧女士?!
尤桐驀然擡起濛濛淚眼。
病房的門,輕輕露出一個縫隙,她放眼望去,發現這間病房,與五年前她來過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素白的牆面,淺色的窗簾,只是正對着病牀的那面牆,張貼滿了一個人的照片。
她臉上的神色,不自覺地有了幾分僵凝。
整整一面的牆,上面全是一張張巨幅的照片,照片裡的人是她,有五年前的她,還有更早之前的她,她小學的時候,中學的時候,大學的時候,還有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那些照片按照順序排列,一眼望過去,就可以知道她的成長曆程。
空氣中到處洋溢着油桐花的香氣,照片中的女孩微微牽起了嘴角,露出羞赧的微笑。
照片外的她,一股寒意從腳底躥升而起,她屏住了呼吸。
半晌……
她將視線轉移,然後,她看見了他。
他就坐在不遠處,靜靜地守在病牀前,他將一枝、一枝開得正好的油桐花插入一旁擺放的水晶花瓶裡面,燦爛的陽光從玻璃窗外射進來,粉白的花瓣在枝頭綻放,美得如畫。
他背對着她,墨色的髮絲看上去有些淒冷,看不見喜怒、看不見表情,整個人顯得安靜肅穆,只是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像是很努力才擠出話來,一下下鑿進她的心口。
容尉遲握着顧儀容的手,喃喃說道,“媽媽,對不起,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我不能把她帶到你身邊來,我知道你很想見她,我也很想,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當年,我以爲我和她是兄妹,我真的確信那樣的關係,我小的時候偷偷地去做個dna比對,我知道自己絕對是爸爸的親生骨肉,而桐桐是rh陰性血,跟爺爺的一樣,她還救過爺爺的命,所以在我聽到你和黎夫人的對話後,知道了我們兩個在一出生的時候就被掉包了,我絲毫都沒有懷疑,我想桐桐肯定也是容家的血脈,就那麼認定了我和她是同母異父的兄妹。”
“媽媽,你知道嗎,情人節那天晚上,我本來都打算向她求婚的,我連戒指都買好了,可是我最後卻跟她說了分手,她哭着跑了,我後來有去追,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們不結婚,就像是普通的朋友那樣在一起也是好的,可是桐桐說她想要結婚,我說不可能,我們就徹底分手了
。”
“後來,黎夫人過世,我更堅定了自己保守秘密的決心,桐桐一直把黎夫人當做自己的親生媽媽,就算她們母女之間,一直都是她在付出,可是她一直都無怨無悔,黎夫人驟逝,跟她有一點關係,我更不敢讓她知道真相,怕她會更自責,而且那個時候,醫生說你的狀況也不太好,我不能讓她再次經歷喪母之痛。”
“沒過多久,我們又在醫院門口相遇,我意外發現,她竟然懷孕了,於是我逼迫她打掉孩子,爭執的時候她動了胎氣,有流產的跡象,我抱着她奔向急救室,她的血沾了我滿手溼,那個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她有事,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沒有想到她竟然會一走了之,一走就是五年,她離開了五年,我也找了她五年,我幾乎快把香港翻過來了,可是還是找不到她。”
“平安夜那天,我在飯店的附近發現了蓉兒,她好可愛,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個小傢伙,然後我遇見了桐桐,可是她恨我,沒有說幾句話就走了,她還告訴我她生了雙胞胎,因爲蓉兒長得很小,只有三歲那麼大,我就真的信了,那天晚上我在樓下站了很久很久,後來看到有別的男人去找她,他們一家人過得很好。”
“我很難過,可是又很安慰,她終究是比我過得好,可是我還是不能放下她,我當晚喝得大醉,握着我當年想要送她的戒指入睡。”
“然後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了電視、看到了容容,發現他竟然跟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媽媽,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的心情有多激動,親兄妹生下的孩子不可能那麼健康、那麼聰明,我開始懷疑我和桐桐的血緣關係,我飛車去電視臺找她,我本想問過她之後就拉着她去醫院做dna,可是……真的太遲了,這五年來,痛苦的人不是隻有我一個,桐桐比我過得更苦。”
“她……她要結婚了……”
“她……應該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他的脣邊勾起淡淡的笑,不是溫柔、不是感性的人,卻在想起她時,心會變得柔軟起來。
張愛玲說: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裡,然後開出花來。
他說:愛情是糖,卻甜到憂傷,愛得起,卻讓人傷不起。
漆黑的眼眸捕捉着空氣中的微塵,時間靜止,歲月淺淡。
幸福……
這兩個字一下子灼痛了尤桐的心。
她恍惚地退離兩步,再也沒有聽下去的勇氣。
整整五年,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她從來沒有真正的幸福過。
阿遲,沒有你,我怎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