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正如海希所料,壽宴上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的確提出了要讓小輩們演武熱鬧熱鬧的想法。
但天師張靜清和三一門長左若童的加入,卻令這場本來只是表演性質的演武變了意思。
因爲頭疼自己門下弟子太過天才、性格驕狂,兩位高人一拍即合,打算讓張之維和陸謹實打實地碰一碰。
贏了的,就當助他揚名;輸了的,自然就洗去了之前的浮躁驕狂之氣。
他們計劃的確實不錯,一來,陸謹足夠天才,一般人的確打不過他;二來,這是陸家老太爺的壽宴,像呂家雙壁這種能跟陸謹一爭長短的勁敵也不會隨意出手,否則也太不給陸家面子了。
這一點就算他們自己不懂,長輩也會暗中提點。江湖不只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在陸家老太爺的壽宴上,踩着陸家少爺揚名?這是揚名還是作死?就算陸家素來持身清正,不會因此多說什麼,但在這種場合下幹出這樣的事來,壞的可是在場所有人的興致,一個“不懂事”的初印象形成,以後還想有什麼好名聲?要知道,今天匯聚在這裡的,可是異人界的半壁江山啊!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樣的人還真有!
海希就不太在乎這些,當然了,他也沒有要上趕着去踩陸謹的意思。陸少爺本來就已經夠悲催的了,就算換成他上,也未必能夠百分百復刻那一巴掌的奇蹟。
而且對他來說,在場衆人裡除了張之維,其他小夥子們也都太嫩了一點,提不起多少興趣。
但他不需要靠這些人揚名,阮豐卻需要。
因此,當機雲社廖天林登場獻藝的時候,海希從背後推了阮豐一把,順便在背後拱火。
“打樹樁有什麼意思?素聞機雲社戲法巧妙,散人阮豐,不知可否領教一二。”
這話當然不是阮豐自己自己說的,但聲音是從他這個地方發出去的,音色也跟他一模一樣,再配合上他直往前走的動作……一瞬間,阮豐就成了大半人目光的焦點。
另外一部分人則是在偷看陸宣和陸老太爺的臉色。
一個人展示技巧倒也罷了,可一旦涉及到對戰,就難免會出現意外情況。今天可是陸老太爺的壽宴,萬一見了血……
陸宣也有些擔憂,這可不是說好的張之維對戰陸謹的戲碼。他也是剛剛接過家主之位,今天才是第二天。要是讓老爺子不高興了,他也會有不小的麻煩。
可惜,他們的擔憂都是多餘的,陸老太爺別看年紀大了,性格卻越來越像個頑童,或許也跟卸下了陸家家主之位有關吧。現在他不需要一舉一動都顧忌額外的影響了,聽到阮豐的話之後,立刻跟着起鬨:“對打好啊!一個人演武雖然不錯,但他不熱鬧啊!快快快,熱鬧起來。”
“叔父,您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陸宣有些無奈,但既然老爺子不介意,他也就少了些顧慮。
不過爲了保險起見,他主動起身走到場邊:“既然如此,那我就來當個裁判吧。記住,點到爲止。”
廖天林和阮豐紛紛點頭,他倆又沒仇,當然不會浴血奮戰了。
兩人見禮過後,廖天林率先出手。
機雲社雖然帶着個“機”字,但他們跟天工堂、墨門可不是一回事,雖然也研究精巧的機關,但更多是用於輔助,機雲社最根本的東西是操縱機簧的巧妙手法。
比如說,同樣以一枚石子爲武器的話,天工堂弟子會想要將這東西煉成法器;唐門弟子或許給給它淬毒;而機雲社弟子更多研究的則是怎麼通過特殊手法來指東打西,迷惑敵人放鬆警惕。用現代一點的詞彙來描述的話,更類似於魔術。
“得罪了!”
廖天林雙手交疊攏在身前,寬大的袖袍有效遮擋了自身的動作,目光落在阮豐的左肩,同時半遮半掩的手指也微微移動,似乎要將石子彈射出去。
一般人面對這種情況,第一個反應自然是保護好左肩,更進一步的話,甚至會以對方的攻擊目標爲餌,將計就計。
但面對機雲社弟子的時候,不能這麼幹。
因爲往往對方讓你看出來的那個目標,並不是他真正的目標,而是一個牽引注意力的佯攻。但你又不能真的不管,否則以他們的手法之精妙,以虛轉實也不過是瞬息之間。
所以他們並不是耍花招的騙子,這類似於陽謀。你知道自己看出來的大概率是誘餌,但又不能真的將它完全當成假的。無形之中,你的注意力就被分散了。
而一旦注意力被分散,接下來就會有很多攻擊從根本預料不到的方向襲來。
阮豐是散人,雖然自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但對各家的手段如何應對始終是野路子,說好聽點叫臨機應變,說難聽點就是憑天賦碰運氣。
如果對手是一般人,海希倒也放心他自己去碰。偏偏在場的人沒幾個普通的,尤其是敢於主動上場的,都是各自門派裡的天才。這個廖天林未來也是入了三十六賊名單的,實力天賦未必在阮豐之下。
因此,爲了不讓自己看好的小老弟第一次就丟臉,海希只好給了他一點點輔助——
一枚可以感知惡意的小法器。
這其實就是低級的自動觸發式護身法器的雛形,感知惡意,提供氣罩保護全身。
只不過海希去掉了它的保護功能,強化了惡意感知能力。它可以精細的感知敵意的具體落點,並且提醒到佩戴者知曉。
比如現在,阮豐的眼睛明明觀察到廖天林的眼神和手法都是指向自己左肩的,但偏偏法器提醒,針對自己右腿的惡意最明顯。
雖然和自己的判斷相悖,但第一次拿到法器的小夥子還是願意相信這種珍貴物件的。
於是,他佯裝保護左肩,實則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右腿位置。
果不其然,下一秒,從廖天林手中飛出的碎石便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如弦月、凌厲似劍鋒般的弧線,從他左肩上方三寸位置繞過,在背後畫了一個圈,射向右腿跟腱位置。
“哇!這是怎麼做到的?!”
廖天林這一手引起了大量的驚呼。
拋出去的暗器會拐彎對異人來說並不算多麼稀罕,但弧度這麼大,迷惑性這麼強,勁道還這麼足的一擊,卻並不多見。
就連陸老太爺都哈哈大笑着對機雲社的社長誇讚:“這小子有你年輕時幾分功力啦!”
“哪裡哪裡~”
機雲社長連忙謙虛,但眉梢嘴角流露出來的喜意卻做不得假。
可是,他勾起的嘴角還沒平復呢,卻見阮豐面對這從背後繞回來的一擊,不慌不忙地一挺腰身,等暗器距離自己半尺的時候,才從容不迫地擡腳下踩。
咯嘣!
分毫不差,兩人就像是演練過一樣,動作如行雲流水,那股子愜意的勁兒,明晃晃地表示:我早有準備。
機雲社並不是什麼以武力著稱,擅長好勇鬥狠的勢力。如果是陸謹上來開着逆生三重一力降十會贏了他,廖天林一句話都不會多說,因爲他有自知之明。
但阮豐剛纔的做法實在是有點太挑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旁人還以爲他們倆配合得好,給陸老太爺逗趣兒呢,但他自己怎麼可能不明白?
剛纔阮豐的表現有多輕鬆愜意,他廖天林就有多失敗!因爲這代表人家將他的套路給完全看穿了!
只有從目標到手法都把握得分毫不差,才能表現出這股子從容優雅來。
這讓他很不服氣。
“再來!”
廖天林有些上頭,乾脆忘記了這只是演武,拿出了對敵的真本事。
唰唰唰——
三枚銅丸齊刷刷出現在他的指尖,又在一段令人眼花繚亂的晃動之後消失無蹤。
砰!砰!砰!
三枚銅丸彈射的速度極快,而且在半空中互相碰撞,每一次交擊,飛行軌跡都會發生改變,但偏偏這三枚銅丸之間似乎有什麼關聯似的,從不會徹底彈飛彼此,而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拉着,不管怎麼碰,總能彼此重新交匯。
“這是……三仙歸洞?”
呂家家主的聲音有些驚訝,扭頭看向機雲社長,“你這徒弟不得了哇!”
三仙歸洞可不是剛纔扔個大弧線那種連名字都沒有手法可以比擬的,這種技巧除了手法之法,那三枚銅丸也可以說是一件半成品的法寶雛形。彼此配合才能完美髮揮出這一招的威力。
在機雲社,若能獨自完成三仙歸洞這門戲法,便意味着可以真正獨當一面了。
所以呂家家主纔會那麼說。
但阮豐還是不懼。
說到底廖天林還是年輕,他的手法再怎麼精妙,過程再怎麼瑰麗,最終還是要落到一個具體的攻擊點上。
而這個點,阮豐可以預判!
除非廖天林能徹底收束自身念頭,隔絕下意識的惡意散發,否則這一點,無解!
但這種訓練除非是唐門這種刺客勢力,否則沒有誰會主動去訓練,都是隨着年齡、閱歷、心性的成長,慢慢做到的。
想要讓他當場頓悟,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於是,不出海希所料,但出乎其他觀衆意料的,阮豐還是接下了這一招。
依舊是從容不迫,彷彿看穿一切的淡定眼神,不激烈但剛好夠用的動作,從頭到尾都透着一股子“我就靜靜地看着你表演”的姿態。
這一回,可沒有人再說是什麼約定好的表演了。
三仙歸洞在機雲社也是大名鼎鼎的戲法之一,沒道理這樣拿出來給別人踩。就爲了給陸老太爺看個熱鬧?
真的不至於。
而一旦拋開做戲、配合的成見,大家這才發現,阮豐剛纔的表現簡直神了!
“哥,你能……”
呂慈暗中揣摩了一下自己,然後有些不甘心地看向兄長呂大壁。
“不行,”
呂家大少爺微微搖頭,“勝過廖天林不難,但想要看穿他的手法恰到好處地完成破招,即便是我也沒有多少把握。那個叫阮豐的傢伙,真的很厲害。”
“是嘛?”
呂慈不怒反喜,瘋野的性格展露無疑,“那等廖天林下去了,我要上去跟那個阮豐過幾招!”
“你?”
呂大少爺無語了,“你要是上去了,最後跟陸謹對上怎麼辦?”
他默認了弟弟可以過阮豐這一關。
“對上就對上唄,我會怕他?”
呂慈不服,以爲大哥在看輕自己。
“我不是這個意思,”
大少爺溫和地給弟弟解釋,“我沒見過陸謹出手,你們兩個誰更厲害我也不清楚,就當是勢均力敵吧。但今天這個場面,明顯是爲了給陸謹鋪路揚名的。你上去的話,贏了,是咱們呂家主動給陸家難堪,以後還怎麼見面?要是輸了,你的名聲,咱們家的名聲怎麼辦?”
見弟弟還有些不服氣,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今天這個場合,陸謹不是不能敗,但一定不能是咱們三家的人出手。高陸王呂四家爲什麼並稱四大家?不就是因爲咱們一直守望互助,同氣連枝嗎?你也不想因爲自己的一時興起,而破壞家族大局吧?”
“好吧,聽你的,我不上了還不行嘛……”
呂慈被哥哥說的啞口無言,雙臂環胸,有點生悶氣。呂大少爺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刺蝟頭,以示安撫。
重新將視線投向場中正在激烈交鋒的兩人。
額,說激烈可能有些不太準確。
就連海希都在反省,是不是自己給阮豐開的掛太大了?
明明兩人都並列三十六賊,年齡相差也不大,互相之間不該有這麼大的差距纔對。但現在場上局勢和觀衆的議論聲無不表明,阮豐的優勢有多大。
廖天林的心態都快崩了。
他也是個天才,就算自知比不上陸謹、呂家雙壁這樣名傳天下的絕頂天驕,但內心也是有着一份獨屬於自己的驕傲的。心底最深處未嘗沒有一種“他們只是現在走得快了些,我們都還年輕,未來未必沒有自己翻身的時候”這樣的想法。
但今天,就在這衆目睽睽之下,什麼驕傲、什麼未來,統統都沒有意義了。
這個阮豐,已經用最平淡的表情,和最不經意的動作,將他二十年來積累的一切通通粉碎。
爲什麼?爲什麼就是騙不過他?!
廖天林雙目通紅,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