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

技術的暴漲一定會撐裂現存的法律,那時的法官們最好知道如何實現“另類的公平”。

本世紀初,一代科學狂人胡狼所發明的“人體多切面同步掃描及重砌技術”,即俗稱的“人體複製術”,已經廣泛應用於星際旅行。這項技術實際上終結了人類“天潢貴胄”的地位,把無比尊貴神秘的“人”解構爲普通的物質。當然啦,這種解構也激起了人類社會強烈的反彈,其結果便是兩項有關“人”的神聖法則的確立,即:

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和個體生存權對等性法則。

一個附帶的結果是:在人類社會摒棄死刑200年後,古老的“殺人償命”律條又回到了現代法律中來……

摘自女作家白王雷所著《百年回首》

地球到火星的073次航班(虛擬航班)到站了,從地球發來的攜帶高密度信息的電波,經過14分鐘的光速旅行到達火星站。後者的巨型計算機迅速對信息解壓縮,並依這些信息進行人體重建。這個過程耗時甚長,30分鐘後,第一個“重生”的旅客在重建室裡逐漸成形。是一名50歲的男人,赤裸的身體,板寸髮式,肌肉極強健,臉上和胸前各有一道很深的刀疤。身上遍佈猙獰的刺青,大多爲蛇的圖案。他的身體重建全部完成後,隨着一聲響鈴,一條確認信息發回地球。等它到達地球,那兒就會自動啓動一道程序,把暫存在地球空天港掃描室的旅客原件進行氣化銷燬。

像所有經過身體重建的旅客一樣,這個人先用迷濛的目光四處環顧,腦海中閃現出第一道思維波:

我是誰?

人體(包括大腦)的精確複製,同時複製了這人的人生經歷和愛憎喜怒。等第一波電火花掃過大腦,他立即回憶起了一切,目光也變得陰鷙。他是金老虎,地球上著名的黑幫頭子,此次來火星是要親手殺死一個仇人,爲他的獨子報仇。一年前,他兒子因姦殺兩名少女被審判,爲了從法律中救出兒子,他用盡了渾身解數。按說以他的勢力,讓兒子逃脫死刑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但不幸這次他遇到的主審法官是羅大義,一粒煮不熟砸不碎的鐵豌豆,對他的威脅利誘硬是油鹽不進。兒子被注射處死的當天,他找到這個傢伙,當着衆人的面,冷酷地說:

“你殺了我兒子,我一定要親手殺死你。”

姓羅的傢伙不爲所動,笑着說:“你要親自動手?那好啊,能與你這樣的超級惡棍同歸於盡,我也值了。”

金老虎冷笑着:“你是說那條‘殺人償命’的狗屁法律?姓羅的我告訴你,這回只是我偶然的失敗,很丟臉的失敗,下一次絕不會重蹈覆轍了。我不但要在公開場合親手殺死你,還一定能設法從法網中脫身。不信咱們走着瞧。”

羅大義仍然笑着:“好的,我拭目以待。”

這會兒金老虎走出重建室,穿上衣服。兩個先期抵達的手下已經候在門口,遞給他一塊手錶和一把帶血槽的快刀,這是按金老虎的吩咐準備的,他說不要現代化的武器,用這樣的古老武器來進行血親復仇,最爲解恨。他戴好手錶,用拇指撥一撥刀鋒,欣賞着利刃特有的輕快的哧哧聲,然後把快刀隱在衣服下,耐心地等着。羅大義也在這期航班上,是來火星做巡迴法官。

上次的失敗不僅讓令老虎失去獨子,更讓他在江湖上丟了面子。他必須公開、親自復仇,才能挽回他在黑道上的權威。至於殺人的法律後果,他沒什麼好擔心的,經過與法律顧問戈貝爾一年來的縝密策劃,他們已經在法網上找到一個足夠大的漏洞。戈貝爾打了包票,保證在他公開行兇後仍能從法網中全身而退。

隨着重建室裡一遍遍的鈴聲,“重生”的旅客一個個走出來。現在,赤裸的羅大義出來了,面容平靜,正在穿衣服。金老虎走過去,冷冷地說:

“姓羅的,我來兌現諾言了。”

羅大義扭頭看到他手中的利刃,非常震驚,他雖然一直在提防着金老虎,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沒想到金老虎竟敢在空天港殺人。這兒入來人往,至少有幾十雙眼睛旁觀,還有24小時的監控錄像,在這兒行兇,應該說絕無可能逃脫法律的懲罰。難道金老虎……但他已經來不及作出反應了,兩個打手撲過來,從身後緊緊抱住他,金老虎舉高左腕,讓他看清手錶的盤面,獰笑着說:

“你不妨記住你送命的時間。現在是你完成重建後的第八分鐘,這個特殊的時刻將會幫我脫罪。姓羅的你拿命來吧!”

他對準羅大義的心臟狠狠捅了一刀,刀沒至柄,鮮血從血槽裡洶涌噴射出來。周圍一片驚駭的喊聲,有人忙着報警,遠處的幾名警察發現了這兒的異常,迅速向這裡跑來。在生命的最後一息,羅大義掙扎着說:

“你逃不了法律的懲……”

兩個月後,審判在案發地火星舉行。除了五名陪審員是在本地甄選外,其他五名地球籍陪審員,以及羅大義去世後繼任的巡迴法官勞爾,已經通過空間傳輸來到火星。地球籍陪審員中包括白王雷女士,她已經是108歲的高齡,但受惠於精妙的空間傳輸技術,百歲老人也能輕鬆地享受星際旅行了。這位世紀老人曾是龔古爾文學獎得主,是一代科學狂人胡狼的生死戀人。由於胡狼的特殊歷史地位(是人體空間傳輸技術的奠基人),再加上她本人德高望重,所以毫無疑問,白王雷在陪審員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同機到達的有羅大義的遺孀和兩個女兒,她們戴着黑紗,手裡高舉着死者的遺像。黑色的鏡框裡,那位捨生取義的法官悲涼地注視着已與他幽明相隔的世界。法庭旁聽席上還坐着上次姦殺案兩名被害少女的十幾名家屬,他們都沉默不語,手裡扯着兩幅手寫的橫幅:

爲羅法官討回公道!

爲我們的女兒討回公道!

兩行字墨跡斑斑,力透紙背。家屬們的悲憤在法庭內激起了強烈的共鳴。

公訴人宣讀了起訴書。這樁故意殺人案性質極爲惡劣,是對法律的公然挑釁。而且證據確鑿,單是願意作證的現場證人就有64人,還有清晰連續的案發現場錄像,應該說審判結果毫無懸念。但公訴人不敢大意。金老虎勢力極大,詭計多端,又有一個比狐狸還奸猾的律師。他雖然惡貫滿盈,但迄今爲止,法律一直奈何不了他。這次他儘管是在公開場合親手殺人,但他曾多次挑釁性地揚言,一定會從法網中安然脫身。

且看他的律師如何翻雲覆雨吧。

金老虎昂首站在被告席上,用陰鷙的目光掃視衆人,刀疤處的肌肉不時微微顫動,一副“我就是惡棍,你奈我何”的潑皮相,一點不在乎這副表情在衆人中激發的敵意。律師戈貝爾從外貌看則是一位標準的紳士,鶴髮童顏,溫文爾雅,戴着金邊眼鏡,頭髮一絲不亂,說話慢條斯理,臉上始終帶着親切的微笑。當然,沒人會被他的外貌所欺騙,在此前涉及金氏家族的多次審判中,傳媒和民衆都已經非常熟悉他了。他就是帶着這樣親切的微笑,多次幫金老虎從罪證確鑿的犯罪行爲中脫身,把悲憤和絕望留給受害者的。

輪到被告方作陳述了。被告律師起身,笑着對庭上和旁聽席點頭致意:“我先說幾句題外話。我想對在座的白王雷女士表示崇高的敬意。”戈貝爾向陪審員席上深深鞠躬,“白女士是一代科學大師胡狼先生的生死戀人,而胡狼先生又是空間傳輸技術的奠基人。今天我們能在火星上參加審判,其實就是受胡狼先生之惠。我早就盼着,能當面向白女士表達我的仰慕之情。”

滿頭銀髮的白女士早就熟悉面前這兩個人:一個臉帶刀疤的惡棍和一個溫文爾雅的惡棍。她沒有讓內心的憎惡流露出來,微微欠身,平靜地說:

“謝謝。”

戈貝爾轉向主審法官,正式開始被告方的陳述:“首先,我要代表我的當事人向法庭承認,基於血親復仇的原則,他確實在兩個月前,在火星空天港的重建室門口,親手殺死了一個被稱作‘羅大義’的傢伙,時間是這傢伙完成重建後第八分鐘,以上情況有衆多證人和錄像作證,我方亦無異議。”

法官和聽衆都沒料到他會這樣輕易認罪,下邊響起輕微的嘈雜聲。法官皺起眉頭想警告他,因爲在法庭上使用“傢伙”這樣粗鄙的語言是不合適的。戈貝爾非常機靈,搶在法官說話之前笑着說:

“請法官和羅大義的親屬原諒,我用‘傢伙’來稱呼被害人並非是鄙稱,而是想避免使用一個定義明確的詞:人。這個名詞是萬萬不能隨便使用的,否則我就是默認我的當事人犯了‘故意殺人罪’。”他話鋒一轉,“不,我的當事人並未殺人。”他用重音念出末尾這個字,“下面我將給出說明。”

公訴人警惕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將面對一場詭異難料的反攻。

“法官先生,請允許我詳細敘述人體空間傳輸技術的一些技術細節。一會兒大家將會看到,這些技術細節對審判的量罪至關重要。”

法官簡潔地說:

“請只講與案件有關的東西。”

“好的,我會這樣做。我想回憶一段歷史。衆所周知,胡狼先生當年發明這項技術的初衷,其實並非空間旅行,而是人體複製。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甚至本質上很邪惡的發明。想想吧,用最普通的碳氫氧磷等原子進行多切面的堆砌,像泥瓦匠砌磚那樣簡單,就能完全不失真地複製出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還能囊括他的所有記憶、知識、癖好、慾望和愛憎!自打地球誕生以來,創造生靈,尤其是創造萬物之靈的人類,本是上帝獨有的權力,現在他的權柄被一個凡人輕易奪走了。”他搖搖頭,“扯遠了,扯遠了,我們且不忙爲上帝擔心。但人的複製確實是一項可怕的技術,勢必毀掉人對自身生命的尊重。爲此,胡狼的生死戀人,白王雷女士,不惜與胡狼決裂,及時向地球政府告發他,使人類社會搶在他實施複製之前制定了嚴厲的法律,確立了神聖的‘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後來,陰差陽錯,胡狼還是複製了自身,最後兩個胡狼都死了。他死後這80年裡,這項發明最終沒用於非法的人體複製,而是轉用於合法的空間旅行。”

他說的是人們熟悉的歷史,審判庭中沒有什麼反應。

“人體複製技術和空間傳輸技術的唯一區別,也是‘非法’與‘合法’的本質區別,是後者在傳輸後一定要把原件氣化銷燬,絕不容許兩者並存於世上。我想,這些情況大家都清楚吧。”他向大廳掃視,大家都沒有表示異議,“但其後的一些細節,也許公衆就不清楚了。”

他有意稍作停頓,引得旁聽者側耳細聽。

“由於初期空間傳輸的成功率太低,只有40%左右,所以,爲了尊重生命,人類聯盟對銷燬原件的程序做了一點通融,那就是:在傳輸進行後,原件暫不銷燬,而是置於深度休眠狀態。待旅客傳輸成功、原發站收到確認回執後,即自動啓動對原件的銷燬程序;如果傳輸失敗,則原件可以被重新喚醒。後來,雖然空間傳輸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今天已經提高到了90%以上,但這個‘銷燬延遲’的規定仍然一直保留着,未作修改。也就是說,今天所有進行空間傳輸的旅客,都有‘真身與替身共存’的一個重疊時段,具體說來,該時段等於到達站的確認信息以光速返回所需的時間,比如在本案的案發時,地球到火星之間的距離爲14光分,那麼,兩個羅大義的重疊時段就是14分鐘。”

法官勞爾說:“這些情況我們都清楚,請被告方律師不要在衆所周知的常識上過多停留。”

“你說這是衆所周知的常識?沒錯,今天的民衆把這個技術程序視爲常識,視爲理所當然。但在當年,有多少生物倫理學家曾堅決反對!尤其是我尊敬的白王雷女士,當時是最激烈的反對者,直到今天仍然未改初衷。”他把目光轉向陪審員座位上的白女士,“我說得對嗎,白女士?”

白王雷沒想到他竟問到了陪審席上,用目光徵求了法官的同意後,簡短地回答:“你說得沒錯。”

“你能否告訴法庭,你爲什麼激烈反對?”

“從旅行安全的角度看,這種保險措施無可厚非。但只要存在着兩個生命的重疊期,法律就是不嚴格的。這條小小的細縫,也許在某一天會導致法律基石的徹底坍塌。所以我和一些同道一直反對這個延遲,至於傳輸失敗造成的死亡風險,則只能由旅行者們承擔了,畢竟乘坐波音飛機也有失事的可能。”她輕輕嘆息一聲,“當然,我的主張有其內在的殘酷性。”

“你的主張非常正確!我向白女士的睿智和遠見脫帽致敬。可惜由於人類社會的短視,毋寧說由於旅客的羣體畏死心理,白女士的遠見一直未能落實。我的當事人這次殺人,其實是想代尊敬的白女士完成她的未竟之志,雖然他採取的是‘惡’的形式。”

聽衆都愣了!這句話從邏輯上跳躍太大,從道德上跳躍更大(善惡之間的跳躍),讓大家完全摸不着頭腦,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聚到白女士身上。白女士也沒聽明白,她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好了,我剛纔說過,我的當事人承認他殺死了‘羅大義’——注意,這三個字應該加上引號才準確。不必諱言,這個被殺死的人,確實是地球上那個羅大義的精確複製品,帶有那人的全部記憶。而且,如果原件的法律身份已經轉移給他,那麼他就遠不是什麼替身或複製品,他乾脆就是羅大義本人!正像經歷過空間傳輸的在座諸位,包括我,也都是地球上相應個體的‘本人’。我想,在座諸位沒人懷疑自己的身份吧,沒人認爲自己只是一件複製品或替身吧。”他開玩笑地說,然後話鋒陡轉,目光凌厲,“但請法庭注意我的當事人殺死羅大義的時間,是在他完成重建後的第八分鐘。此時,火星空天港的確認信息還沒有到達地球,原件還沒有被銷燬,雖然那個原件被置於深度休眠,但一點不影響他法律上的身份。如果硬說我的當事人犯了殺人罪,那麼在同一時刻,太陽系中將有兩個具有羅大義法律身份的個體同時共存。請問我的法律界同行,可敬的公訴人先生,你能否向法庭解釋清這一點?你想顛覆‘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嗎?只要你能顛覆這個法則,那我的當事人就承認他殺了人。”

在他咄咄逗人的追問下,公訴人頗爲狼狽。這個狡猾的律師當然是詭辯,但他已經成功地把一池清水攪渾。其實,只要有正常的理解力,誰都會認可金老虎殺了羅大義。但如果死摳法律條文,則無法反駁這傢伙的詭辯。根本原因是:現行法律上確實有一片小小的空白。往常人們習慣於把它作爲一個不可分割的“點”,這就避開了它可能引起的悖亂。但如果把它展開,把時間的一維長度納入法律上的考慮,則這個“點”中所隱藏的悖亂就會宏觀化,就會造成法律上的薛定諤貓佯謬。公訴人考慮一會兒,勉強反駁道:

“姑且承認那個被殺的羅大義尚未具備法律身份,但此刻羅大義的重建已經完成,那個確認信號已經在送往地球的途中,它肯定將觸發原件的自毀,這一串程序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在被告捅出那一刀的時候,他已經決定了兩個羅大義的死亡,包括替身和真身。所以,被告仍然應對被害人的死亡負責。”

戈貝爾律師輕鬆地說:“照你的說法,只能說原件是死於不可抗力,與我的當事人無關。其實這串程序也並非不可逆嘛,沒準哪一天科學家們會發明超光速通信,那麼,重建的羅大義被捅死後,他的原件仍來得及挽救。所以——”他從容地笑着說,“現在又回到了我剛纔說過的那句話——我的當事人其實是想以‘惡’的方式來完成白女士的未竟之志,想把有關法律的內在矛盾顯化,以敦促社會盡快修改有關法律,或取消空間傳輸的延遲銷燬程序。當然,不管最終是否作出修改,反正我的當事人是在法律空白期作案,按照‘法無明律不爲罪’的原則,只能作無罪判決了。”

他與被告金老虎相視一笑,兩人以貓兒玩弄老鼠的目光掃視着法庭。法庭的氣氛比較壓抑,從法官、陪審員到普通旁聽者都是如此。這番庭辯,可說是大家聽到過的最厚顏無恥的辯護,但又非常雄辯。被告方几乎是向社會公然叫板:

“沒錯,老子確實殺了人,但我狡猾地抓到了法律的漏洞,現在看你們能奈我何!”

三位法官目光沉重,低聲交談着。陪審員們都來自於民間,沒有經過這樣的陣仗,都顯得神色不安,交換着無奈的目光。只有白王雷女士仍然從容淡定,細心的人會發現,她看被告方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雙方的陳述和庭辯結束了,戈貝爾最後還不忘將法官一軍:

“本案的案發經過非常明晰,相信法庭會當庭作出判決。”

勞爾法官落槌宣佈:“今天的審理暫時中止,由合議庭討論對本案的判決。現在休庭。”

法官和十名陪審員陸續走進法庭後的會議室,勞爾法官要攙扶白女士,但她笑着拒絕了,自己找了一個位子坐下。雖然已經是百歲老人,她的身子還算硬朗,尤其是經過這次身體重建後,走起路來似乎更輕快了一些。會議室裡氣氛壓抑,剛纔法庭上的壓抑感一直延續到了這兒。大家入座已畢,法官簡短地說:

“各位陪審員有什麼看法,請發表吧。”

陪審員們都下意識地搖頭,然後都把目光轉向白王雷,他們都尊重這位老人,希望她能首先發言。白女士沒有拂逆大家的心願,簡單地說了幾句:

“這是兩個地地道道的惡棍!”她坦率地說,“他們是在公然挑戰法律,挑戰社會的良心。我想,如果不能對被告求得死刑,羅先生會死不瞑目,而我們將背上終生的良心債。”

陪審員澤利維奇嘆息道:“我想這是所有人的同感。問題是,戈貝爾那隻老狐狸確實抓住了法律的漏洞!如果判被告故意殺人罪,的確會顛覆‘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

年輕的女陪審員梅倫激烈地說:“但我們絕對不能讓這個罪犯逃脫!這不僅是爲了羅大義先生,也是爲了以後。正因爲法律存在這片模糊區域,本案的判決結果肯定會成爲今後類似案件的參照。咱們不能開這個頭。”

門外有喧鬧聲,是羅大義的妻女和姦殺案被害人家屬來向法官請願,經過剛纔的庭審,他們非常擔心兇手會安然逃脫法網。他們被法警攔在門外,喧鬧了很久,最終被勸回去了。會議室內大家認真討論着,所有人都願意對這個惡棍判處死刑,但無法走出法律上的困境。有人建議修改法律,作出明文規定:在“兩個生命並存時段”內,無論是真身還是替身都受法律保護。但這個提議被大家否決了,因爲它會帶來更多法律上的悖誤;也有人建議採納當年白女士等人的意見,乾脆取消那個銷燬延遲期。但戈貝爾那隻老狐狸說得對,即使這些修改生效,也不會影響到本案的判決。被告是在法律的空白期作案的。

白王雷女士在首先發言後,一直安靜地坐着,沒有參加到討論中去。法官看到了她的安靜,不時用目光探索她的表情。討論告一段落後,法官說:

“大家靜一靜。白女士在這段時間裡一直沒發言,也許她有獨到的見解。我相信,以她老人家的睿智和百年人生的經驗,一定能領我們走出這個法律上的死衚衕。”

大家靜下來,期盼地看着她。白王雷微笑着說:

“我試試吧。我想大家已經有了兩點共識,那就是:一定要讓兩個惡棍受到應有的懲罰,同時不能違犯現代社會的兩條神聖法則。我剛纔忽然想到一則古老的民間故事,關於一名聰明法官的故事。當然它不會領咱們走出法律困境,不過我還是想講給大家,也許多少會有啓發。”她加了一句,“全當是中場休息吧。”

勞爾法官很感興趣地說:“請講。”

“是我年幼時讀過的一則故事。至於是哪個國家的民間故事,我已經記不清了,畢竟年歲不饒人啊。經歷了100年的風雨,再清晰的記憶也風化了。”她搖搖頭,拂去懷舊的感傷,娓娓地講下去,“說的是一個貧窮的行路人,這一天經過一家飯店,飯店裡熬着滿滿一鍋肉,香氣四溢,令人饞涎欲滴。但行路人身無分文,只好乞求老闆施恩,把他隨身帶的乾糧掛在鍋的上方,以便能吸收一點燉肉的香味。老闆爽快地答應了。等乾糧浸透了香味,行路人香甜地吃完乾糧,老闆卻伸手要他付錢,香味的錢!行路人不服,也拿不出錢,兩人拉拉扯扯到了地方法官那兒。幸運的是,這個法官又公正又聰明,機智地給出了公正的判決。你們猜得出是什麼判決嗎?”

大家考慮了一會兒,說了幾種方案,但都不對。梅倫等不及,催白奶奶快抖出包袱。白女士說:

“判決是這樣的:法官對老闆說:‘他享用了你肉湯的香味,當然應該給你付酬。現在我判他付給你——錢幣的聲音!’然後法官借給行路人一袋銀幣,讓他在貪心老闆的耳朵邊用力摩擦,一直到老闆求饒:‘夠啦,他付的錢已經足夠啦!’你看,用聲音來償付香味,法律上沒有明確的條文吧,但不管怎樣,他終究實現了一種公平,有點兒另類的公平。”

她笑着結束了講述。衆人還沒醒過神兒,看着她發愣。勞爾法官思維敏捷,馬上悟到了她的意思,高興地說:

“謝謝白女士的睿智!我想,我們可以學習那個不循常規的法官,給本案一個另類的公平……”

“……經查明,被告人殺死被害者時,關於羅大義重建完成的確認信息尚未到達地球,原件尚未銷燬,羅大義的法律身份仍附於原件身上。因此,基於‘個體生命唯一性’的神聖原則,被害者不能認爲具有人的身份。公訴人指控被告犯故意殺人罪,與事實不符,法庭予以駁回。”

法庭上立時響起憤怒的嘈雜聲,十幾名受害人淚流滿面,紛紛跳起來,想對法官提出抗議;公訴人同樣無法掩飾憤怒和失望;金老虎和律師則得意地互相對視。法警努力讓法庭恢復肅靜,法官好整以暇地等着,直到法庭恢復安靜,才繼續念下去:

“同時,基於生存權對等性原則,法庭對被告作出如下判決……”

……火星到地球的074次虛擬航班已經到了。第一個被重建的是戈貝爾律師。一位溫文爾雅的長者,臉色紅潤,一頭白髮,連胸毛也是白的,活脫脫一頭北極熊。如所有經歷了空間傳輸及重建的旅客一樣,他先是目光迷濛地四處掃視,腦海中閃過第一波思維的火花,立即清醒了,知道了他是誰,從何處來。他立即嗒然若喪,幾天前在火星法庭上那種勝利者的得意蕩然無存。他呆呆地站着,甚至忘了穿衣服。在空天港服務小姐的提醒下,纔到衣物間取來衣服,機械地穿着,一邊尷尬地盯着重建室的出口。

在他的注視中,下一名旅客逐漸成形,一名50歲的男人,身體強壯,身上遍佈刺青,胸前和臉上各有一道刀疤。他同樣目光迷濛地四顧,立即清醒了,站起身來想逃跑,想憑他的強勁肌肉作最後的反抗。但已經晚了,兩個守在這裡的地球法警已經緊緊地捉住他的雙臂。

身後一聲響鈴。這標誌着他重建完成的確認信息已經向火星發送,14分鐘後(目前地球與火星的空間距離是14光分),那兒就會啓動對原件的銷燬程序。

他是金老虎,在火星巡回法庭強制下,經空間傳輸遣返地球,在身體重建完成後將立即進行死亡注射。當然,這並不是對金老虎的死刑判決——法庭已經認定,被殺死的羅大義不具有人的法律身份,當然無權判金老虎死刑嘛。不過,天殺的勞爾法官竟然想出了一個邪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要知道,此時的金老虎同樣不具有法律身份啊,火星上那個休眠狀態的原件還沒有被銷燬呢。這樣一來,對一個“非人”進行死亡注射從法律上就說得通了,也不違背“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至於這次注射實際將導致兩個老虎(真身和複製件)全都玩兒完,那當然是因爲不可抗力,不關法庭的事。

一個穿白大褂的漂亮女法醫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支注射器。金老虎渾身一抖,再次用力,想掙脫法警的手。但是不行,剛剛完成重建的這具身體軟綿綿的,使不出一絲力氣,而法警的兩雙手像老虎鉗那樣有力。女法醫微笑着(好心的她一向用笑容來安撫死刑犯),動作溫柔地用酒精在他臂彎處消毒。此時金老虎腦海中閃出一個憤怒的念頭,對一個正被處死的人,還用得着假惺惺地消毒嗎?女法醫找到大血管,把針頭輕輕扎進去,一管無色**靜靜地注入。注射完成後,兩名法警也鬆手了。女法醫看看手錶,關心地說:

“藥液將在17分鐘內起作用。你如果願意,可以在這段時間內同家人通話。喏,給你手機。”女法醫想了想,又好心地提醒他,“記着,別說財產分割之類的廢話,那是白耽誤時間。你現在並不具有人的身份,即使你立下遺囑,也是沒有法律效力的。”

到了此刻,金老虎反而平靜了,現在他只剩下一個願望,此生中最後一個願望。他冷冷地掃一眼戈貝爾,那個該死的傢伙一直呆然木立,畏縮地看着即將送命的主子。金老虎活動一下手腳,高興地發現,身體重建後的滯澀期已經過去了,而毒藥顯然還沒起效。他皺着眉頭說:

“我想同律師單獨待一會兒,可以嗎?”

善良的女法醫爽快地說:“可以的。”她向兩個法警示意,法警雖然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隨她退出房間,把門虛掩上。忽然,他們聽到屋裡有異響。兩名法警反應很快,迅即推開門。屋內的兩人倒在地上,戈貝爾被壓在下邊,赤身**的金老虎正用力卡着戈貝爾的喉嚨,暴怒地罵:

“王八蛋!比豬還笨的東西,老子白養了你!你害死了老子,老子拉你做墊背!”

法警用力掰金老虎的手,但這傢伙簡直是一頭垂死掙扎的野獸,力大無比,喉嚨裡呼呼地喘息着。眼看戈貝爾的兩眼已經泛白,一名法警從身後掏出高壓警棒,喊他的同伴快鬆手,然後照兇犯的光屁股上杵了一下。那兩人立即渾身抽搐,癱在地上(高壓電脈衝通過金老虎的雙手也傳到了戈貝爾身上)。女法醫匆忙俯下身,檢查戈貝爾的鼻息和瞳孔,怕他已經被扼死。還好,憋了一段時間後,戈貝爾爆發出一陣兇猛的咳嗽。他睜開眼,見金老虎兇惡地瞪着他,不乾不淨地咒罵着,仍然作勢要撲過來。兩名法警正用力按着他。女法醫花容失色,用手按住胸脯,餘驚未消地說:

“還好沒出事,還好沒出事。”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兩位法警愧疚地說,“怪我太大意了,都怪我。我的天!差一點兒,在咱仨的眼皮底下出了一樁命案。要是那樣,咱們咋對頭頭交代哩。”

雖然剛纔的窒息使戈貝爾頭昏眼花,但他的律師本能已經甦醒,在心裡暗暗糾正着女法醫的不當用語一“命案”這個詞是不能隨便亂用的。算來從自己重建到現在,肯定尚不足14分鐘——經過這場官司,他對這個“生命重疊”的時間段可是太敏感啦——那麼這個戈貝爾尚不具備人的身份,即使這會兒被金老虎殺死,也構不成命案。警方的案情報告最多隻能這樣寫:

某月某日某時,在地球空天港重建室,非人的金老虎扼殺了非人的戈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