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軒陪在漫羅身側整整三天三夜, 那個女子總算從昏迷中徹底甦醒過來,只是臉色依然蒼白。
之前的三日,他並沒有繼續帶着漫羅逃殺, 一來是她身上的傷勢實在太過嚴重, 恐怕禁不起那般顛簸折騰, 再來, 段則逸若是要追殺他們, 第一個想到的定是往蒼蘅去找,所以他們不能回蒼蘅,而此廟位於玄漪與蒼蘅的交界處, 卻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可是寐瞳卻找到了,那日他只是給他帶來了兩條不好的消息, 然後說:“三日後我再來, 希望到時候你已有了決定。”而如今離約定的日子只剩下兩日, 望着眼前虛弱蒼白的女子,他又怎麼忍心拋下她不管?
漫羅接過容軒爲他煎好的一碗藥, 小小的一個碗,也不知他是從哪裡討要過來的,她只是很配合地服下藥,也希望自己能夠快點好起來。
前幾日她幾乎總昏迷着,偶爾醒過幾次, 見容軒焦急的模樣, 不免心疼。身上的箭已被拔去, 血也止住了, 可是傷口仍是疼得要命, 那時候總見容軒爲她擔憂,她其實很想說, “容軒,你走吧!別管我了。”
可是對方每每搶在她前頭先開了口,他說:“沒事的,你心臟的位置比常人偏了些,所以這支箭不會要了你的性命,你定要好生修養,趕快好起來。”迷濛間,漫羅望着容軒那關切的眼神,滿足地合上眼,竟又睡了去。
待到醒來後,見容軒依然對她悉心照料、無微不至,心裡多少有幾分感動,思及罹湮對自己的一次次背叛,她不免心寒。那時候,漫羅心想,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回大難不死,此後她定要一心對容軒,絕不讓他再傷心難過。
而她卻不曾想到,如此簡單的一個願望,卻在兩日之後徹底地破滅,那一天,天空火紅一片,太陽正要落山,紅霞佈滿了天際,雲層邊緣散着一層金光,那樣的妖嬈,卻又那樣的慘烈。
那天容軒說:“我們走吧。”漫羅並未問他走去哪裡,只說:“好。”當時她心裡早已有所決定,往後容軒去哪兒,她便去哪兒。
可是那一天,他們沿着驪山邊緣駕馬狂奔,卻終在半途爲人所截,而那個人,正是寐瞳。
他依然帶着他那支精騎隊伍匆匆趕來,見漫羅與容軒,勒馬對望,不久冷然啓口,“陛下有令,請七皇子隨我回宮。”
容軒本當寐瞳前來是問他要一個答案的,怎料他此行卻是爲了漫羅。緊緊將漫羅擁在懷裡,容軒道:“我不會讓你帶走他!”
寐瞳臉上無笑,竟是沒有了在蒼蘅初見時的那抹綺麗,他輕輕地搖着頭,嘆道:“容軒,你阻止不了我。”
“是嗎?”容軒淡然而問,旋即在寐瞳還未及反應之時突然掉頭往回奔去,寐瞳猛然意識到容軒是打算逃走,立刻帶着那支精騎猛追上去。
“漫羅,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交給他們,這次,就由我來保護你。”坐在馬鞍上,他深情地對漫羅如是而道,那女子莞爾一笑,“其實你應該把我交給寐瞳。”
“不行!”伴着那堅定的二字蹦出脣齒,眼前竟是一條死路。懸崖峭壁,急急勒馬,有時候想,若是連上天都不相助,那麼生路又究竟在何處?
前有斷崖,後有追兵,這場面委實令人無奈,偏生寐瞳已然追至眼前,他依然坐在馬上,漠然啓口,“如今還想逃去哪兒?別再做垂死掙扎了,同我回去吧!”
容軒翻身下馬,牽着馬匹走到寐瞳面前,“如果我答應你之前的要求,你是否能夠放過漫羅?”
寐瞳喟然長嘆,“你應當早些答應我,如今已晚。”
漫羅並不知這二人間有過什麼交易,只是隱隱感覺有股不祥的預感。那日的黃昏,天色紅得刺眼。
寐瞳說:“是陛下要我帶漫羅回去,我不能違抗他的命令。”
容軒突然惱了,壓低了嗓音質問:“爲了蕭珏,你可以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嗎?”
寐瞳的目光很淡,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神情,“不。”他豎起食指,“第一,我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天地良心的事,第二,我所做的一切並非爲了陛下,而是爲了玄漪,爲這天下。”
言下手一揮,下令道:“給我帶走顏漫羅!”他冷眼看向容軒,終是加了一句,“任何阻攔者,殺無赦!”
容軒從來不怕死,那一刻他擋在白馬身前,展開雙臂一步都不願意讓開,寐瞳殘忍地一笑,下了馬,一步步走到容軒面前,“你曾經說過,你欠我的一個人情定當涌泉相報。”
容軒沒有開口,仍是寸步不移地守着漫羅,久之纔回了一句,“你休想將她帶走。”然而話音未落,胸前突然擴散開一股劇痛,同時身後是漫羅的驚叫聲,“容軒!”
那個傷病中的女子迅速下了馬,本欲跑到容軒身側,卻怎料寐瞳突然拎起容軒,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將之打飛過去,不遠處的一名將領將他接住,只聽寐瞳無情地道:“帶回去,埋了。”
是時寐瞳一劍插入容軒的胸膛,長劍穿過他的身體,鮮血漫開來,染紅了衣裳。漫羅依然記得,大哥死得那一天,也是這般場面,那天的天色很暗,陰沉沉地像是要下雨,後來暴雨降世,她卻一個人歇斯底里地尋覓着仇人的蹤影,那樣瘋狂,那樣悲傷。
而今日,天氣很好,天空異常的紅豔,那雲霞如血一般,容軒胸前的一片血跡惹紅了她的眼,淚水頓時劃破眼眶,她拼命地搖着頭,“不要!不要!容軒,你不可以死!”
此時又有馬蹄聲響,寐瞳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卻見是罹湮駕馬而來,至他們面前二話不說便下馬衝向容軒,探了探他的鼻息,立刻大驚,“尹寐瞳,你居然真的殺了他?”
而那時的寐瞳面無表情,彷彿修羅一般殘忍,“我早就說過,擋我者,殺無赦。”
“你無非是想要我跟你回去。”漫羅癡癡地笑起來,配上臉上殘留的淚漬,顯得何其癲狂,“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尹寐瞳,我與你不共戴天,願我化作厲鬼,讓你血債血償!”言下她立馬轉身,朝着懸崖邊緣奔去,而後縱身一躍,跳下深淵。
那一連串的動作太過突然,那般的決絕,那樣的義無反顧,女子蒼白的臉在空中一閃而過,卻再也看不到。
“漫羅!”罹湮大駭驚叫,旋即飛身掠過,追着漫羅的身形亦無所畏懼地跳下斷崖。
漫羅只覺自己一個勁地往下墜,好似這深淵真如一個無底洞一般,耳畔是獵獵風聲,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多個場景。
那一天,她手持長劍衝上大街,拼命地喊着尹寐瞳的名字,後來在某棵溪邊樹旁,她瘋了一般地舞劍,激起水花四起,是容軒最終找到她,對她說:“漫羅,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容軒很少對她表達心意,但他曾對罹湮說:“她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眼前只有這一條路,不需要任何選擇。”他也曾對她說:“我既然決定了跟着你,你就休想攆走我。”他不善言辭,卻說了很多讓她感動的話,那些話她記到了今天,他也做過很多讓她感動的事,那些事她同樣永生不忘。
她受傷的時候,曾一度以爲自己會死,當時她問容軒,“你可還恨我?”容軒心疼地罵她:“你怎就如此的傻,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愛你啊,漫羅,你讓我愛上了你,如今我又怎麼忍心再繼續恨你?怎麼捨得再傷害你?”
明明想好了從此以後只愛容軒一人,偏偏他就這麼先走了一步。身側的風劃過皮膚生疼生疼,卻終究比不過心裡的那種絕望難過。
有一個聲音穿越了一切傳到她耳邊,那人說:“漫羅,你不能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啊!是罹湮,這是罹湮的聲音吶!他,追着她跳下來了嗎?自嘲地笑,也許比哭更難看。
容軒曾與她爲了罹湮而爭執,他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再背叛你第二次……”他沒問完,她卻先答他,“如果他再背叛我第二次,便是他親手毀掉了我對他一切的信任,到時候,我與他之間絕不會再有任何瓜葛。”
他說:“你愛他,我無話可說,可你爲何就不想一想,他到底爲了什麼纔會被段則逸打成重傷趕出門,而尹寐瞳又爲什麼願意爲了他對你屈膝,他的身份根本不簡單,這一點其實你早就知道,偏偏你要自欺欺人。”當日輕易惹惱她的話,如今看來,卻那樣的有道理,看來,錯的人終究是她——顏漫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