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一〇二

獸頭吐出一縷青煙, 每面窗戶都垂掛下厚厚的簾子。一走進房中,趙洛懿就下意識抓緊了李蒙的手。

李蒙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

姜庶的聲音響起:“往裡走,裡面有光。”

彷彿爲了應和姜庶所說的話, 裡間一縷柔和的白光散發出來, 隨着他們靠近, 那光越來越明顯。

繞過多寶格, 師徒兩人都看清楚了, 是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在紅木支架上亮着。

“過來。”孫天陰笑眯眯地衝二人招手。

趙洛懿擡起頭,警惕的視線掃過房間的每個角落, 李蒙不確定他能看見什麼,因爲在這樣昏暗的室內, 即便有夜明珠, 他也只能勉強辨別出桌椅方位和輪廓。

姜庶不悅地看趙洛懿, 隱忍地把嘴緊緊抿成一條線。

孫天陰面前十數個竹筒,他在配製藥水, 空氣中混雜着令人有點作嘔的藥味,李蒙抽了抽鼻子。

可以確定有石榴皮、忍冬藤、丁香,像有什麼動物的糞便,那股臭味即使輕微,在李蒙靈敏的鼻子之下, 也無處逃遁, 再多的就不大好分辨了, 畢竟李蒙只能判斷自己聞過的氣味。

趙洛懿目光定在窗格上, 姜庶一直在觀察他, 也望向窗格,因爲掛了厚重的布簾, 無法看見窗外是什麼光景。

他們進來之前,外面月光甚好,想必外面比這室內還要清亮幾分。

李蒙掌心有點冒汗。

“我出去看看。”姜庶朝孫天陰說。

孫天陰點頭,和顏悅色地示意李蒙他們坐到自己對面,眉宇之間有些疲倦,但手上卻完全不停,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對手裡拿的藥水瞭如指掌,舉止有度,像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和比例在調配。

李蒙拉着趙洛懿的手,心念電轉,千萬不要是給他們喝的……

“請用。”孫天陰分別把兩個手掌長的竹杯推到李蒙與趙洛懿面前。

李蒙糾結地皺眉。

趙洛懿則乾脆端起來聞了聞,不客氣地問:“是什麼?”

“藥。”孫天陰嘴角始終帶笑,彷彿無論李蒙他們說出什麼樣的話來他也不會生氣。

兩人目光一觸,對峙時間越長,越顯得趙洛懿有所懷疑。

“喝吧,師父。”李蒙小聲道,剛擡起的手就被趙洛懿按住,趙洛懿手指溫暖,連帶李蒙的手背壓着,將他手裡的杯子也握着。

“做什麼用?”趙洛懿又問。

“保命。”孫天陰袖着手,點頭,“若是不放心,你們可以再商量商量,不過今夜是最好的時機。”

門外,姜庶走到那扇窗戶外面,朝最近的一棵樹上望,夏天的樹木枝椏茂盛,樹葉密密匝匝,一輪碩大的孤月懸在無盡的蒼穹之中,銀輝灑向整個南洲。一草一木,世間萬物,俱被其清皎微光籠罩,溫柔又孤寂。

姜庶兩條胳膊抱在胸前,地面影子拖出他腰間佩劍。

此刻的閒人居里裡外外被趙乾德養的家兵鎮守。

姜庶垂下眼睫,掉轉了個方向,循着院子另一條小徑察看。

倏然間難聽的鴉聲打破夜晚的闃寂,樹枝間一大片黑影,掩去稀落的光斑。

另一間院子,桃木梳齒從黑亮的發中滑過。

疏風畢恭畢敬跪在檮杌身後,略低頭道:“師父,您有白髮了。”

檮杌彷彿入定,久久沒有應聲。片刻後,他擡起手,疏風誠惶誠恐小心勾出銀絲,拔下之時,檮杌紋絲未動,臉上神情沒有半點變化。

輕飄飄的一絲細線放在了檮杌複雜的掌心紋路上。

檮杌眉毛耷拉下來,凝視那白髮,手輕輕一合,兩根髮絲落下,他攤開手,肉眼難以看清的銀灰掉落。

燭光微微搖動。

“起風了。”疏風看了一眼燈燭。

“替爲師束髮。”檮杌淡然道,從坐墊下摸出雙刀,手腕緩慢活動兩圈。

疏風也已起身,檮杌的頭髮收拾得一絲不苟,他從內室取自己用的刀,聲音有些發顫:“師父……其實我們大可不必出手,先靜觀其變……”

檮杌略一側頭。

疏風臉色一變,不敢再說話,然而緊接着就看見檮杌對自己舉起了雙刀,在身前一拼,兩足分開,儼然是要動手。

疏風面如死灰地舉刀要擋。

這一式疏風見檮杌使過千百遍,但他若是正面拼上,只有拼快,連忙向後彎腰探身,脊中筋脈緊繃至像要斷裂,疏風咬牙堪堪躲過。

同時傳來破窗之聲,兵器相接一剎,檮杌雙刀卡住爲首一人,他右腿頓後,小腿曲線驟然突出,袍袖鼓動,肩臂發力。

對方被檮杌雙刀架住兵器,仍不撒手,緊接着瞬息之間被拋出,橫掃過身側二人,頓時發出沉悶的痛哼,胸腹與大腿爆出的熱血斜斜濺在疏風耳畔。

黑暗的室內,唯獨亮着一顆夜明珠。

李蒙聽見孫天陰說話的聲音:“坐到榻上去。”

那裡有兩個墊子,一張矮案,孫天陰先行撩起袍襟,坐到矮案之後。

李蒙與趙洛懿則分別坐在兩個墊子上,孫天陰說:“臉向着臉。”

兩人換了個方向,彼此相對。那杯臭烘烘的東西下肚後,李蒙一直有點想吐,對着趙洛懿又不想吐了,臉上微紅,視線避無可避,加上趙洛懿坦蕩大方地盯着他看,李蒙很有點不好意思。

他似乎聽見孫天陰極輕地笑了一聲,李蒙也不敢去看孫天陰,以免惹來嘲諷。

趙洛懿輕輕握住李蒙的手。

“先別忙着熱乎,脫衣服吧。”孫天陰輕飄飄地說。

李蒙唬得睜大了眼睛,看他不像開玩笑,與趙洛懿對視了一眼,趙洛懿沉聲道:“脫。”旋即伸手過來給徒弟寬衣解帶。

兩人雖已經到了最親密的關係,卻從未這樣正經坐着地脫衣服,房中沒人說話,一舉一動都被放慢。

脫完李蒙的外袍和裡衣,趙洛懿敞開武袍,挽在腰中,瞥向孫天陰。

孫天陰遺憾地聳了聳肩,“就這麼着,趙兄弟機敏,玩兒不成了。”

李蒙這才反應過來,按着孫天陰愛開玩笑的性子,趙洛懿要是不打住,沒準他會哄得二人徹底脫個精光,實則只用上身赤|裸即可。

屋頂上傳來瓦片揭動的聲響。

趙洛懿警覺地擡頭。

“是小徒,不必擔心,南湄蠻子的玩意兒神神叨叨,古籍上說,這種蠱蟲喜歡在滿月之夜爬出來曬月光,也不知道真假,今夜正好驗上一驗。”孫天陰淡淡道,點燃的紙團丟進陶罐中,刺鼻的艾草味兒滿溢出來。

“師父。”李蒙輕聲喚道。

趙洛懿低頭看他,復將一隻手搭在李蒙的手背上,手掌翻轉,指腹貼着李蒙的掌心,察覺他掌中有緊張的汗水,便將一手拿住李蒙後脖,貼近親了親他的嘴角。

李蒙偷瞥孫天陰,孫天陰正在搗鼓他的陶罐,彷彿沒有留意。

李蒙便也親了親他師父。

屋頂,姜庶抱着他的劍,百無聊賴地收回視線,讓出些許月光,隨手抽出六塊瓦片,手指拈着,一片青瓦就在他的手裡上跳,下落。

閒人居外,山道上。

深更夜半,潛行的人卻並未掩飾動靜,依然有說有笑,人語聲時高時低,聽腳步,少也有二三十人。

風吹動門上風燈,淺淺燈光映照出少年英氣勃勃的臉,長劍冷芒隨他手腕翻動而抖動。嚴陣以待的數十人等在閒人居門前,並不主動出擊。

莊內,一方溫暖的黃光投射在地上,女子替身形頎長的男人披上大袍,夫妻站定在鏡前。

趙乾德捉住夫人的手,湊到脣邊輕輕穩着。

“老夫老妻了,怎麼還這麼黏人?”女子笑推了趙乾德一把,仍讓他握着自己的手。

“你先睡,我去去就來。”趙乾德將夫人一把抱起,女子忍不住驚呼,連忙抱緊他脖子。

人放到牀上,趙乾德仍捨不得就走,凝視枕上粉面,青絲凌亂,女子杏眼生媚,嘴角上翹,抓着趙乾德袍袖,趙乾德便傾身過去。

四目相對,趙乾德手掌撫摸過妻子的臉,愛惜地親吻她的耳朵,順着耳朵,又吻她的面頰和鼻子,脣印在小巧玉白的下巴上,他忽將頭埋在了女子頸中,深深嗅聞,雙肩放鬆地舒開。

最後抱了抱他的妻,趙乾德吻了下她的額頭,起身。

“快睡,走了。”那聲音極柔和,他的夫人乖巧地閉上雙眼,枕在手背上,真就睡去。

趙乾德一抖長袍,振開雙袖,步出臥房。

月光疏漏,鍍在他一身蟒袍上,劍眉之間,凜然不可侵犯。

整座閒人居陸陸續續點起了燈,姜庶望見下頭一片亮晃晃,奇怪地撓了撓後腦勺。

“你師父的功力將遊走你渾身諸大要穴,打通周身關節,最後氣行入陽關,將蠱蟲順血脈逼出,不過那蟲子不到見到月光必不出來。我要封你三處大穴,屆時五感俱失,你不必慌張,這樣可以減輕痛苦。”孫天陰起身,當着趙洛懿的面,扯袖舉起了手。

趙洛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出掌抵在李蒙胸前。

一瞬之間,一股強勁內力灌入丹田,李蒙意識有點模糊起來。

孫天陰指間銀芒閃動,出指如電,封住李蒙五感。

李蒙先是眼珠激劇滾動,不片刻,隨最後一針扎入皮膚,頭部微微一垂,攤在膝上的雙掌手指一懈,毫無知覺地曲着指節。

聲音、光彩、觸覺、嗅覺紛紛離開,猶如墮入真空,渾身再無半點壓力,李蒙輕飄飄地就可以踮起腳,漂浮在虛空裡。

臘八,打小服侍李蒙的奶孃端着青瓷碗跟在後面疾步地追搖搖晃晃走不穩路的小孩,院子裡才砍的一棵樹墩子還沒來得及挖走,李蒙兩眼放光地跑了去,興高采烈地在年輪上拍來拍去,興奮地叫。

“哎喲,我的小祖宗,總算抓到了。來喝粥了,喝一碗臘八粥,暖暖身子,老爺一家人都團團圓圓。”

屋頂上趴着的一團黑影強迫自己挪開視線,不該傳得這麼遠的臘八粥香氣卻誘人地飄進殺手鼻子裡。

一名官員走出李陵的書房,躬身告退。

晚上,李蒙扭着圓滾滾的小身子,還沒走到茅房,憋不住尿了。他急切地張大嘴,才叫了一聲“奶孃”,就被一隻冷冰冰的手捂住嘴。

李蒙鼓着一雙又圓又黑直溜光的眼珠瞪黑衣人。

“去,問你奶孃要一碗粥喝。”黑衣人一腿蹬在凳子上,行爲舉止粗俗,一看就不是好人。

七歲的李蒙撇了撇嘴。

“去不去,不去砍了你。”黑衣人凶神惡煞地朝前傾身,提起李蒙的衣領惡狠狠威脅道。

李蒙脖子一梗,正欲學大人寧死不屈一番,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從黑衣人身上發出。

李蒙眨了眨眼。

黑衣人尷尬地咳嗽起來,連踩在凳子上的腳都不自覺放了下來。

小孩登時爆出一陣大笑,要不是黑衣人眼疾手快,差點要滾到凳子下面去。

片刻後,“被迫”躲在櫃子裡的黑衣人聽見外面奶聲奶氣的男孩說:“你去睡吧,明日再收碗,別告訴爹……”

婦人叮囑了幾句離去,李蒙打開櫃子,耳朵貼在櫃子上的黑衣人連忙穩住身體,朝後穩穩一坐。

“出來吃吧。”

熱騰騰的臘八粥,甜絲絲,一路從嘴脣暖到肚子,經過趙洛懿又冷又硬的心。

“慢些吃,這裡還有。”小手把湯盅朝趙洛懿推過去。

趙洛懿才懶得理他,狼吞虎嚥一番,直至湯盅見底,才匆匆一抹嘴。

“小賊,你還來嗎?”李蒙搭凳子爬到窗邊桌子上,趙洛懿已經上了樹,但他聽力極好,冷漠地繫上遮臉布。

小李蒙沒等到來或者不來的答案,只看見“小賊”靈活地躍上樹梢,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

“叮叮叮”數聲,銅錢砸在桌面上,李蒙費了大功夫才摳下來,再去看窗外,賊人已經跑了,他攤開手,銅錢上都帶着暗色的痕跡,不知道是什麼,像紅的又像黑的,有股腥味,像大廚子殺豬時府裡的味兒。

無數細末般的光點從腳底漫出,包裹纏繞李蒙,令其如同身在雲中。

倏然間天旋地轉,李蒙動了動手腳,看見的不是手,是翅膀,小小的佈滿麻點的翅膀。

風吹過來,冷得李蒙渾身一哆嗦,拼命縮起來,卻不知道要把鳥喙藏到羽毛中取暖。

不遠處一口大水缸,水缸旁一條青石長臺,李蒙想起來了,這是他在中安時的家,溼漉漉的臺子是婢女們日常搗衣時所用。

那口水缸總是滿的,此刻被厚重的竹笠壓着。

未幾,喧囂聲震耳欲聾,自前院傳入後院下人房,披堅執銳的士兵魚貫而入。

“出來,都出來,放下銳器,去中庭站好。你!過來,手上拿的什麼?交出來!”

冷得人手像冰棍的臘月,一隻孤零零的雀兒站在青石臺上覓食,它似乎很不習慣這爪子,時不時擡起看一眼,黑溜溜的眼珠一會兒看人,一會兒看水缸,最後跳到水缸上,小嘴兒在上頭啄,絲毫沒能撼動比它身量大百倍的蓋子。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一個人沒剩下。

雀兒站在青石臺上,閉着眼打盹兒,胖乎乎的一團抖了一下,差點滑下臺子,連忙撲扇兩下翅膀。

站定之後,它歪起頭。

不遠處水缸竹蓋被掀起來一條縫,裡頭一雙眼珠,怯生生地打量這間院子,最後砰一聲蓋上了竹蓋。

這個夢真長啊。

古有黃粱一夢,孫天陰配的那臭烘烘的東西,竟是黃粱嗎?

雀兒脖子上一圈毛豎起,猛然甩頭。

他睡醒了一覺,聽見有人落在院子裡,那人輕功極好,但似乎已無掩藏腳步的必要。

一身勁裝的男人,歸劍入鞘,金屬迸發的聲音劃破黑夜。

竹蓋被掀開,稚嫩的臉露出,李陵幼子驚慌失措地蹲在那裡,半身浸在水裡,臉上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無一絲血色。

“你,跟着我走。”男人沉厚的嗓音說。話音未落,他徑自將少年從水缸裡拖出,強硬地捉起他兩隻手,令他環住自己的脖子。

少年手凍如冰,男人卻渾然不覺一般,不曾露出半點畏寒的神色。

“你……你是誰?怎麼知道我躲在這裡?”少年既捨不得溫暖,又懼怕這生人,手剛鬆開些許,男人作勢要鬆手,少年重心一落空,連忙抱緊他。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一手託着他的臀,將人抱得高些,沉聲道:“我是你師父。”

隨着兩人走出李府,一隻不起眼的麻雀,跟在他們後面。

男人薄薄的嘴脣不笑時極爲凌厲,宛如一把充滿戾氣隨時奪人性命的短刀。

他隨手點了兩次火媒,引燃一把乾草,最後將火引到一支火把上,他面無表情地走近李宅,將火把扔向院牆內,那裡鋪滿了柴房裡搬出的乾柴與稻草。

等候着的大馬不耐煩地直跺腳。

冷漠的殺手坐上了馬,身前抱着才撿來的便宜徒弟,黑馬融入夜色,離開中安,揚長而去。

即使翅膀扇得痠軟,也再跟不上去,很快麻雀被拋在黑夜裡,再也看不見馬與人的影子。

趙洛懿張嘴吐出一口血來,他扯起袍子揩去血跡,抖落燃盡的香灰,溼痕被灰燼掩埋。他舒展開手掌,虎口重現纔不久的刺青愈發明顯,從手腕到肘中,一道長長的血痕。

挑落在碟中的蟲子艱難在血團裡蠕動,顯得很有精神。

孫天陰拿起刀,割開李蒙的手腕,不過兩寸,再不敢割下去,瞥一眼趙洛懿,“再手下留情,東西取不出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趙洛懿不說話,自取了繃帶纏上,攏上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