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七十三

白久英於對案入座,臉上的面具半白半紅,纖長的睫毛在畫成金色的眼周內閃動,鼻端翹挺猶如狐狸,塗成了硃紅色。

“讓諸位久候,實在失禮,請。”他大秦話說得不很熟練,又或者是聲音的問題,那嗓音聽起來就像嘴裡含了個核桃,囫圇模糊得很。

趙洛懿看了李蒙一眼,在白久英對面坐下,其餘諸人仍然各自站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魚亦略帶興奮地盯着白久英看。

縱然穿得破破爛爛,那人舉手投足仍透着一股貴氣,李蒙總覺得白久英給他的感覺很熟悉,尤其那雙眼睛,像在哪裡見過,骨瘦如柴的手捉起筆來,筆毫落在硯中,飽蘸墨汁,卻是紅的。李蒙猜測大概是硃砂,裝神弄鬼的人都用這個。

“大祭司說的病人,帶來了?”白久英就像真不知道誰是病人一樣,朝趙洛懿問。

趙洛懿對李蒙招了招手,李蒙挨着他坐下。

“初雲。”白久英道。

一旁小童走來,捋起李蒙袖子,直將袖子卷至上臂,白久英沉默看了一眼他肘中紅點,那裡有寸許長的紅線順着血脈向上蔓延,顏色鮮豔,就像一條活蟲子在皮膚下有生命地跳動。

“您身上的母蠱近月來可有異動?”白久英溫和地看向趙洛懿。

趙洛懿緩緩搖了搖頭,“我可以用母蠱催動他身上子蠱。”

白久英放下筆,揣起手,面具下的眼睛閉上了。

倏然間一支獸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至白久英面前,擦過李蒙頰邊,直取白久英的面具,有擊碎他面具的力道。

就在那一刻,白久英輕輕側頭。

“錚”一聲嗡鳴,不大,卻貫穿每個人的耳膜。

白久英慢吞吞睜開眼睛,隨着他的眼神,衆人都看向魚亦,一副嬉皮笑臉掛在魚亦面上,“在下只是好奇,想必白先生不會與我這粗人計較。”

白久英沉沉再度閉上眼睛,嗓音不大,柔和中卻有難以抗拒的力量,“我是違背蛇神受詛咒之人,殘軀垢容不便見人罷了。不過習武修行當心平氣和,少俠心中偏執,是以久無進益,當戒除莽撞暴戾,否則難有大成。”

魚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方粗聲道:“白先生不吝賜教,在下少不得要討教……”話沒說完,不知何時走到他身旁的廖柳將其向後一拽,攔在魚亦身前,衝白久英抱拳,道:“我這兄弟無意冒犯先生,天性如此,望先生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今日求醫問藥的是我,請先生先爲少祭司大人看診,我等先去門外等候。”話畢不由分說把魚亦拽到庭院中去。

“手下多有冒犯,先生不要在意。”趙洛懿沉聲道。

“無妨。”

白久英行事大度,說話聲聽着很舒服,和李蒙想的完全不一樣,他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勾了起來。加上那雙眼睛很熟悉,李蒙腦子裡一直在搜索,到底誰還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卻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

“古籍中記載,‘奪魄’可使人魂魄離體,而軀殼不死,以招魂術,將他人生魂注入被奪之人軀體。”

聽白久英說出蠱蟲的名稱,和孫天陰說的一樣,趙洛懿眼底微微閃過一絲光芒。

白久英緩緩搖了搖頭,“其實世間人多有妄想,一人,一魂,一體,自生而來,隨死而去,化作天地塵土。巫蠱雖然神奇,但其中大謬之處極多,沒想到真的有人養出所謂可以使魂魄重返於他人軀體的蠱蟲來。手來。”

李蒙伸出手,白久英搭脈良久,沉吟道:“孫天陰的大名,我也有所耳聞,不過此舉不甚高明。他是否讓你們種下子母蠱後,半年去找他拔蠱?”

“是。”趙洛懿放下李蒙的袖子,將其手掌握着。

兩隻黑陶茶碗擺到李蒙和趙洛懿的面前,茶水自壺嘴濾出,白久英親自爲他二人斟茶,之後放下茶壺,兩手按膝,略帶惋惜地搖了搖頭:“古籍所載多有謬誤,你們這時纔來找我,實在有些晚了。”

趙洛懿一不留神碰翻了茶碗,登時茶水灑得滿身都是,李蒙本來在想到底白久英和誰像,這一來也唬了一跳,忙給他擦身。

趙洛懿擺手示意不用,將袍襟一抖,嗓音略有些顫抖,“還望先生賜教。”

李蒙從未聽過趙洛懿用這種語氣和人說話,一時間覺得很不是滋味,便握了握趙洛懿的手,方纔他也沒聽見白久英在說什麼晚了,隨口道:“不能治了嗎?”

李蒙被趙洛懿握得手痛,差點叫出聲,一時又不敢丟開他的手,侷促不已。

“非也。眼下有兩個法子。”白久英自己戴着面具,沒辦法喝茶,小童重新取來茶碗,他燙過碗,取已溫熱的茶壺,給趙洛懿碗裡注茶。

趙洛懿手直髮抖,喝了口茶,心神稍定。

李蒙邊喝邊眨眼,事沒辦完,這時候出幺蛾子不是添亂嗎?這白久英也不很靠譜的樣子,興許是爲了騙錢,魚亦不是說他連廖柳面都沒見上就問他們要五兩金子,多半是個騙子。

二人想的相差十萬八千里,白久英看趙洛懿放下茶碗,才道:“半年之期有此一說,但種下子母蠱已是不妥,是下下策,兩害相較取其輕。一法,滿月時種下子母蠱,半年後依然朔月之日,取出。”

“孫天陰是這個意思。”趙洛懿道。

“此法有一好處,只要母蠱飼主不死,無論子蠱飼主傷重到什麼地步,但有一口氣在,就能起死回生。”

白久英的話傳入李蒙耳中,一時間他神色十分複雜。李蒙根本不知道還有這講究,他偷偷看趙洛懿臉色,趙洛懿並不訝異,顯然早就知道了。

“不過,取出子母蠱之後,奪魄的飼主將會喪失一部分記憶。”白久英說完,沉默片刻,似乎是給二人留出考慮的時間,少頃,續道:“法二,要是沒有趕上半年之期,再取出,對母蠱飼主雖無影響,但奪魄反噬,會令所中之人神智混亂。”

“什麼意思?”趙洛懿忙問。

“他的心智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也許會瘋,也許不會有影響。也就是說,有極小的可能,他會恢復正常。”白久英道,“要是奪魄種下去半月內你們找到我,我有辦法將其驅除,那時也不會影響到飼主。”

一地落英被魚亦踩得亂七八糟,他手中一柄長劍,側身橫掃,單腳擡起,踏出,後腳跟進,歸劍入鞘。

廖柳低垂着頭坐在廊下,眼神呆呆看着庭院中,像在看魚亦,又像其實什麼都沒看。

身後“吱呀”一聲,魚亦和廖柳同時看了過去,一名小童走出,垂頭做了個手勢。身後四人跟出。

李蒙揣着袖子,笑吟吟朝廖柳道:“到你了,廖柳大哥,想明白瞧病不瞧了?”

廖柳看一眼魚亦,魚亦別過臉,背身一劍向着虛空刺出。

廖柳長嘆一口氣,“去,你小子都瞧了,聽聽他怎麼說罷。”

只有廖柳一個人進去,衆人各自找地方在院子裡坐着,誰也沒說話,魚亦站在門前,步子踱來踱去,沒一會兒,耐不住地在窗戶紙上捅了個洞,獨眼貼了上去,偷偷窺看。

趙洛懿握着李蒙的手,把他手搭在自己膝上。

李蒙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了很久,才小聲說:“還是找孫天陰罷,我覺得這人是個騙子。”李蒙聲音壓得很低,邊說邊小心看周圍有沒有這府裡的人接近。

趙洛懿深深看李蒙一眼,似乎有話想說,李蒙等了半天,趙洛懿也沒說話,他知道趙洛懿多半把白久英的話聽了進去,心裡在做艱難的抉擇。但或許是“奪魄”在他身上一直很安分,除了從前蕭萇楚叫他出去時,他能感受到蟲子存在,如今已經數月不曾受到影響,李蒙也不能確定白久英說的是真是假。但不知道爲什麼,趙洛懿似乎很相信白久英,之前安南大王也說要徐碩之來找白久英看病,好像他來頭很大。李蒙心下也一陣煩亂,加上趙洛懿半天不說話,低沉的情緒也感染到他。

等廖柳出來時,魚亦即刻站起,兩人臉色都很不好。魚亦匆匆瞥他一眼,急衝衝第一個離開白久英的府邸。

廖柳自己不說怎麼一回事,衆人就都沒問。

夜裡,蚊子嗡嗡的在李蒙耳朵旁飛來飛去,他一巴掌蓋在自己耳朵上,直接把自己扇懵了。李蒙坐起身,愣了會兒,趙洛懿不在,又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白天聽的那些話在這時候才重新浮上心頭,當時李蒙並不覺得算得上什麼事,畢竟他已經太久沒有感受到那些蠱蟲。

李蒙隨手扯來一件大袍子,披上以後,撈起袖子,肘中紅線生機勃勃得很,摸上去還有規律地跳動。那日蕭萇楚把蠱蟲放到他身上,幾步之外的黑衣人,沒有和任何人接觸,轟然倒地,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李蒙面前,悄無聲息消失。

沒有月亮,天空雲翳陰沉,兜頭一盞燈籠灑下的光,令李蒙微微眯起了眼睛,李蒙舉手擋了擋,看見魚亦也披着一襲大袍子,挨在他身旁坐下。

“魚亦大哥。”李蒙聲音聽上去沒什麼精神。

“白天那個裝神弄鬼的傢伙說了什麼?”魚亦粗聲問。

“啊?”李蒙嘴脣囁嚅,不大想說給魚亦聽,支支吾吾試圖遮掩過去。

“呵呵。”魚亦忽然笑了兩聲。

李蒙奇怪地看他,一背悚然,忍不住出聲:“魚亦大哥你怎麼了?”

魚亦擺了擺手,“那傢伙說,廖柳根本沒有被挖心。”

“……??!!!”李蒙瞪住魚亦,“你不是看見傷口了?”

“是啊,他的前胸,有這麼長一道疤。”魚亦用手掌比劃,差不多是他的手掌中指尖端到腕部那麼長。

“那是怎麼回事?”

“他騙了我。”良久,魚亦長嘆出一口氣,眉眼間俱是掙扎,很不想承認,他的手攥成了拳頭,“他只是撒了個謊,我當真了。”鬱悶地長出兩口氣,魚亦微微喘息,伸手摸了摸李蒙的腦袋,使勁一揉,差點沒把李蒙拍出去。

“……”李蒙作勢起身。

“唉,陪哥哥坐會兒。”魚亦扯住李蒙袍袖,威脅道,“老子好不容易從妓館弄來的,龍陽三十二式。”他眉毛動了動,邪性地一笑,“要不要,要不要?”

李蒙趕緊撥開他的手,“不要。”一頭衝進房內。

在榻上翻來翻去,六月天氣又悶熱,李蒙頸子裡都是汗,一腿重重砸在牀鋪上,不禁氣惱起來。

既然已經不用去喂蛇,大半夜趙洛懿又跑到哪裡去了,到底讓不讓陪牀了!

在牀上翻了半天,李蒙無聊地四肢攤開,呆望牀頂。

要是那不靠譜得白久英說的是真的,他到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認識人倒是沒什麼,以前問錕鋙取的經怎麼辦?啊不對,不是,這個不重要。他把家仇忘了,把趙洛懿也給忘了,怎麼辦?他要是失憶了,還會認識字嗎?會不會像個一張白紙的嬰兒,什麼都要從頭學起。

要從千字文開始嗎?

李蒙頓時有點嘴角抽搐,四肢抖了抖,頭一歪。

李蒙霍然坐起身,一陣風似的卷出門外,見魚亦還在廊下坐着沒走,登時大喜過望。

魚亦晃了晃手裡的冊子,咧嘴壞笑:“哥哥知道你捨不得。”

“……”李蒙把魚亦往旁邊推了點,拽着魚亦袖子問:“之前白久英怎麼和你說的?他是不是說要是廖柳大哥被換了心,要恢復過來,就要忘記以前的事?”

“是啊,怎麼了?”

“要是他真的忘記了以前的事,那你怎麼辦?”

“嘿嘿。”魚亦嘴角扯了起來,那笑讓李蒙後背有點發麻,向後撤出一人的距離。

“老子是想,他要是真的忘記了,就由得哥哥我搓扁揉圓,等教會了,還不我說什麼是什麼,眼裡心裡都只有我一個,不知道有多美。”魚亦邊說邊笑。

李蒙喉頭動了動,“你是這麼想的啊。”

“是啊,現在機會沒了不說。”魚亦聲音哽咽了一下,拳頭砸在他左胸發出空空如也的一聲迴響,“心裡還挺難受呢!”

“應該他有什麼不想告訴你的事罷。”李蒙不知道怎麼和魚亦說,魚亦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落拓耿介,他對廖柳那點心思,也不避忌就擺在那裡,平日裡也有事說事。

廖柳則不同,他不愛說話,更不知道藏着什麼秘密。

李蒙想了半天,最後只得一句,“他有心瞞你,編出這麼長的話來騙你,已算用心。困了,去睡吧。”拍了拍魚亦的肩頭,李蒙起身欲回房,突然轉身回來,從魚亦手裡把冊子抽走,趁他沒回過神,“我看看,不要你的。”匆匆鑽進房間,把門一帶,打算邊翻邊等趙洛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