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六十五

南湄皇宮一隅,重重悶響自窗外傳入,一盞搖搖欲墜的人影映在窗格上。

黑暗中霍然睜開一雙銳利的眼,霎時那目中飛快閃過一絲兇狠。趙洛懿迅速披起袍子出外,眉峰緊鎖地從胳膊上扯下仍自扭動的一條細蛇,隨手揉作一團,扔在中央凹陷的池中。

窗戶驟然被一掌拍開。

幾乎同時,趙洛懿手裡未出鞘的劍抵至來人脖頸。

“祭、祭司大人……”安巴拉大半身子奄奄一息耷在窗臺上,兩股戰戰地試了兩次,翻不進去,只好作罷。

趙洛懿遲疑地看着安巴拉伸出的血手掌。

“我、我剛纔,不是,圖力去你住處了,我讓少祭司藏了個人在你那裡,料想圖力不敢在你那裡亂翻……”

“咚”一聲,剛被趙洛懿提上來一半的安巴拉不防他忽然鬆手,這一下摔得七葷八素,一時半刻爬不起來,連窗戶都在頭頂“砰”一聲掩上。

祭司大袍往身上一裹,趙洛懿自疾點向周身諸要穴,掌心向下,運起內力。緊閉的眼皮緩緩掀開,心口起伏不定,數息後,體內劇毒俱被真氣逼入右腳,自小腿而下,皮膚紫黑。

果斷提上武靴,趙洛懿踉蹌兩步,身形穩重,借廊下大柱,穩住身形,直奔祭司神殿而去。

正殿之內,數十支燭在燈架上依次被點起。

哈爾躬身在側,李蒙定了定神,扯直領子,走去在圖力對面盤腿坐下。

赤着右臂的侍女恭敬跪在一旁,李蒙又看見了蟲子,彷彿聽見了蟲子們被傾倒在香爐中時,發出的清脆噼啪聲。

“考慮好了嗎?”

“啊?”聽人來報圖力來了,李蒙一直沉浸在緊張之中,這時候圖力笑笑問起,李蒙半晌沒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

“當我的人。”圖力嘴角微彎,端起茶杯,眼睛直勾勾看着李蒙。

“……”李蒙舉袖拭額頭汗水,斟酌如何回答,不是,圖力不是來找安巴拉給他的嬰兒嗎?怎麼有空和自己閒話……李蒙忙向窗戶掃了一眼,門外有人匆匆走過去。調虎離山之計?就算不調,自己也沒法攔着,應該找不到,那間宮殿久無人住,嬰兒藏在櫃子裡,只要不扯嗓門大哭大鬧,相當隱蔽。

“不用理他們,宮裡丟了個人,我的手下正在找,與你無關。”

李蒙從圖力的語氣中聽出了淡淡的脅迫,他端起茶杯,舉袖掩去神色,再放下時,李蒙已鎮定下來,坦然看圖力:“聖子大人今夜到訪,所爲何事?”

“沒想到才幾日,國主準了個少祭司的位子給你,我南湄開國至今日,未曾有過。”

李蒙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色道:“聖子大人是嫌我升官太快?其實這個什麼少祭司的位子,非我本意,反正我只是給師父陪牀而已……”

圖力沒想到李蒙這麼直白,言語間絲毫不以此爲恥,神情登時變得微妙起來。

“你師父這人喜歡什麼樣的?就你這樣的?”

“反正不會喜歡聖子這樣的。”想起馨娘說的,聖子的弱點,還要從好男風上找,李蒙頓時沒好氣道,“聖子若爲閒話而來,時辰已不早,不如改日再敘。”

“國君也不敢這麼對我說話,你膽子不小。”圖力意味深長地端詳李蒙,摸了摸下巴,“長得卻也秀氣,什麼時候跟的趙洛懿?”

侍女低垂頭,殿內下人俱是死人一般,這樣的對談他們聽見也只會當做沒有聽見。

圖力要找,只能等他找,要是找不到,自然會走。此時但凡半點慌張,都會露出馬腳,只有盲目相信他們找不到。

“三年前。”

“那日在十方樓,沒好好看你一眼。”圖力遺憾道,“還以爲再也不可能看到了。”

“那夜在十方樓,聖子大人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晚輩也以爲,再也不可能見到大人,想不到這麼有緣。”李蒙冷刺道。

圖力眉毛動了動,“趙洛懿那人,有什麼好?朝不保夕,祭司都是短命鬼兒,你沒聽人說?你想過沒有,你比他小這麼多,等他死了以後,你怎麼辦?”圖力忽然出手,李蒙仰頭向後一躲,慢了一步。

圖力拇指與中指搓捻,怪笑着瞥李蒙一眼,“你小子……”

李蒙躲得太過,冷不防整個人都向後栽去,爬起來狼狽已極,重新坐好已沒了一開始的底氣,心裡不住嘀咕趙洛懿怎麼還不回來。

“反正,不是我收拾了你師父,你師父也早在打主意想收拾我,一山不容二虎,你最好早點決定,否則我那裡不一定還能有你的位子。”圖力聲音越來越低,埋下頭向前湊,“及時棄暗投明,到時候,你就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圖力直起身,優哉遊哉地轉動手腕上一隻黑色玉鐲,不經意提起,“今晚安巴拉來找過你嗎?”

“沒來過。”李蒙沒好氣道,圖力整個人散發着陰鬱的氣質,和他坐在一起都不舒服。這麼久圖力的手下還沒回來,應該還沒找到。

就在李蒙已不耐煩時,圖力的手下按着刀,大跨步而來,單膝跪地,附到圖力耳畔。

李蒙靜靜盯着圖力身後巨大的銅虎座雕,滿背冷汗,袖中兩隻手相互扣緊。

片刻後圖力豁然起身,李蒙跟着起身,他不知道圖力想做什麼,只是擋在他面前。

“今夜月色甚好,少祭司借一步說話。”

“不借!”

圖力看李蒙不給面子,臉色瞬息萬變,他身旁手下低喝一聲,斥責李蒙,同時手握刀向前一推,李蒙抓住刀鞘,反手一擊,那手下猝不及防被刀鞘頂中腹部,提刀就要動手。

沒等李蒙出手,圖力擡手,只聽“咔擦”一聲微響。

那手下脖子一歪,頃刻栽倒在地,外面衝進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起屍體,將人拖了出去。

“少祭司莫見怪,不聽話的手下,留着也是無用。”圖力拍拍手,再次做出邀請李蒙一塊兒出去看月亮的手勢,大掌抵到李蒙後腰,這次,李蒙不敢再拒。

李蒙只覺得頭皮發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就先讓圖力帶走人,再想辦法救出來。安巴拉一定是偷了那個嬰兒出來,否則不會讓圖力發現,圖力也住在宮裡。李蒙極力從紛雜的思緒中梳出一條線來,安巴拉的崽多半是圖力控制安巴拉的籌碼,今夜被偷出來,同時安巴拉也被發現了,圖力追到這裡,發現安巴拉不見,首當其衝就是進來查,沒有大張旗鼓搜,已是對趙洛懿客氣。

至於籠絡自己的話,李蒙壓根沒放在心上,他纔不會背叛自己師父,再說了,圖力能給他啥,他又沒有師父好看。

“少祭司在想什麼?”圖力沉聲問。

夜已深,黑沉沉的蒼穹下,寂靜宮燈懸掛一排,如游龍般蜿蜒而出。

“聖子大人也許沒有聽過,我們大秦有一句話,叫明人不說暗話。這麼晚,聖子大人肯定不會是來和晚輩看星星月亮的,要辦什麼事,就趕緊的,晚輩還得睡覺,您要是沒什麼事幹,皇宮這麼大,總有聖子大人的安身之處。這個時辰,我師父也快回來了,讓他看見您在這裡,會怎麼想?”李蒙豁了出去。

圖力腳步一轉,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衝李蒙一抱拳,“那就失禮了。”

圖力一隻手擡起,指間打了個響,身後四名手下跟在圖力身後,他朝李蒙笑吟吟道:“方纔那廢物說,神蟲指示他我要找的東西,在這所宮殿西廂房裡,但他不敢擅闖。既然少祭司沒有異議,本尊親自去看看,也不算亂闖了大祭司的地盤。”

李矇眼皮子一跳,緊抿着脣,除非趙洛懿這時能回來,否則沒有什麼能攔得住圖力。神蟲是個什麼鬼啊!那孩子身上有蠱蟲嗎?這麼神奇你就接着找啊!

“少祭司陪同本尊去看看?”圖力冷冷笑道。

“莫敢不從。”李蒙團起袖子,隨在圖力身後。

眼看藏嬰兒的屋子越來越近,已經在同一條走廊上,一顆大石死死壓在李蒙心上。

圖力在房門外站定,轉過頭來陰笑着看了李蒙一眼,手指搭上門扉。

李蒙打了個呵欠,將內力注於食中二指上,虛睨起眼,牢牢鎖在圖力後背脊柱上。

此刻,房內點起燈,重重灰塵激得李蒙打了個噴嚏。

圖力一個手下,手中劍挑開牀上被褥,見空無一人。李蒙一面留神諸人,略略皺眉,櫃子已經被人打開寸寬的縫隙,怕被圖力注意到,李蒙板着臉,做出一副很是不悅的神情。

手下打開藏嬰兒的櫃子。

瞬息間李蒙心臟停跳,少頃,恢復了呼吸。微光照進櫃子裡,那是個兩層的櫃子,木板隔開,下層放着一隻花瓶,中有不少畫軸。

又有手下挑開牆角掛簾,甚至有人蹲身找桌子底下。

四名手下聚過來,圖力煩躁地擺了擺手,看向李蒙,他的眼神狠絕,猶如一條毒蛇,俊美無儔的臉惡毒地扭曲着,朝李蒙一拱手:“叨擾少祭司好眠,改日登門謝罪,還請少祭司一定陪本尊喝一杯。”走出一步,又回頭道:“本尊一定記得,挑個大祭司不在的時候。”

“少陪。”李蒙一讓,目送圖力在手下簇擁之下離去。

“都退下。”李蒙疲倦地揮了揮手,只覺一身力氣都抽了去,他想了一下,要是圖力對他出手,最多能躲個七八招,逃跑幾乎不可能。到底有沒有吃一顆可以直接獲得百年功力的神藥,這麼多江湖人來南湄找藥,改天問魚亦打聽打聽。

哈爾帶宮侍們退到李蒙看不見的地方。

房內還點着燈,李蒙把門一關,反手摸了摸背,想起方纔那個被一把捏斷了脖子的手下,當時圖力身邊其他人都沒什麼反應,包括這間宮殿的下人。南湄宮廷中,除了上等人,好像都是草芥不如的下等人,下等人連人都算不上。得儘早回去,這地方簡直讓人毛骨悚然,說不定這間屋子裡都不知道死過多少人。

李蒙眉頭緊蹙走到櫃子前,感到陣陣頭疼,一手按住額角。

忽然李蒙擡腿踹上櫃子,花瓶應聲而倒,咚的一聲和李蒙齜牙咧嘴的呼痛聲重疊在一起。

身後突然橫來一臂,李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扳過去,按在牆上一通深吻。

趙洛懿什麼時候進來的李蒙都不知道,他的吻猶如狂風捲落,李蒙“嗯嗯”兩聲,趙洛懿伸手一把關緊櫃子,將李蒙壓在櫃子上,提起他一隻手按在櫃子上,李蒙手背磕得生疼。

很快他嘴脣被啃得發麻,才察覺到趙洛懿急促呼吸,看清楚他目中竟隱藏着赤紅,大概是在後怕。趙洛懿知道圖力來過了?對了,他能找到這裡來,嬰兒應該是被他抱走了。

“想什麼?”趙洛懿粗糙的手指拈着李蒙下巴,湊在他被吻得紅潤的嘴脣上又啃了一口,抱着李蒙的腰,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半晌,才鬆開雙臂。

“你晚上出去幹什麼了?”李蒙慌忙扯好衣領。

趙洛懿歪頭,貼着他的脖頸,輕輕吻下去,直親到鎖骨上,才替李蒙整理衣袍。若無其事推着他出門。

一出門李蒙就不敢說話了,眼神閃爍地四下亂看,想起哈爾把下人都帶走了。此刻趙洛懿伸手來勾住李蒙小指,一晃一晃往前走。

是往寢殿去,李蒙憂心忡忡憋了一肚子話,剛一進門又被趙洛懿按在門板上一陣胡亂親。李蒙兩手從被扒開的衣袍中掙出來,想起來薄薄門扉外面,站着兩個人,果然他一側頭就看見門上的影子。

趙洛懿卻笑笑順着李蒙細瘦的腰往下探去。

李蒙只好壓抑着,少頃,從臉紅到胸膛,側着臉,不住喘息,將頭埋在肩側,肩上已留下幾個不明顯的牙印,全是自己憋不住想叫時咬的。

門板吱嘎作響,李蒙一腿被抱着,被換了個方向,眼前俱是那倆宮侍的影子,本是紋絲不動,但隨着他眼前發白,竟覺得那兩個人影也在動。

待李蒙受不住時,趙洛懿將他腰一撈,抱上了牀。

頭頂倒映下趙洛懿深邃的雙目,兩人呼吸俱是滾燙,方纔在偏殿小室中沉默的吻,讓李蒙渾身都發燙,李蒙擡手抱住趙洛懿的頭,小聲道:“沒事了,圖力什麼也沒找到。”

趙洛懿滿頭滿肩都是汗,微微汗味卻讓李蒙月誇下又擡起頭,手指就着滑溜溜的汗水,貼着健美肌肉而行,摸到趙洛懿背上傷痕,李矇眼眶發熱,“你瘦了……”話沒說完,喉頭哽咽。

“除夕能回大秦過嗎?我不喜歡這裡……你把南湄當成你的家?”

伏在李蒙耳畔的頭擡起來,趙洛懿一手撐在他身旁,看着李蒙小心措辭,接着李蒙又道:“大秦纔是你的家。”

浸潤在溼霧中的眼珠可憐又透露着堅韌,李蒙摸了摸趙洛懿的臉,手指劃過他的胸膛,抱着趙洛懿的腰,竭力上擡,整個人往趙洛懿身上湊,眉峰難受得蹙起皺褶,雙手緊緊按在趙洛懿背部。

“不用等到除夕。”趙洛懿放緩動作,愛惜地親了親李蒙的耳朵,將他的小徒兒輕輕抱着,溫順可靠的雄鹿般蹭了蹭李蒙發紅的頸子,“得幹掉圖力。到時候,就回去,把十方樓散了,錢莊存的錢拿出來,做點生意,你想做什麼,都聽你的。”

話音聽在李蒙耳中甚是模糊,他渾身一顫,眼睛有些失神,好像整夜累積的緊張與戰戰兢兢都在這一瞬間泄了下來。

趙洛懿扯被子揩了李矇頭上的汗,叫人進來。

李蒙於被中縮着,腦袋埋在趙洛懿胸膛中。

“備熱水,讓安巴拉過來一趟。”

聽見下人出去,李蒙手在被子裡動了動,忽然意識到什麼,張了張嘴。

趙洛懿十分尷尬,強做出鎮定的表情,沉聲道:“一時大意,中毒了,暫時被我遏在右腿上,不能……等安巴拉來,有辦法除去。”

李蒙一聽了然,有點擔心,但趙洛懿只顧抱着他不住親來親去,沒等讓李蒙察看,宮侍來請沐浴。趙洛懿打橫抱着李蒙去洗澡,把他往水裡一扔,李蒙滿頭是水,冒出個頭,看見趙洛懿光腳踩在溼潤的地板上,忍不住道:“小心滑倒……”

趙洛懿嘴角牽起,“不會。”

果然見到趙洛懿右腳紫黑,李蒙忍不住直擰眉頭。

“無礙,別瞎想。”趙洛懿取了布巾,坐在浴桶邊給李蒙擦澡,兩腿叉開,莊嚴肅穆的祭祀袍曳地,氳出一片暗色,兩條健瘦的腿就自袍子裡伸出來,小腿以下一覽無餘,甚至側身時腰腹映入李矇眼睛裡,他趴在浴桶邊,吭哧吭哧喘氣,耳朵紅得要滴下血珠。

“在想什麼?”趙洛懿起身,給李蒙洗頭髮,在他面前幅度不大地晃來晃去。

李蒙喉中滾燙。腦子裡全懵了,剛纔用的是那傢伙嗎?草草草,不可能吧,怎麼辦到的?

“師父。”

趙洛懿低頭看李蒙,低沉的嗓音傳入李蒙耳中,“閉眼。”

那手中有粗硬的繭,皂莢卻滑潤,倒像是有無限溫柔。李蒙手指在浴桶上收緊,溫熱的水流覆蓋着他的臉滑下,趙洛懿的手指託着他的後腦勺,親了親他的嘴脣,李蒙自覺張了張嘴,趙洛懿卻一碰就離開,叫李蒙起身,取乾布巾給他擦身,就讓李蒙穿好衣服去睡。

當李蒙回到牀上,一應被褥寢具都換了新的,更讓李蒙瞠目結舌的是,趙洛懿飛快把團東西塞進到李蒙身旁,猶如火中取栗,滿臉的不自在。

“他很安靜,你先抱一會,想睡就睡,哭就丟出去,安巴拉自己會來撿。”說完趙洛懿走了。

李蒙:“……”

小被子裹着個小糰子,被放在了李蒙旁邊,嬰兒澄澈無垢的眼珠轉來轉去,定在李蒙臉上,嫩生生的嘴兒一咧,牙齦軟肉上才冒了幾粒細小白點。

李蒙頓時腦中一炸,霎時就栽了……腦子裡反覆轉來轉去:不還給安巴拉了,不還給安巴拉,要孩子回去,想也別想,小爺差點命都玩兒脫了才保住,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