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五十一

巫馬丹上來之後,所有人去換衣服,李蒙動作很快,他出來時,只有巫馬丹一個人在給馬上鞍,馬鞍也浸溼了,巫馬丹拿着塊乾布在擦。

李蒙也找了塊去擦,沒有幾塊乾布,防水的牛皮箱子是用來裝貴重物品的,塞下幾人的乾衣服已經差點關不上蓋子。

巫馬丹回頭看李蒙一眼,友好地翹起嘴角,專心擦馬,他的眼裡似乎就只有這些馬,直到馨娘走出來,他分神看了一眼,幽深的雙瞳不易察覺的亮了一瞬。

衆人紛紛穿戴齊整,幾個手下幫着給馬擦鞍,將皮箱拴好。

“都忘了,等到了城鎮,給你倆買幾身衣服,這麼穿不行。”馨娘一隻雪臂露出,金繡的紫色披帛挽在肩臂上,長髮以一根金簪固定在腦後。

巫馬丹埋頭將馬收拾好,翻身上馬,粗糲的聲音向手下下命令。

就見所有人都騎上了馬,李蒙和曲臨寒也翻身上馬。

巫馬丹對馨娘低聲喊了兩句。

馨娘朝李蒙和曲臨寒道:“可能沒法騎多久馬,小心一些,避開頭上垂下的藤蔓,跟緊一些,多留點神。”又從腰帶中掏出兩顆褐色圓珠,分給李蒙和曲臨寒,這時兩人才留意到,馨娘自己脖子上也戴了一個,襯着她雪白的肌膚。

李蒙聞了聞,收在脖子上掛的荷包裡。

“驅蛇用的。”馨娘道。

曲臨寒聞言,才收了起來。

南湄山中,花草顏色豔麗,隨處可見碧綠水潭,一入了密林,遮天蔽日的樹葉將陽光割裂,林中幽閉陰暗。

巫馬丹行事謹慎,每走一段就停下來,確保所有人跟上。

通往前方的路似乎越走越高,樹木茂盛,無法分辨身在何處。前方巫馬丹忽然大吼一聲,所有馬停下了腳步。

馨娘大聲喊話,翻身下馬。

只見前方是一條足二人身長的深塹,下不見底,昏暗的光線只照出爬滿潮溼青苔的峭壁。

眼看馨娘和巫馬丹又要吵起來,李蒙四處打量,他們走來的路還算平坦,要是騎馬衝過去,未必不能,但有一定風險。巫馬丹帶的路應該已經是他斟酌再三,認爲最合適的路。

看來真的只有棄馬了,巫馬丹又顯出了急躁的表情,抓了抓耳朵,向身後衆人一指,一手按在自己左胸,之後手在空中劃了個圈,又捏成拳,於左手掌心重重一捶。

馨娘臉漲得通紅,胸口重重起伏,轉過臉來,說:“有兩個方案,要麼,先連人帶馬往對面衝,第一個人成功之後,將繩子系在樹上,這幾個兄弟裡,有人不會輕功,即使會輕功,這麼遠,要完全沒有憑依躍過去,怕是也有難度,這樣可以萬無一失。只是馬就帶不走了,不光是馬,那幾口箱子也沒法帶走,這是計劃上的失誤。”馨娘如同刀鋒的眼光掃向巫馬丹,嘆了口氣,續道,“最後一個人負責將馬和皮箱繞遠路帶回都城。這樣大概一個時辰,我們可以過去,巫馬丹說,翻過去之後,再走兩個時辰,就能見到村寨,今夜我們在那裡歇腳。”

巫馬丹豎着耳朵聽了半晌,拍了拍馨孃的肩,對她豎起兩根手指。

馨娘不悅地抿脣道,“第二個方案,直接繞遠路,今夜要在林子裡歇腳,天黑之前我們一定沒法到達有人的地方。這裡有多危險,不用我告訴你們了吧?”

巫馬丹以平穩的音調對自己手下說了一遍,不過用的李蒙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現在,每個人都可以選一個方案,我尊重所有人的意見。”馨娘心不甘情不願地說,腳煩躁地踢翻草皮,“李蒙,你來計數,我不看。大個子怕我干預他們的決定。”馨娘轉過身去,“反正我選現在過去。”

深塹幾乎將路分成了兩座面貼面的山壁,一眼望不見頭尾,繞遠路怕是要下山。

巫馬丹生硬地宣佈:“選衝過去,右手,這樣。”他右手按住了左肩,深邃的目轉過去面對南湄人,重複了一遍。

九個手下以飛快的語速竊竊私語,其中六個舉起了手,巫馬丹沒有舉手,他掉轉頭,看向李蒙和曲臨寒。

曲臨寒看了一眼李蒙,舉起顫巍巍右手,搭上了左肩。

“不能死在這裡。”那聲音飽含畏懼,顯然對在這樣的樹林裡露宿一晚是否能夠活命沒有信心。

巫馬丹面無表情,瞳孔深灰。

李蒙舔了舔嘴皮,朝馨娘道:“八個、八個人選了你的方案。”

就在那一瞬間,馨娘雙肩鬆弛一般塌了下來,轉過來的臉上掛着溫和的笑,“我還真怕這傢伙爲了馬乾出什麼出格的事兒,算他識相。”

巫馬丹沒有說話,從皮箱裡掏出三卷繩子,蹲下身把箱子捆起來。

馨娘招手,讓衆人圍在一起,先告訴手下們怎麼做,其中有三個人舉了手,李蒙注意到真是剛纔沒有舉手的三人,大概猜到他們是輕功不大好,或是不會輕功的。

曲臨寒一直有些緊張。

李蒙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提着一口勁,拽緊繩子,真要是掉下去,也會被拉上來,不用太緊張。”

曲臨寒發虛地點頭,仍然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山壁,“就不知道底下有沒有東西……”旋即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害怕。”

“我知道。”李蒙淡笑道。

“兄弟。”曲臨寒重重拍了拍李蒙的肩。

李蒙也拍了拍他的,拍得曲臨寒一趔趄,慌忙抓住旁邊彎曲的樹幹,臉對着深不見底的深淵,使勁吞了口口水,連忙撐着樹站直身體,不敢再看。

巫馬丹第一個上,他魁梧的身軀伏在馬背上,抓起棗紅大馬一隻耳朵,在對馬說什麼。

“他還能和馬說話?”曲臨寒詫道。

馨娘冷哼一聲,“咱們又不是馬,誰知道是不是裝神弄鬼。”話雖這麼說,她表情卻顯得信服,顯然巫馬丹真的有些本事。

當巫馬丹鬆開馬耳,那頭在衆馬中體型格外彪悍的棗紅馬晃了晃耳朵,馬蹄開始緩緩向後退,直退出十數米,巫馬丹一巴掌拍在馬臀上。

那馬擡起前蹄,高揚起弧線優美的脖頸,樹葉間漏下的光斑鍍染在那筋肉有力的馬腿上。巫馬丹口中一聲清叱,馬頭瞬時低下,向前舒展,四蹄奔踏,地面被震得隆隆作響。

衆人閃開,讓出一條道路給馬通行。

巫馬丹身體越伏越低,馬鬃扎着他的臉,雷鳴般一聲怒喝,棗紅馬後足微屈,蓄力而發。只見馬軀舒展,猶如一道飛快掠過的虹光,那一霎,電光一般,霍然生風。

前蹄在對面懸崖上落下,後半截馬臀掉在崖壁邊緣之外,巫馬丹順勢滾下地去,手中馬繮未撒。

棗紅馬發出一聲嘶鳴,後足踏空,身體又向外滑出些許。

巫馬丹大喝一聲,雙足猶如在地上生根,展開雙臂,手背暴起糾結筋肉。

棗紅馬後蹄撩起崖壁上石塊,石塊滾落入深淵,聽不見半聲響。

只見巫馬丹一足向後撤出,從腰上扯下一把彎鉤,下系的麻繩早在他腰上拴好,顯是已料到此等情形。鐵鉤飛出掛在樹上,隨繩子收緊,巫馬丹雙目怒瞠,每向後撤出一步,口中便發出一聲低吼。

馬嘶漸低,棗紅馬溫順溼潤的大眼凝視着主人,悶聲打了兩個響鼻,它低下頭,溼熱的舌頭舔了舔巫馬丹的虎口處,將頭向前一拱,在巫馬丹臉上蹭來蹭去。

巫馬丹咬牙怒吼,雙足卻不住向崖邊滑去,速度漸漸加快。

棗紅馬露出牙齒,溫柔地銜住他肩上的衣衫,朝後一扯。

那口氣一泄,巫馬丹不得不鬆手,伴隨着淒涼的馬嘶,棗紅馬滑入深不見底的裂縫之中。

在場諸人都愣了愣,巫馬丹全身力竭躺倒在地,連成天和他作對的馨娘也一言不發。

半晌,巫馬丹纔回過神,坐起身,取下鐵鉤,挽在一條手臂上打旋,撒手時鐵鉤飛出,掛上對面樹梢。

立刻有一人爬上樹將其固定。

馨娘看向其中一個體型略顯圓潤的手下,那人邊聽令邊點頭,與衆位同伴分別抱了抱。

輪到李蒙,尷尬對視了一眼,李蒙也上前抱住他,曲臨寒依樣畫葫蘆。

一股沉重的氣氛,自棗紅馬墜崖之後,在衆人間無聲瀰漫。

那人一手圈在臉側,大聲衝巫馬丹喊話。

“他會帶其他的馬繞遠路,要是成功走出這片大山,會來都城找我們。”馨娘眼圈也有點紅。

衆人皆是無話,按照計劃將兩條繩子分別固定在崖邊和一人高的樹上,巫馬丹在對面,胖子留下,倆人負責確保無虞。

李蒙先過去,對曲臨寒道:“別往下看。”

曲臨寒滿面緊張地點了點頭,他輕功不行,但腰上會拴上繩子,以確保即使人掉下去,也能拉上來。

所有人過對面之後,胖子舉起右手按在左肩,之後揮出手對衆人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巫馬丹吹了兩聲尖銳的口哨,十一匹馬有序地排成列,胖子翻身上馬,騎行於其中,一搖一晃沿着來路返回,背影蕭索。

啓程後巫馬丹一直沉默,凡需拿主意之時,也不吭聲,不與馨娘分辯,聽令行事。

不知走了多久,天快黑時,臘肉烘米飯的香味鑽入衆人鼻中,個個都是飢腸轆轆,登時眼冒綠光。

李蒙不禁嚥了兩口口水,扯了扯綁在腰間的繩子,後面兩米處跟着痛不欲生的曲臨寒,他已累得快趴下了。

“怎麼……”曲臨寒擡頭一望,忍不住叫了起來,“炊煙!快到了,能吃頓飽飯了!”這一趟過河,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幹餅子被河水泡過,咬起來都不知道吃的是餅還是沙。

一看到了村寨,即使訓練有素的南湄人,也都興奮起來。

衆人加快腳步,果然很快望見一座佇立在森林中的樹屋,嫋嫋白煙瀰漫在前方,不住升騰起來,顯然不是山中霧氣。

一路悶悶不樂的巫馬丹走前去叩門,樹屋裡出來一個小孩,臉上初時的警惕和防備,在聽見巫馬丹的口音之後,稍微放鬆下來,但仍不住打量李蒙和曲臨寒。

果然因爲穿的衣服不同,會引起一些麻煩,到了城裡第一件事還是入鄉隨俗。李蒙成天聽他們說話,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比如說“走”是“摩達”,“吃”是“古蛋”,能聽出那小孩在問他們從哪兒來。

小孩進屋之後,巫馬丹回頭衝衆人打了個手勢示意放心。

片刻後從屋中出來一個老人,待巫馬丹態度甚是恭和,馨娘也走上前去,上樓時有意低着頭,老人與小孩本就在意近前來的人,掃到她肩胛蛇紋,登時色變。

“%%……&@¥%?”

馨娘答了幾句,皆是漫不經心態度略顯得輕慢,隨手一指衆人,那老者頻頻點頭。

當晚一行人被安排住在兩座挨在一起的樹屋,一棵樹上有四間屋,李蒙累得狠了,吃完飯就感到有些發熱,在被子里正烙餡餅翻來覆去睡不着,聽見曲臨寒說話的聲音:“師弟,你還沒睡着?”

李蒙朦朦朧朧“嗯”了一聲,“快要睡着了……有事?”

“我、我……”曲臨寒有點不好意思,縮在被子卷兒裡往李蒙身邊挪了挪,倆人面對面,曲臨寒眼睛發亮,“今日我撿了個石頭,挺好看,像是玉的,回頭給你雕個小玩意兒,你帶着。”

李蒙不禁想起在瑞州趙洛懿給他們買的石刻,又想起麪人,這一路奔波,屢次涉險,都找不着了。反倒是那個面目已變得十分模糊的桃兒給他的玉佛還在荷包裡安安靜靜躺着,卻有些諷刺。世事難料,本來只想學好功夫爲親人殺了那個昏君報仇,竟然流落到南湄來了。李蒙按捺住思緒,不去想趙洛懿現在何方,已經走到這裡了,即便原路返回也不易,只好一條道走到黑,真正騎虎難下。埋在被子裡的嘴脣不由扯出苦笑,嘴上敷衍道:“你要吧,我也沒處戴。”

“你不要就扔了,記着師兄的好就成。”曲臨寒嘿嘿笑道。

李蒙“嗯”了一聲。

“來日見了師父,記得幫我說好話。”

李蒙聽了哭笑不得,這都什麼時候了,連聲答應,不片刻就聽見曲臨寒打呼嚕的聲音,竟真的就安心睡了。

李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許多畫面在腦子裡反覆出現,他總是夢見一間黑屋,真正不見光的黑屋,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在一間屋子裡,是因爲有一個痛苦口申口今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還有什麼東西從地面滑過,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滿身大汗睜開眼,天還沒亮,心中一股悸動令李蒙無法立刻入睡,他霍然坐起身,那股激劇的心跳在腦中鼓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怎麼了?”曲臨寒睡意濃濃的嗓音問。

李蒙緩了會兒,覺得好些了,便道:“無事,睡了。”他躺下去,翻了個身,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