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走放羊(3)

趙洛懿氣得一晚上沒和李蒙說話, 第二天早上拔營,也不用李蒙叫他,自己就起來了, 雖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是自己動手, 穿戴整齊。李蒙把早飯端過來, 他不客氣地接過去, 自顧自地吃,甚至懶得多看李蒙一眼。

上午還是晴空萬里,午後隊伍短暫休息之後再度踏上前往聖地的征程, 卻忽然變了天。

旺西族人都停了下來,阿西到前面去問情況, 很快, 回到李蒙身邊, 朝他吼道:“暴風雪要來了,前面有一座山, 但山上本來就有積雪,我們要遠離那裡儘快紮營,否則等暴風雪來就來不及了!”

“前面關隘下面不是有一座城鎮嗎?”李蒙叫道。

“至少還要五天我們才能走到那裡!”阿西吼道,“來不及了!我們還有幾匹馬!你師父在生病,我幫你們要了一匹!”

李蒙看了眼還在板車上坐着的趙洛懿, 扎着灰白髮辮的老人們紛紛被子孫攙扶下車, 趙洛懿正在發愣, 他甚至沒有向李蒙的方向看, 擡頭望天。

遠方, 黑雲堆在頭頂,並且慢慢向旺西族遷徙的隊伍籠罩過來。

“師父!”李蒙膽戰心驚地叫了一聲。

趙洛懿詫異地看了一眼被抓着的手, 李蒙抓得太用力,把趙洛懿手都抓疼了。趙洛懿睨起眼,伸手摸李蒙的頭,雙手伸出來,“抱我啊,抱穩,看路!”

李蒙連忙把趙洛懿從板車上抱下來,如今他能輕輕鬆鬆抱起趙洛懿來,就像他被趙洛懿撿到的時候,趙洛懿把他從水缸裡提出來那麼輕鬆。

“馬!讓你師父上馬。”阿西牽來一頭棗紅大馬,看上去瘦了不少,比起人還是結實沉穩得多。

李蒙把趙洛懿放下來,提起一口氣,一把把人抱上馬背。

“這馬能坐兩個人嗎?”

阿西瞪大眼睛把頭搖得像只撥浪鼓,“馬已經好幾天沒吃飽過,坐你師父一個人就行了,我們必須馬上移到那座石山下面,那座山沒有積雪。”

阿西遙遙一指,又道:“要是路上風雪來了,就要就地紮營。你的帳篷呢?”

李蒙拍拍自己的背。

“所有人要一起出發嗎?”李蒙大聲地問。

阿西擺了擺手,陽光帥氣的臉上現出嚴肅的神色。

“如果所有人一起,再等兩個時辰我們也走不到那裡,好兄弟,你顧着你師父吧,我得去照顧我娘和妹妹。”阿西右手成拳,在左胸前用力敲了兩次。

李蒙深深看他一眼,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兩人同時走上前,用力抱住對方,拍拍兄弟的背。

之後他們分開。

李蒙牽着趙洛懿那頭馬走出一截路,風越刮越猛,像千萬把刀子同時撕裂人的皮膚。

不時李蒙回頭看看馬上坐着的人。

趙洛懿已經完全伏在馬身上,兩隻手環抱着馬脖子,他一直虛着眼,每當李蒙轉過頭來,他纔打起精神坐起來,堅持不到多久,又會趴下去。

李蒙咬了咬牙,勒住馬。

“怎麼了?”趙洛懿嘶啞的聲音問,他的顴骨燒得通紅,深邃的眼眸也泛着一層溼霧。

李蒙心裡像針扎似的難受,他伸出手,“師父你先下來,我們不騎馬了。”

“哦。”趙洛懿側過身,腳底下沒勁,直接順着馬肚子滑了下來,好在李矇眼疾手快地接住他。

李蒙心臟狂跳不止,扶趙洛懿站穩,緊張道:“摔到哪兒了嗎?師父你有沒有事?”

“嘿,怎麼說話呢?我能有什麼事兒?好着呢。”趙洛懿拍拍李蒙的頭,發現李蒙好像比自己還高點兒了,頓時嘴角一拉,眉毛揚起,“你小子怎麼這麼高了。”

“那是師父沒站直。”

“我說呢,怎麼過去?你要抱我過去嗎?行不行?你背上可有百多斤,我也不輕。”趙洛懿促狹道,“不是不稀得用爲師辛辛苦苦傳給你的內力嗎?”

“不是。”李蒙咬牙道,他把趙洛懿抱了起來,運起那股真力,熟悉的、溫暖的一股力量沉入丹田,散至周身。

李蒙一把抱起趙洛懿,腳底生風,先是以比虎豹更快的速度發足狂奔,片刻後就身輕如燕,盞茶功夫,就抵達阿西說的那座山上沒有積雪的石頭山下。

在避風之處,李蒙鑿開堅硬的石頭,牢牢固定起帳篷。

此時天空中已經飄下茫茫白雪,很難分辨遙遠的地平線上,哪個黑點是阿西。

“師父,進帳篷!”李蒙把趙洛懿扶進帳篷裡,牛皮的帳篷裡,風聲頓時小了很多。

趙洛懿咳嗽兩聲。

“師父,你發燒了。”李蒙清澈的眼睛裡有一絲慌張,他儘量不表露出來。

但兩人已經太熟悉,只要李蒙鼻子稍微抽一下,趙洛懿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麼。趙洛懿勉強坐起身,讓李蒙生火。

火石和乾草都溼透了,一時半會生不起火。李蒙一次次看見微弱的火光,不停搓弄潮溼的乾草,他掌心運足內力,感覺到掌心發熱,來回搓弄那些絨絨的乾草。

“蒙兒。”趙洛懿彷彿喟嘆一般,他靠在鋪在堅硬的地上厚厚的一張虎皮上。

李蒙趴過去,湊到趙洛懿的脣邊,試圖聽清他在說什麼。

“有點餓。”趙洛懿舔了舔嘴皮。

“有吃的,有吃的……師父你等等。”李蒙倉促起身,一陣叮叮噹噹地響,忽然那聲音停了下來。

趙洛懿虛起兩隻眼睛,看見李蒙從一個已經近乎薄紙片的布口袋裡倒出一些東西,盛在碗裡。

“師父你渴不渴?”李蒙轉過臉來看了趙洛懿一眼,趙洛懿緊緊閉着的眼睛讓他心裡陡然狂跳,打翻過去的碗被李蒙一把扶正,他踉踉蹌蹌走過去,還沒走到趙洛懿跟前,雙腿發軟,就跪了下去。

摸到趙洛懿還有鼻息,李蒙纔敢抖着手,貼在他的脖頸探了探,那跳動雖然微弱,但仍然堅定地一下一下起伏。

李蒙一口氣沒繃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迅速戰戰兢兢起來,拿手輕拍趙洛懿的臉頰。

“師父?師父你醒醒,師父……”

緊閉的雙眼鬆動開一條縫,就對上他徒弟的兔子眼,一愣,便即笑了起來,笑得咳嗽。

李蒙簡直哭笑不得,要被趙洛懿玩兒死,趕緊把他扶起來坐好。

“師父你渴不渴?我出去找點雪,水囊已經凍住了。”李蒙道。

趙洛懿疲憊地朝外揮揮手,嗓子眼兒裡哼哼出一聲“去”。

帳內帳外兩重天,外面天已經全黑。藉着雪的一點亮光,李蒙吸了吸鼻子,空氣凍得鼻腔都生疼。

一絲牛羊的臭味夾雜在風裡。

耳朵什麼也分辨不出來,天地之間的雪風呼嘯出巨大的咆哮,彷彿黑暗是一頭困獸,掙扎着要掙脫囚籠。

李蒙弄了點雪,在手裡壓實,返回帳中。

趙洛懿這次沒有睡過去,他一直在等李蒙回來,李蒙估摸着雪的表面一定有點髒,他撥開雪團,塞了一把在自己嘴裡,化開,才趴到趙洛懿的身上。

趙洛懿整個人滾燙,臉上汗涔涔的發亮,是營帳裡唯一的一絲光。

李蒙再次試圖點燃乾草,幸運的是,那些草被他反覆折騰已經幹了,他點了半截牛油蠟燭,這是僅剩的一點。

“師父,你等我一會。”

朦朧中,趙洛懿聽見李蒙說話的聲音,他燒得腦子有點不清醒,嘴脣囁嚅片刻,看見李蒙還在等他回話,他的嗓子已經疼得話也說不出,但還是支撐着發出一點聲音,他以爲自己說話很小聲,事實上因爲耳朵聽不太清楚,他說話的聲音如同雷鳴。

“出去幹嘛?”外面下雪呢,這麼大的雪,怎麼不陪陪我,我還想和你說說話呢,要不然玩玩你,也暖和暖和。趙洛懿太疲倦了,他只想了一想,並沒有說出來。

“去看看阿西他們,雪好像小了一點,我去幫忙!”李蒙怕趙洛懿聽不清,伏在他的身上,在趙洛懿乾裂的嘴脣上親了親,又禁受不住他口中火熱的溫度引誘,扶住趙洛懿的頭,放縱而盡情地親了他一會。最後鼻尖留戀地在趙洛懿脖子裡蹭了半天,纔不得不起身。

當李蒙站起身,他的衣袍被趙洛懿的手勾住,李蒙疑惑道:“師父?你不想我去?”

趙洛懿沒說話,只是鬆開了手指。

李蒙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頂着風雪走出去,返身把帳門關緊,在帳篷四周都結結實實壓上一圈沉重的大石頭,以免帳篷被風颳走。

沒一會,李蒙就找到了旺西族人,一行人被雪困在了原野上,沒有遮蔽,帳篷被吹得嗚嗚作聲,但數十頂帳篷簇擁在一起,形成的巨大陣營還是讓李蒙看到了一絲希望。

“阿西!阿西——”李蒙叫了好幾聲。

有人高聲說話。

很快,一頂被風吹得有點傾斜但仍然堅持的帳篷裡走出一個高大魁梧的人。

阿西走來,用力撞了李蒙兩下。

“到我這裡來!熬過今夜,明日是個大晴天!”

“我師父還在那邊山下。”李蒙高叫道。

阿西張望了一眼,離這裡數裡之外,巍峨的石山隱約可見。

“我和你一起過去,可以幫你背東西!”阿西進帳和親人們說了一聲,纔出來,往李蒙的腦袋上套了一頂毛帽子,李蒙腦袋沒他大,得不時用手把帽子推上去,露出眼睛。

“騎馬嗎?”阿西大聲問。

“這麼大的風,馬站不住!”

阿西點頭,“我也這麼想,白問你一句。”

兩人在雪裡靠得很近,大雪讓他們的步伐緩慢而搖晃,李蒙試着運起內力,他握住阿西的手,那隻手冷得像鐵。

阿西有些意外,看了李蒙一眼,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想不到你身體倒是很結實!”阿西讚道。

“我練過。”李蒙高聲說,他沒法把內力灌輸到阿西身上,但他的掌心火熱,可以讓阿西取暖。

那一絲暖意就像一個不落的太陽,升起在一路的寂靜裡。

“你師父怎麼樣了?”阿西問。

“發燒了,很厲害。”李蒙的臉被雪風凍得發青,每次說話的時候,他都覺得灌進嘴裡的風會活活拔掉他的牙齒。

“待會回去讓大夫給他看看。”阿西叫道。

“好。”李蒙不再說話,阿西也知道,他們需要保存體力,等回來的時候,兩個人大概一人還要負重百斤以上。兩人接近一整天沒吃東西,都是又累又餓。

雪越下越大,每一步都必須踩實,冰冷刺骨的雪水浸透棉袍,寒意直往身上鑽。阿西脫下披在外面的獸皮襖子。

“把棉袍脫了,給我穿,你穿這個。”阿西強硬地命令道。

“不用,我抵得住!”李蒙面相清秀文弱,一股書生氣。

阿西深深看他一會,見李蒙神情堅定,重新把毛襖子穿到身上,他說:“待會給你師父穿,太凍了,他是病人,會受不了。”

這次李蒙沒有拒絕。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座山始終在那裡,越來越近。兩人的腳步也越來越難,李蒙一個人沒有問題,但他們得彼此攙扶,速度越來越慢。

忽然間涌起的一陣隆隆聲,讓阿西迅速擡起了頭,他的手死死抓緊李蒙的手腕,力氣之大,讓李蒙不得不看向他。

“山神發怒了!”阿西吼道。

李蒙神色劇變,雖然離山腳只有數十米了,但他到現在還沒有看見本應有一絲微光的帳篷。

山頂上連續發出數聲在暴雪咆哮中顯得微不足道的吃力口申口今。

那一瞬間,山上一尊聳立的石峰猛然順着雪風的方向傾斜,與山體間的裂縫越來越大。

“在那裡!帳篷!”李蒙聲音嘶啞。

阿西口中發出一聲厲喝,忽然奮力朝前跑去。李蒙也跟了上去,但速度遠遠不及阿西,只見阿西奮身向前一撲,滾石砸在他的背上,又有接連不斷大大小小的石塊從數米到數十米高不等的山上墜落。

李蒙跑上前去,發力將滾石一塊一塊擊得粉碎,但墜落下來的石頭越來越多,他不可能一塊也不疏漏。

“救你師父!”阿西吼道,啐了一口。

李蒙靈敏的鼻子立刻聞到一股血味。

“快啊!”

李蒙連忙搬開壓住帳篷四面八方角的石頭,當他把帳篷掀翻,纔看見趙洛懿手裡握着一截被水浸溼的蠟燭,閉着眼,一動不動。

不過他的身子還是熱的,呼吸尚在。

“沒事,我師父沒事!”李蒙狂喜地大叫起來,熱淋淋的眼淚在他臉上肆意滾動,他把趙洛懿背到背上,拽住阿西,“走!東西都不要了,快走!我可以抱一個揹着一個!”

不斷有落石滾下來。

那塊離開山體的山峰仍懸在三人的上方,隨時會化作利刃,劈開他們的頭顱。

“你們走吧。”阿西那雙虎目裡,閃動着淚光。

李蒙一下子就懵了。

“我走不動了,兩條腿都凍住了,現在被一塊巨石壓着,我感覺不到我的腿。”

李蒙這才注意到,阿西站立的姿勢很是扭曲,但他穿得格外厚重,又一直在遮擋帳篷,身體本就傾斜着。

“我可以弄開它們!你再堅持一下!”

“來不及,上面的山要崩了,誰也無法阻止山神的憤怒。他要帶我走,誰也攔不住。”阿西飽含深情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蒙。

阿西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嘴脣凍得發白,從身上脫下那件厚厚的毛襖子,披到李蒙的身上,連他背上的趙洛懿一起裹住,在李蒙的胸前攏緊,阿西厚重的聲音笑了起來。

“你們大秦人身子骨真小。幫我照顧我娘和我妹子,要是你願意,就娶了她。”

隱約的崩裂聲斷斷續續傳來。

阿西鼓大了眼睛:“走了!山神要帶我走了!回去告訴她們!她倆是我最愛的女人!”

淚水遍佈李蒙的臉,每一絲淚都被吹成冰凝結在他的臉上,他一邊揹着趙洛懿往前走,一邊大聲吼叫,咆哮聲斷斷續續被風聲湮沒,之後大盛,穿透風雪,猶如萬物初生的第一頭猛獸,在表達被束縛千萬年的憤怒。

“再見李蒙,我的好兄弟。”阿西握緊脖子上的一顆佛珠。

鋪天蓋地的風雪裹挾數不清的石塊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