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一六六

第四層沒有人上來過, 阿汀也是第一次,她小小的兩個眼珠裡,隨着距離縮短而迸射出奇異的光芒, 欄杆已經破損, 從升降器上躍上走廊。

惡臭的氣味愈發濃烈, 李蒙肯定道:“裡面有個死人, 這一層住的是誰?”

阿汀沒有答話, 叫安巴拉踹開面前的一道門。

“這可是一道石門,我怎麼踹得開,小姑娘想要老爺們兒斷手斷腳嗎?”安巴拉笑笑地調侃。

李蒙拔出安巴拉的刀來, 當那股內力隨他提氣而遊走全身,只覺得周身都很暖, 畢竟這是趙洛懿的內力啊。安巴拉已經把一切清楚地告訴他, 趙洛懿不說, 他也不便當面問。即使這樣,只要想到這股內力是趙洛懿給的, 用起來就彷彿比常人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退後!”李蒙揮起大刀,要是換了平常,光是提起安巴拉這把重逾十斤的刀就已經很吃力了,現在大刀在李蒙的手上輕巧揮舞。

“這裡!”阿汀指給李蒙看,那裡有一個獸頭, 裡面連着金屬的鎖栓。

只聽一聲激越的碰撞聲。

撲面而來的惡臭讓人幾欲作嘔。

室內一片狼藉, 但凡名貴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 金銀器所剩無幾。

一襲巨大的黑色斗篷籠罩着王座, 下襬鋪到三級石階上, 座上正中一個圓形凹陷,顯然那裡曾經鑲嵌着寶石, 也被人拿走了。

窩在王座上的是一個人的屍體,渾身都被黑色斗篷包裹着,唯餘一張臉,而他的兜帽又格外大,只能看見黃綠腫脹變形的下巴。

阿汀走了過去,立在他的面前,她的眼神充滿迷茫和隱隱的仇恨。她渾身都在發抖。

“阿汀姐姐……”孔孔怯怯叫了一聲,讓驤賢放他到地上去。

誰也來不及出手阻止,甚至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阿汀手裡有了一把匕首,想必當李蒙在破門時,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阿汀急促喘着氣跌坐在地,死屍胸口留下了一把銀亮的匕首,是她剛纔奮起一擊給他留下的記號。

然而對於一具屍體,這樣的襲擊根本不值一提。

熱滾滾的淚珠燙得阿汀渾身一抖,她忽然掩面哭了起來,肩膀被人拍了兩下,是安巴拉寬厚的手掌在安慰她。

“我們……我們走罷。”良久,阿汀哭夠了,站起來,她對自己下手也狠,把一張小臉揉得通紅。

“嗯,走吧,還要找找你們的同伴嗎?”李蒙問。

“不用。”阿汀神色黯然地垂着頭,顯得有些失魂落魄,“我下井裡看過了,通往外面的那扇小鐵窗打開過,他們一定已經逃走了。”她聲音一頓,略有哽咽,吃力地解釋:“他們不是我的同伴。”

孔孔也認同地點頭:“他們有的也很可怕。”

走出陰暗的古堡,沙漠裡的陽光熱烈而純粹,給每個人的臉鍍染上一層神聖的金光。

“裡面養了很多不乾不淨的東西,應該燒掉它。”阿汀說。

石堡裡的惡臭不約而同又涌上來,驤賢臉色蒼白地乾嘔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於是一把火,將這座在坷垃山下作威作福已逾百年的古堡付之一炬。

☆☆☆

萬里之外,大秦都城中安,東夷使團才浩浩蕩蕩遊街而過,他們帶着肚皮柔軟雪白的舞娘,車載斗量的東海明珠,從海中覓得的最璀璨豔麗的珊瑚盆景。

一車一車向着皇宮拉去。

沿街百姓們累疊起人牆,人聲沸騰,從中安遭北狄人鐵蹄蹂|躪始,許多年沒有過這樣的盛景,大人們爭先恐後在士兵的圍攔外觀看,孩子迫不及待地拉扯父母的衣服,使勁搖晃着引起注意,如願以償騎到父親的肩頭,好一睹那些從東夷來的美人珍奇。

宮中。

“陛下,是時候更衣了。”就在桃兒溫柔的聲音響起時,皇帝怒然一拂袖。

桃兒立刻跪下,像一隻受驚的小鳥,滿臉煞白,不住朝他磕頭求道:“母后爲了陛下,爲了大秦江山,陛下可千萬不要違逆母后,也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大秦萬千子民,都指望着陛下龍體康健,指着陛下給他們一生安穩。”

趙乾永靜靜望着底下跪着的女人,看了很久,無形的壓抑和威懾讓女人不敢擡頭。他當然知道,這宮裡沒人不怕他,他是一怒山河悲的君王,他不能怒。

滿屋子寂靜,隨冷透的香灰,散發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起來。”趙乾永冷冷道。

桃兒這才起身。

視線對上的剎那,趙乾永扶額,略蹙眉,“額頭怎麼出血了,磕頭也不知避着點,做了妃子還動不動就下跪磕頭,什麼時候你才能像貴妃那樣四平八穩。”

“貴妃要掌管各宮,臣妾只要伺候好皇上,再則,臣妾出身低微,也學不來大家閨秀的風範,陛下要是厭了,臣妾也斷不敢有半句怨言的。”桃兒垂下眼睫,蒼白的臉上一對小扇似的眼睫一顫一顫,彷彿許多時光的掠影從趙乾永的記憶裡閃過。

從前那人更是不懂得要守規矩,還敢把油膩膩的菜湯潑在他身上。

“皇上你笑了!”桃兒驚奇道。

趙乾永滿臉的冰霜已不知去向,嘴角略微彎翹起,眉宇間也籠罩起一層寵溺,手一伸攬過桃兒的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輕輕嗅了嗅她的脖子。

她身上的香也與那個人一模一樣。

“有勞費心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桃兒心尖顫,她疑惑地看了一眼趙乾永。

趙乾永扶起她來,起身,振臂,放下雙手,推了推桃兒:“還不去叫人,朕要更衣。”

當晚,東夷來的使臣在中安城中專門接待外賓的驛館住下,唯獨一個女人,留在了深宮。

三更天,趙乾永打了個哈欠,立刻有機靈勁過頭的太監捧上來一個青瓷碗。

“皇上,用碗參茶罷,麗妃親自煎的,正好合口。”太監道。

趙乾永端起來,喝了一口。

“太后那邊。”

他才起了個頭,太監便回話:“已經歇下,入亥時就從玉乾宮起駕回去。”

趙乾永將碗蓋一放,太監點頭哈腰接過碗去,置於盤中,畢恭畢敬地躬身退出。

宮門落鎖已久,皇帝從暖閣出來,去了貴妃那裡。聽下人來報,桃兒便懨懨打個哈欠:“知道了,本宮歇息了,今夜不必留人伺候。”

都知道麗妃是婢女出身,起初進宮受了不少冷待,到年初皇帝進進出出都帶着她,位份一晉再晉,才知恐怕這是投了皇帝的好了,皇帝出宮微服,身邊帶了兩個人,一個是多年聖寵不絕的貴妃,另一個便是桃兒,她的話如今已沒幾個下人敢不聽。從前她還只是個宮女時讓她一天打掃三間宮殿的一個大太監,後來不知怎麼就沒影兒了,桃兒還是那個春風滿面楚楚動人的桃兒,欺負過她的人就不知道去了哪裡。宮裡多有傳言,不過誰也不敢多問,只知道這個麗妃不是能被人欺負去的。

聽着外面腳步聲離去,桃兒卸去釵環,從一口鎖着的舊木箱裡翻出做宮女時穿的衣服,如今天子偶爾還要叫她在無人時穿一穿宮女的衣服,也不知道是有什麼怪癖。

她換好衣服,將斗篷一展,那是一頂深灰色的斗篷,一出門就與夜色交融,她燈也不必點,宮中每一條小道都有宮燈,本就明亮。

這麼若無其事地離開自己的宮殿,也不是一兩回了,從來也沒被人發現過,真的發現了也好說,就說是去見皇上。

她是出身卑微的麗妃,使出什麼狐媚手段勾引人都不足爲奇,雖然太后不喜歡,皇帝可很喜歡。

一路都是寂靜,只聽得見自己很輕的腳步聲,那聲音要是不仔細聽,根本分辨不出。

終於,桃兒在一間宮室門前站定,她轉過頭臉,小心地四下看了看,才推門進去。

關門聲響起的同時,其中一間小室點起了燈。

桃兒走去,推開門,每當要偷偷摸摸做點什麼,她的心總是從換衣服時就不由自主被一根繩子提起來,直至看見這個人,心才能又落回肚子裡去。

“讓侯爺久候,我得得了信,說皇上去哪裡過夜,纔敢過來。”

正在喝茶的霍連雲略點點頭。

桃兒察覺他的神色有異,無論什麼時候她見過的靖陽侯,都是春風得意,五陵少年樣,何曾見他像今日這般沉默。他的臉也瘦了,雖是一如既往的英俊,但依他掌管肅臨閣的城府,都掩飾不住憔悴,想必是有大事。

“侯爺今日找我來,有什麼事,就儘快說罷。我得儘快趕回去,否則要是半夜裡皇上又想起到我那裡,可就不好了。”

桃兒輕聲提醒霍連雲。

霍連雲這纔回過神,他放下茶杯,從萬千思緒中捉到一根線。

“今晚東夷使團帶來的女人留下了?”

“留下了,住在玉乾宮。”

“皇上……”

“皇上沒去她那裡,去的是貴妃娘娘宮中。”

“放心,皇帝不會寵信東夷人。叫你來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想着這三個月未見你,不知道安排你進宮是對是錯。”

桃兒臉上出現了一絲恍惚。那年在知府內衙當個燒火小丫頭,得到的一條路子,竟然是一條一步登天的青雲路。

“這我倒沒有擔心過,富貴在天,若不是李小公子叫我去靈州府找侯爺,若不是恰好就碰上宮中要人,又託了侯爺的福,今日的一切就像一場夢。能到這份上,我再要多求些什麼,就失了本分,太貪心怕是老天爺會收回去。真要是到了失寵的那一日,不過是清貧度日,回到從前的樣子罷了。只是侯爺……”桃兒欲言又止,咬了咬牙,還是問:“李小公子現如今在何處?近來可好?”

“你還掛念他?”霍連雲道。

桃兒艱難啓齒:“他是我的恩人,我總想他能平安順遂,侯爺放心,既然進了宮,皇上就是我的天。只是這一顆心,它有時候要牽着,實屬身不由己,見到侯爺,才能問問,見到旁的什麼人,我就不問了。”

霍連雲看了她一會,才道:“近來我也沒有他的消息,他出關去辦事了,這些時日也該回來了。總歸我一時半會也不會離開中安,有他的信我會告訴你。”

桃兒千恩萬謝地給霍連雲跪下,霍連雲連忙讓她起身,她還是執意磕了兩個頭,才起身道:“我從前是做奴婢的,別的什麼不會,最會磕頭,侯爺幫了我這麼多,我卻無以爲報,磕兩個頭,我的心才安。”

“那正有一件事託你辦。”霍連雲道。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我能辦到的,決不推辭。”

“是件很簡單的事,一來要請你留意太后的動靜,見了什麼人,有什麼口風漏出來。二來,皇上面前,是時候吹一吹枕頭風了。”

“要說霍家的好話嗎?”

“不,說一些你年少時候的樂事,尤其是與母親在一起的那些樂事,從前我問過你小時候的情形,照你和我說的那般,和皇上說就行了。”霍連雲道,“不用刻意,你和皇上獨處時,閒聊幾句。”

桃兒點點頭:“知道了。”見霍連雲沒有什麼吩咐,桃兒拉起兜帽,起身告辭。

“夜路不好走,這盞燈籠你拿着。”霍連雲取來一盞燈籠給她,見桃兒反覆打量,又道:“宮制的,提着無事。”

桃兒朝他一笑,這一笑雖沒多少絕色風情,卻很是真誠。

未幾,宮殿中光亮全無,死寂一般的深夜日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