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一六二

托勒還在地上躺着, 一時半會起不來。

那邊廂被托勒一雙流星錘唬得後退出丈許的城主人馬彼此看看,眼神商量要不要上來圍攻。

安巴拉提起一口氣,幾個縱身, 將他金光燦燦的大刀提起, 手腕一翻, 亮兵器。

互相語言不通, 肢體語言卻誰都看得懂, 城主的臉不知是因爲失血還是年事已高不經嚇,這時又白又灰,彷彿要是提不上這一口氣, 就要掛在當場。

“窮奇,你沒有什麼想問我嗎?”青奴不甚在意地攏了攏衣襟, 攏了又散開, 脖子、胸膛俱是青青紫紫的痕跡, 便不再掩飾了。

“沒空。”趙洛懿翻身坐上馬。

所有人有意無意讓出了個戰場,馬車被青奴趕到趙洛懿身邊, 他彎了彎腰,旋即坐上車伕的前座,微微睨起眼,把一莖野草咬在齒間。

單獨與人對陣,對李蒙而言還是第一次, 從來有人護着, 唯獨在南湄時殺那條大蛇, 雖然親手把蛇開膛破肚的人是他, 但有青奴和安巴拉做幫手, 也幫他不少。李蒙拼命剋制自己想打戰的兩腿,實在怪不得他, 圖力現在的臉,皺巴巴地像個老人,偏偏他一雙眼珠子好看,勾魂攝魄一般。

李蒙閉起眼睛,晃了晃頭。

“攝魂之法?”回過神,李蒙腳下不由自主朝後踉蹌退,穩住身形之後,方纔覺得一背都是冷汗。這還是頭一次得見傳說中神乎其技的邪門功夫,李蒙忽然有點明白圖力的可怕了。畢竟世上最可怕之事,是未知。

“心法。”

一個低沉冷淡的聲音入耳,李蒙閉起眼,嘴脣微不可見地念叨的,正是那套武功招式不記得也忘不掉的心法口訣,畢竟好長一陣子和曲臨寒兩個,都沒有武功可學,天天背一個口訣,這輩子也不可能忘記。

消得片刻,李蒙再睜開眼,已是眸色清明,他微微笑道:“前輩所學,果然讓人大開眼界。”

圖力一計不成,不驕不躁,索性席地盤坐下來。

李蒙疑惑地歪了歪頭,看他,隨口就問:“還打不打了?”要不是那麼多人看着要給師父長臉,李蒙確實是餓得很了,他自己都能聽見肚子一直咕咕叫,在場俱是武功不弱之人,被人聽見也是沒臉。

就在這時,圖力取出一支白色的笛子。

不遠處青奴眉峰一蹙。

“不會是從你身上拔的罷?”趙洛懿冷笑道。

青奴肋下生痛,沒有任何外傷,卻忽然有點喘不過氣,待那股難以言喻的激烈疼痛過去,他方纔抿了抿顏色淺淡的嘴脣,“我甘之如飴。”

趙洛懿這回看他了,不過是一個“關懷傻子的眼神”,青奴癟癟嘴,不與他多說。他知道趙洛懿大概已很明白他的來歷,沒有說破是給他家的臉,要是趙洛懿給他爹捎一封信,那這逍遙快活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青奴很是惜福,知道什麼時候不能多嘴。

很快,笛聲響起,安巴拉神色一變,嘴一張,剛要朝李蒙喊話,恰好見趙洛懿警示的神色。安巴拉忽然想到什麼,遂閉口不言。

尋常笛子吹出的曲調往往溫純低沉,這支笛子吹出來的調調卻尖銳刺耳,且不成曲調。

李蒙聽了才半刻,忍無可忍地朝圖力叫道:“聖子大人,當年你先生教你音律時你都在打瞌睡吧?這吹的什麼亂七八糟……”

話音未落,噗噗噗的無數聲,沙地裡一個個指甲蓋大小的蟲子彷彿受到不能抗拒的一股力量衝擊,從地下被彈出地面,落地之後,個個撒開無數條腿兒朝李蒙站着的地方飛快爬去。

“……”那一晚的恐怖記憶涌上心頭,李蒙忍不住覺得噁心,想着要跑,心怦怦跳得要鑽出嗓子眼,李蒙連忙運起輕功,往哪兒去呢?沒有樹,只有城主方纔騎的馬,李蒙便朝那裡斜掠過去,驚了城主的馬,大馬一陣尥蹶子前踢後跳,李蒙嘴裡大聲叫,一手緊緊挽住繮繩,一手死死抱着馬脖子。

笛音陡變,圖力紋絲不動地坐着,他被廢的一雙手只是手指勉強能按住笛孔而已,每當他手抽搐,那笛聲就有一瞬凝滯。

窺準其中那一瞬,李蒙猛然一抖繮繩。

那馬屁股上捱了李蒙一劍,頓時飛踏而出。蟲子爬得飛快,幾乎一瞬之間,奔騰的半匹馬被黑色籠罩,馬本是黑的,被蟲子裹住一點也看不出。

悽慘至極的一聲馬嘶從揚長伸出的馬脖子裡發出。

待李蒙還要再催,倏然又迎來一次笛聲凝滯,蟲子紛紛掉在地上。濃重的血腥氣這才散開,從馬蹄到馬腿的一截白骨森森,維持着朝前奔跑的動作,上半截還是血肉生動的駿馬,威風凜凜的鬃毛油光水滑在晨光中抖開,下半截卻是被啃得一乾二淨的骨頭,骨頭與血肉粘連處頓時噴出一大灘血來。

馬向前栽在沙地裡。

笛聲重變得平穩,雖不成曲調,卻有固定的節奏。

來不及多想,李蒙從懷中摸出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是趙洛懿給的玉佩,他咬咬牙,但覺肉疼,還是揮出了手。這一刻與每一次李蒙出手都不一樣,在他眼中,他的動作變慢了,而他清楚知道他出手比平日裡任何一次都要快,一瞬之間,玉佩怎樣從他的手裡飛出,打向那個方向,圖影都在他的腦中構出。

李蒙“啊啊啊”地大叫出聲,千鈞一髮之際,手勢微微向下調整。

就在同時,玉佩飛了出去,數以萬計的蟲子、毒蠍子,就地取材的毒物,匯成一條巨大的黑色緞帶,頂着黑色光亮的背殼,朝李蒙兜頭撲去。

笛聲戛然而止。

一道血痕赫然出現在圖力的頸側,滿臉的疤痕都蓋不住他難以置信的神色。

毒蟲大軍頓時從空中跌下,蟲子們窸窸窣窣地打洞鑽到地表之下,只剩下了一隻倒黴蛋不知在想什麼,那些蟲子來得快,退得更快,比潮水還快。一隻小毒蠍在李蒙面前趴着,一動不動。

李蒙伸出手指想戳一下。

“當心。”趙洛懿的提醒還沒傳達到李蒙的耳朵裡。

李蒙就被蜇了一口,還甩都甩不脫,好不容易甩脫了,蠍子倒好像回過神來,一溜煙扎地裡不見了。

“……”要是知道所中的毒,還有解的餘地。趙洛懿不會用毒,李蒙只得巴巴兒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安巴拉。

安巴拉卻抱臂自持,還刻意轉過身,一臉:老子在看人沒空理你。

圖力脖子上帶傷,卻還笑得出,手指在血口上一抹,這點小傷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蒙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出兩步,只覺得頭暈目眩,呼吸急促,他握住自己的脖子,不知道臉上是個什麼光景,中毒死的人都特難看,不是麪皮紫漲,就是辨不出面目。

朝着趙洛懿的方向走出兩步,圖力沒攔着他,冷笑哼了一聲:“這麼快就結束了。”他好整以暇地去看趙洛懿的臉。意料之中的肝腸寸斷沒出現在趙洛懿臉上,圖力嘲道:“早該想到,你這樣冷心冷性之徒,怎麼會因爲區區一個徒弟之死,就體味到挖心之痛呢?”

李蒙滿臉通紅,呼吸越來越慢,提不上氣的感覺將他牢牢抓着。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丟了師父的人,師父生氣也是該。但不是說過生要同衾死同穴嗎?他還不能死。李蒙想着,已走到了趙洛懿的面前,膝一軟,就要跪拜下去。

膝下卻被一隻腳給托住。

那是趙洛懿的腳,李蒙猶記得纔沒多久自己一腳就把師父給踹得差點摔地上,忙收住勢,站起身。

“放心罷,你師父對你怕沒有隻言片語要說,輸都輸了,沒有追責算對得起你。”圖力越說越覺得不夠解氣,起身朝青奴走來,想再補李蒙幾個窟窿。他心裡覺得好生沒勁,本想讓趙洛懿嚐嚐痛失所愛的痛苦,這才兜了一個大圈子。

“青奴,還愣着做什麼?”圖力冷冷道,“你那一身功夫,都被狗吃了去嗎!”

青奴笑了笑,略有失神。天曉得他的武功可不是被狗吃了,而是被圖力抓去南湄時喝的藥廢去,眼下斷藥許久,又重新練了起來。圖力自信趙洛懿受蠱毒反噬,輕而易舉一個黃毛小兒都能取他性命。

況且趙洛懿現在武功不濟,他堂堂南湄聖子,殺人何必自己動手。

李蒙撲到趙洛懿身上那刻,腰立刻被緊緊箍住了,他癟着嘴,要哭不哭的,想不起來要說什麼,半晌才擠出一句:“師父,我給你丟人了。要是來不及找孫先生,徒兒不能活着替您送終,您千萬別忘了我,也不要找別人,再沒人比我對你好了。”人之將死,李蒙也顧不得什麼臉皮了,再不說可就來不及說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了一聲:“師父!我真真特別喜歡你!就算跟着你過一輩子刀口舔血的日子,就算不帶我遊山玩水,就算你沒武功了,我也只喜歡和你一個人在一起!”

“……”趙洛懿隱隱帶着笑意,“確實丟人。”

安巴拉實在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道:“幹!李蒙小子!你喝足了一個月師父的血,別裝了!他孃的你想中毒還沒幾樣東西毒得倒你!”

這一聲震得李蒙腦中一片空白。

圖力臉色劇變,手還沒能入懷,脖子就貼上一件冰冷鋒利的兵器。

李蒙滿臉都窘得通紅,手也有點顫,但對付個內力近乎零的圖力還是綽綽有餘,圖力已失了先機,李蒙更是因爲怕着他的道,一手卡住他的肩頸,一手把劍按在他要命的大脈上,眼睛卻慌亂地瞟他師父。

青奴拔出了劍。

此時安巴拉已飛身而來,直接一個斜踢,把青奴連人帶劍踹進車中,細不可察的灰塵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