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一二七

“應該不拉, 我沒見過。”驤賢小聲說,眼神不安地往門邊掃。

“他就在外面。”李蒙面無表情地說,“現在師父不在, 有什麼都等師父回來再說。”

李蒙開了門, 外面的托勒全身□□, 唯獨腰間圍了一塊布, 被頂出明顯的形狀, 顯然不小。他的視線越過李蒙,舌尖頂着嘴脣,笑了笑, “小傻瓜,出來。”

李蒙皺了眉, “托勒。”

對方第一次拿正眼看李蒙, 不過片刻, 托勒抱起臂,他身材比李蒙高大, 武功顯然也在李蒙之上,自然不把李蒙放在眼裡。

“我師父不是易與之輩,你要帶走我師弟,總要問過我師父。你初入大秦,也許沒有聽過十方樓的名頭, 不過只要有土地的地方, 都有十方樓的車馬。”這話警告的意味已經很明確。

“我不會走。”托勒笑笑, “等你師父回來。”

“人既然送回來了, 師弟要跟着我睡, 你的房間我會安排,晚些就帶你去。”李蒙往旁邊一錯步, 把驤賢遮得一乾二淨。

托勒的眉毛高高揚起,嘴角拉扯出個略帶邪性的笑容:“成啊。”說完托勒就走。

“哎,等一下。”身後驤賢卻跳了起來。

托勒不停步,已經走遠了。

李蒙一把扯住驤賢,肅容道:“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

1 “惹惱了他,很麻煩。”驤賢急得眼圈發紅。

李蒙不禁火冒三丈,乾脆利落把門落了栓,一腳踹過去一條凳,把門嚴嚴實實堵了。

“師兄……”

“誰是你師兄!”李蒙不耐煩道。

“李大哥……”

“說!”

“待會兒我們還要吃晚飯吧?”

李蒙這才反應過來,吃晚飯也總得出去,外面來的大漢既然賴上了,住在一個宅子裡,擡頭不見低頭見,只好又搬開凳子,一個沒留神,驤賢直接從他胳膊底下鑽出去。

李蒙氣得大罵:“回來!”

人早已經跑得沒影,聽見也裝沒聽見。李蒙簡直哭笑不得,搖頭,搞不清楚傻子想什麼,索性不去搞了,不然自己也成傻子。

經過數日,相安無事之下,李蒙也看得很明白。

驤賢對托勒是又怕又想和他一起玩,大概是在千元村,同齡的少年人不多,托勒也算不得什麼少年,比李蒙還要長兩歲。鬍子長得很快,常常不刮,看着接近三十,其實還要幾個月纔到二十。

他教驤賢一些拳腳,想起來時就把人拎起來訓一場。

這天接近晚飯時候,李蒙去叫驤賢吃飯,看見他倒立在牆邊,兩條筆直的細腿直打顫。

李蒙走去就拍了一把。

驤賢大叫起來,雙臂激劇顫抖,片刻後栽倒在地,委屈地瞪了李蒙一眼。

“你這麼練不對,真想學功夫,等師父回來我幫你說幾句。”話剛出口,李蒙登時收聲。

果然托勒從牆腳步出,李蒙也是奇怪,沒給他料理牛羊肉吃,身上那股子濃烈的羶味,怎麼也去不掉。

“明日我要下山去。”李蒙向托勒道,“師弟跟我一起。”

“我也去。”托勒說。

“你這樣上街,十分引人注目,會把人嚇到。”李蒙意有所指。

托勒眼神一動,“正好給我做一身新衣。”

李蒙笑了起來,“可以。”旋即攤出手去。

緊接着就看托勒一手探入懷中,動作就像手指貼着皮膚,仔細從上半身摸到下半身,忽然他眼一鼓,笑呵呵地低身下去,從靴子裡摸出來一張皺巴巴的銀票。

“……”李蒙嘴角抽搐,“算了,我先給你墊着,等你有零碎銀子再給我。”

“多謝!”托勒聲如洪鐘,離得又近,李蒙不勝其煩地揮手讓他遠點,又道:“吃飯了,托勒兄,把你的手好好洗洗。”

下山的頭一等大事,就是要買米買肉買菜,閒人居里雖然有點沒吃完的米,但從托勒來了,根本不夠看。

托勒一頓飯能吃二斤米,加上閒人居里肉早就吃完了,驤賢一天到晚擔心托勒沒肉吃要吃人肉。

李蒙打算再等五天,就離開南洲,賭一把瑞州。天天坐以待斃的滋味不好,他也擔心許三妹那裡會出事。從南洲往北,先去千元村給孫老三報信,自己去瑞州。

人靜下來,好好想想,一下就明白了。許老三在千元村隱居多年,從來沒有萌生過和方大等人了斷的念頭,偏偏這一次,讓李蒙帶着許三妹出去。

拿自己女兒做誘餌,李蒙忍不住有些不恥,不過是別人的家務事,不便置喙。

只不過許三妹待自己一片真心,不能放任不管,許老三的閒事可以擺在一邊,但要救許三妹出來。

山下估衣店裡給托勒買了兩身袍子,李蒙自己穿的是許老三那裡拿的衣服,不大合身,也買了兩件,又給驤賢買了件,再買了三雙烏皮靴,各自換上,舊衣服就不要了。

總算甩掉追着托勒的好奇目光,不過他個頭太高,在人羣裡還是相當顯眼。看見有剃頭挑子,李蒙叫了住,兩枚銅錢,叫人把托勒的頭臉收拾得乾乾淨淨。

托勒本來不大高興,聽見驤賢連說好看,反得意了起來,不住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直似愛不釋手。

割了十斤豬肉、八斤羊肉,讓人串起來叫驤賢拿着,從山莊裡帶的板車裝了一車米麪和油,青菜一籮筐,擱在籃子裡放板車上。

“菜就這麼多,吃完再買,經不起放。”

聽到李蒙的話,驤賢放下手裡正在撥弄的青菜。

選了兩條大草魚,叫剮了,李蒙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了個廚娘,交代妥當,讓她第二天一早到閒人居去報到。

晚上草草吃過,窗外十分安靜,能聽得清風吹動葉子的窸窣聲。

李蒙獨自躺在趙洛懿和他滾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榻上,牀板又冷又硬,人一動,就咯吱咯吱發出虛弱的響聲。以前不知道怎麼就聽不見,現在聽來刺耳極了,李蒙索性兩腿夾着被子,緊抱着潮溼的大被,朝牀裡睡了。

次日醒來頭和身上都痠痛得厲害,四肢百骸懶洋洋的,褲子裡涼颼颼的。李蒙頓時滿臉通紅地彈起來。

“李大哥!”驤賢大呼小叫着從院子外面進來,聽見水聲。

李蒙把最後一盆水潑出去,抖開手裡的褲子,曬到半空。

驤賢歪着頭聚精會神地看李蒙那條薄薄的,透光的襯褲,捏自己的褲頭,說:“這個怎麼穿的?”

李蒙無語了,以一根指頭探了探,驤賢是隻穿一條外褲的。

“給你買!”李蒙近乎咬牙切齒地說。

驤賢傻乎乎地笑:“好!”

許三妹在的時候,驤賢對李蒙近乎敵視,最近就像把許三妹忘了一樣。

“不過我還有事辦,下山的時候再給你買。”李蒙正色道。

“什麼事?”驤賢眼睛直髮亮。

“去找我師父,你們不必去,就在這裡等。”李蒙想晝夜不停地趕路,帶着驤賢這個傻子,和托勒這個來歷不明的大個子,怕會節外生枝。一個月不能解毒,到時候嗝屁了,這兩個怕怎麼給他收屍都不知道。

“哦。”驤賢癟癟嘴,“你不能叫托勒一起去嗎?”

“我和他不熟。”

“他可以幫忙,他武功好。”

李蒙:“不用。”

“你武功不行,要是遇到什麼壞人,托勒可以幫你。”驤賢堅持道。

“我武功哪裡不行!”李蒙失笑,心裡卻轉了轉念頭,他武功確實不行,橋幫那三個都打不過。何況人外有人,情勢緊急,他確實耽擱不起。

於是晚上吃飯,李蒙對托勒提了。

托勒倒是好說話,晚上的紅燒牛肉他很滿意,一面大快朵頤,一面飲酒,臉上被醉意染得通紅。

“成,帶上你師弟。”

這下李蒙主意全都白打了,還得帶着兩個倒黴蛋上路。

廚娘來了,本着過幾天要出遠門,三個人頓頓大魚大肉,好酒好菜,不然回來菜都臭了。

托勒胃口很好,據驤賢說,見過他生食一頭牛。李蒙將信將疑,不過食量大是真的,要養都養不起。

觀察他幾天下來,李蒙帶足了銀子,橋幫給的銀票裝在布包裡拴在腰上,背了個褡褳,走前叫廚娘把剩下的三斤麪粉全做成餅,三人分別帶上做乾糧。本來缺個人管院子,廚娘是個寡婦,沒有料到纔上來幾天,莊子裡要空。

李蒙乾脆聘她管園子,不是自己的莊子,不心疼,原本的主人不在,請個人再不懂打點花草樹木,也總比荒着好。

從南洲到瑞州,陸路比水路繞,也要慢。但走水路,橋幫不可能不察覺,那李蒙沒有直接去給許老三報信的事也就露了底。

李蒙沒有料到驤賢壓根不會騎馬。

“不然你回去,等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李蒙說。

驤賢不作聲,沉默就是抗議。

托勒猛地彎下腰,把驤賢一把抱到馬背上去,朝李蒙笑道:“我帶着他。”

李蒙還想說什麼,被托勒截斷,他已經坐到了馬上,毫不避忌地摟住驤賢腰,繼而就着驤賢的手,握住繮繩重重一抖,“傻小子他師兄,還不快走!”伴隨這一聲招呼,竟然先行縱馬跑了出去。

李蒙只好追上去,大叫道:“等等,你不知道去哪裡!”

馬蹄揚起的漫天黃沙中,李蒙再次上路。

累到不行時宿在破破爛爛的茅屋中,不遠處托勒勒着驤賢的肩,鼾聲如雷。李蒙感到前所未有的想念,他太想趙洛懿了,只想抱着他,或者是趙洛懿抱着他,做什麼不重要,他想見他,纔是最要緊。

明亮的孤月高懸,照在靈州燈火通明的靖陽侯府,硃紅樑柱,侯門青牆高高聳起。

玄色大袍襯出霍連雲消瘦不少的臉,他的下巴瘦得發尖,臉色白中透青,虛弱地急喘了兩聲。

不遠處趙洛懿已經背好他的行囊。

“只要找得到人,憑你自己,還是憑我的勢力,又有什麼不一樣。”霍連雲淡色的脣緊緊抿起,眉頭皺着,一臉強抑的難受。

“跟李蒙沒關係,到了我該走的時候,在此處盤桓日久,不能再待下去。”趙洛懿淡漠的眼神注視着霍連雲。霍連雲爲他受的傷已有起色,一度差點喪命,趙洛懿不得不領情。

“你想過沒有,爲什麼他要走。”

趙洛懿的臉上有了一絲表情,卻是不悅。

“你聽不進去,但你知道。”突如其來的一陣急喘,讓霍連雲沒法再說話,他扶牆而立,大袍子籠罩的是一具形銷骨立的修長身軀,瘦得不行。

當初那樣丰神如玉,趙洛懿神色間也有一絲恍惚。

“師父!師父,我陪你去!”氣喘吁吁跑出一人來,趙洛懿沒去看,正要開口拒絕,曲臨寒迅速地說:“師弟跑出去的地方,我還記得,那附近值得好好找找,再不行,他現在不記得事,不會來靈州,不是去中安,就是去的南洲,先去這兩個地方找,沒人再繼續找,找到爲止。”

趙洛懿沉默地注視他一眼,朝霍連雲拱手算是告辭。

霍連雲臉色極難看,沉聲道:“站住。”

趙洛懿停下腳。

“叫人給你們備了好馬和盤纏,馬在西側門外,有人在那裡等。”

看着趙洛懿頭也不回走出,霍連雲忍不住擡起手,火辣辣地給了自己一下,他蒼白的臉皮被抽得發紅,強撐起精神,入內連夜寫了請罪的摺子,坐立不安地等待內宮傳出上諭。

靠在書房椅子上休息了一晚,晨光熹微的時候,僕從送來一封密報。

不知是否在椅子上坐久了,霍連雲手指發麻,他站起身,抽出信紙。

“南部海岸八月初四、初六受到滋擾,初三時源西泉辭世,喪訊秘而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