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江

夜幕低垂,兩岸猿啼虎嘯,淙淙流水貼着船底走過。

船頭坐着個粗布麻衣的船伕,竹笠尖尖,細雨纏綿將他一身衣衫都溼透,船伕叉着腿,袍襟掖在腰內,點一杆水煙,呼哧呼哧吸了起來。

驟然水波抖顫,船身顛簸。

船伕沒回頭,沉聲道:“身上有傷,就別亂走動。”

那是個一身貴氣的紈絝,身着上好川錦,一手捂住心口,斜斜倚在門邊。

“又嗑煙,讓你徒弟見了,必得一頓好揍。”霍連雲生得叫皎月也妒忌,所以這晚上知道他要露面,月亮都沒出來。

“不想捱揍就進去躺着。”

霍連雲不僅沒有聽勸,還挨在船伕身邊坐下,他身上帶傷,一折騰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那你揍我吧。”伴隨霍連雲咳嗽,滾燙的吐息噴在船伕隱在斗笠陰影中的臉上。

手中煙桿一橫,菸斗抵住霍連雲右胸。

霍連雲仍舊含笑,不過片刻後,他就笑不出來了。菸斗力道極大,恰杵在他的傷口上,霍連雲臉色發白,不得不向後仰身。

船伕擡起臉,眉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眼神驀然凌厲。

“嘩啦”一聲巨響,船上跌下去個人,飛濺起浪花,令燒得火紅的煙星子一黯。

船伕接着菸嘴猛一吸,煙星發出極細的噼啪聲,再次鮮豔起來。

霍連雲氣急敗壞的聲音飄散在江面上——

“侯爺就是要跟你好,你給侯爺等着,等我好了,誰揍誰還不知道!唔……嗯嗯,媽的你倒是拉我上去!”

水面上冒出幾個泡,看着霍連雲結結實實嗆了幾口水,纔有竹篙懶洋洋伸入水中。

一星如豆,搖曳着照在霍連雲右胸傷口上,霍然流出膿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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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洛懿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火舌上燒燙,眼皮子也不哆嗦一下,透入肉中,剔出腐肉。

霍連雲一頭冷汗,牙咬在趙洛懿肩頭,令他也痛。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趙洛懿手法嫺熟替他包紮,灑了金瘡藥的傷口似乎止住了血。倒是趙洛懿肩頭浸出血來。

霍連雲鼻子靈,他沒什麼力氣,卻還是扒住趙洛懿的肩頭,放柔聲音:“讓我看看。”

面對自己咬出來的牙齒印,小侯爺並無多少內疚,鎮定地爲趙洛懿包紮,他倒是想從趙洛懿臉上找到什麼表情,無論是厭惡還是什麼,趙洛懿絲毫不爲所動,包完就走出船篷,依然坐在外面,丟給霍連雲一個背影。

霍連雲幽幽嘆了口氣,食中二指中一枚飛鏢泛着冷光,看來看去,又卡回腰帶之中,沉沉睡去,隨江波搖曳,連夢都是晃來晃去的。

……

最靠近大秦都城中安的一座郡城,乃是靈州,城內有一間專營車馬,副業走鏢的鋪子,被稱爲“十方樓”。

後院裡半月前才住進兩個小廝,鋪子裡別的小廝都快被他們煩死了。

這不,半夜裡又不知道他兩個鬧騰什麼。

有人想出法子,爬上不過二米的院牆,“嘩啦”一盆冷水潑進去。

牆那頭方纔還“嗷嗷”呼痛的聲音弱了下去。

“叫你別去,又去,你師父來了,帶累我捱罵!”少年疏風聲音弱了下去,沒好氣地把另一名少年嘴上叼着的溼巾子往他嘴裡用力一按,“叼穩點!再叫出聲,我可剁了你!”

疼得坐也坐不穩的李蒙忙不迭點頭,瞪着眼珠子瞅疏風手上的藥瓶。疏風是他師兄,奇了怪了,只要是疏風帶在身邊的傷藥,用着都格外疼。這不,藥粉一灑上傷口,就疼得李蒙差點跳起來,最終一腳重重頓在地上。

“起開!”疏風被踩了一腳,一肚子火,把李蒙踹開。

才上好藥的傷在臂上,又浸出血來,李蒙歪倒在席上,仍死死咬住那溼巾子。

疏風這纔想起,李蒙是受了傷的人,略有些內疚,伸手去拽他。

李蒙把眼閉着,少年容色慘白,方纔被疏風折騰得夠嗆,白膚裡又透出些紅。疏風真覺見了鬼了,這李蒙要是把眼睛閉着,卻有點太秀氣了。

聽見疏風吞嚥的聲音,李蒙莫名其妙睜眼看了他一眼。

“看屁,下次你出任務,我再也不來了!”疏風似被火燎了睫毛似的,忙忙避開他師弟的直視。

“師哥……”李蒙吐出嘴裡的東西,虛弱地出聲,眼圈卻有點紅了。

李蒙那點事,在年初派出來的四個人裡,不算什麼秘密。

他是已故刑部尚書之子,當年滿門都掉了腦袋,李蒙爲他師父所救,他師父叫趙洛懿,是十方樓中排得上號的殺手之一,代號窮奇。

李蒙跟着窮奇時,已經十三歲,才學了兩年,功夫不咋地,心卻很大。

“以後有的是機會報仇,你先把功夫練好,那句話咋說,徐徐圖之,知道麼?”方纔那一剎那的心悸仍讓疏風覺得見了鬼,想着李蒙也是慘,下手不由放得輕些。

李蒙被說了,不再吭聲。

上完了藥,渾身仍然疼,這次還是沒能闖入內宮,他都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纔可能闖進皇帝的寢宮,一刀割下龍頭,他就想知道,皇帝的腦袋,丟在外頭狗會不會叼,久了會不會臭。

不過這種事,李蒙只能在夢裡想想,身邊所有人都跟他說,少做白日夢。

李蒙在枕頭上動了動,伴隨着一身要死要活的痠痛沉沉睡去。

……

“師哥,起來吃包子。”

天剛纔亮,李蒙把疏風被子揭開,疏風夢裡打拳,一拳就照着李蒙的臉搗來。李蒙輕巧避開,剛開始被揍了十多次,鼻青臉腫多了,自然而然就躲得開。

疏風稀里嘩啦埋頭喝大海碗裡清得像米湯的粥,李蒙已把兩人的被子都疊成方塊,一看桌上只剩下一碗稀飯,兩個包子都被疏風吃了。

李蒙嘴巴動了動,沒說什麼,端了粥走到隔疏風三米開外的石級邊蹲着。

吃完早飯,刷碗的是他,給師哥紮好頭髮,給師哥別上短劍,疏風滿意地照了照鏡子,側過身,也沒打算起身。

李蒙便站在鏡子前面,隨手把頭髮紮在腦後,還歪着,以髮帶束緊完事。

“你師父下午就到了,今兒可別偷懶,咱們早些給上完貨,去街上逛逛。”說完疏風便打頭往外走。

他兩個今天要去碼頭做裝船工,李蒙悶不吭聲,用疏風師父的話說,他這師弟,被窮奇給帶壞了,一連兩個悶葫蘆嘴兒。

其實李蒙不過是對着他們興不起說話的興致,比如說疏風那若有若無的師兄派頭,想買點東西討好他師父,他什麼都知道,恰是因爲知道,纔不想和他們說話。

這個師兄也是白撿的,不是李蒙師父的徒弟,而是李蒙師父的同門的徒弟,不過入門早。至於他們是個什麼門,李蒙現在都沒搞清楚,因爲師父說,殺手的門派越少有人知道越好,知道了派別,就曉得了招數,就離死不遠了。

才搬了兩船貨,碼頭附近傳來一陣喧譁。

一隊數十人的官兵挨個對着手中畫像找什麼人,方纔還和旁邊胖子說話的疏風登時駭得臉色一白,回頭拽住李蒙,結結巴巴道:“走……快走……”

李蒙秀氣的眉毛一皺,心說不一定是找自己,正在猶豫,就看見一名官兵手中畫像傾側過來,只匆匆一眼,李蒙立刻背過身去,抓起地上裝糧食的麻袋,往貨船上悶頭走去。

那一眼李蒙看得清楚,士兵手裡的畫像,鼻子眼睛像極了自己。想是昨夜交手的人大有來頭,這麼快連畫像都弄出來了。他一邊往船上走,眼角餘光一邊四下亂看,見江面上有一葉小船行來,走近貨船旁時,把麻袋往船舷上一拋,就有人接住。

李蒙低着頭,看那小船駛近過來,船離岸越來越近,李蒙腳一擡就想往船上跳,剛一躍起,被竹篙擊中,落水聲在喧鬧無比人來人往的碼頭上根本算不得什麼。

已近年關,刺骨冰冷的水幾乎讓李蒙窒息,他緊緊抓着竹篙,剛一出水面,又被一腳踩回水中。

時間越長,李蒙越是喘不過氣,臉色憋得發紫,臂上的傷浸了水刺痛無比,幾乎連竹篙都抓不住。說來奇怪,打他落水的竹篙似乎不是要他命,否則理當直接把他往水裡捅。

李蒙虛着眼睛擡頭望,水面上漂着一把蘆管,他忙抓了兩根,含在嘴裡,另一頭吸入水面上的空氣。

此時李蒙已經眼冒金星,賭咒發誓上岸要把缺德船伕抓起來一頓好揍,打得他爹媽都不認識。

岸上隱約傳來說話聲,不過李蒙耳朵裡全是嗡嗡的響聲,聽不見什麼。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李蒙只覺得半身都已發麻,才豁然一下,被手中緊抓的竹篙一揚,帶出水面,剎那刺目,失重的感覺喚醒了李蒙的記憶。

他像一尾出水的魚,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側着頭嗆咳不已。

“一看畫像,就知道是你小子又惹了禍,還不趕緊的,起來。”伸手的人卻和當初有些不同,李蒙臉色發紅,抓住霍連雲的手。

“師、師、師叔。”李蒙耳朵發赤,避開霍連雲的臉,聽見霍連雲懶洋洋的腔調,“快和你師父說,讓他今夜陪我,權當報答,侯爺我就不與你師徒再要銀子了。”

李蒙這才留意到,霍連雲身邊還有個人,就是拿竹篙把他從水裡拎出的人。

那人斗笠壓得很低,但身形於李蒙仍是熟悉,他下意識後退一步,竟有些害怕,輕聲喊道:“師父。”

趙洛懿冷淡地“嗯”了一聲,背手看也不看,竹篙被丟上小船,船身驟然一晃。

“二位師叔!”疏風好不容易從人羣中脫身,上來一抱拳。

霍連雲使勁一按疏風肩頭,疏風上身前傾,差點當衆摔個馬趴,臉上笑容有點掛不住了。但自家師父不在,也沒辦法,只得站穩後不敢嬉皮笑臉,恭敬道:“只知道四師叔要來,不知道二師叔也來,信中說下午纔到,我和李蒙還沒來得及去給師叔們買點什麼……”

霍連雲一揮手,笑道:“那些市井玩意兒在你旁的師叔面前得意一下就是了。”

“是,是,疏風考慮不周。”

正在一旁鬱郁的李蒙忽被拍了下肩膀,驚得渾身一怵。

霍連雲帶笑看向趙洛懿,“別管你師父,他就那德性,怕他作甚。”似乎有意說給趙洛懿聽,霍連雲嘴裡叨叨說晚上要帶疏風和李蒙兩個去靈州最大的花樓逛逛。

李蒙不安地一下一下盯趙洛懿,趙洛懿四下打量碼頭,並沒特別和他說話。霍連雲又貼得緊,李蒙心中惴惴,耳根子紅得直要出血,雙拳緊握,只有一股衝動,想和霍連雲掏出心裡那些熱乎乎的話語來。

“喂,老古董,你什麼時候帶我去看大夫,你這個蒙古大夫的狗皮膏藥貼了能管事嗎?我可是堂堂侯爺,靈州是我的地盤,你再不帶我看大夫,我可要找人把你徒兒抓起來了。”

“二師叔和四師叔感情真好啊。”疏風手攏在袖子裡,湊近李蒙,不無豔羨地盯着放開李蒙之後幾乎全靠在趙洛懿身上的霍連雲。

李蒙臉上血色褪去,悶不吭聲。

疏風只安靜了一會兒,又興高采烈和李蒙討論起花樓來,一邊走一邊嘲笑李蒙十五歲了還沒開過葷,笑聲卻離李蒙很遠。

他滿腦子都是霍連雲紅潤的嘴脣,俊朗的五官,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卻又一點不敢看他,只能鬱悶地聽疏風一路嘀嘀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