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嵐在那委屈的咩咩叫,霍珏被她腦袋頂的直歪身子,用手撐着,壓抑的低咳,嘴角掛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淺淺笑意。
穆晴嵐看見他帶着揶揄的笑,簡直像是發現了什麼絕世功法一樣稀奇,這麼長時間了,穆晴嵐還是第一次見霍珏露出笑意。
拜一個嚴厲的師父,兩天揮劍七萬次又如何,霍郎笑了啊!
穆晴嵐好似那烽火戲諸侯的“昏君”,看着霍珏的笑,絞盡腦汁撒嬌賣乖,想要讓他笑意再深一些。
她是想着得寸進尺也沒關係,反正霍珏受不了就會把她推開,低着頭哼哼唧唧地抱怨着“我要累死了”,然後朝着霍珏懷裡擠。
反正她是不要臉皮的。
霍珏確實每次都會很明確地拒絕穆晴嵐,但是今天他推了一下穆晴嵐肩膀,沒能推動穆晴嵐,反倒自己差點向後倒去。
霍珏連忙用手撐住了牀鋪,呼吸急促粗重,一陣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
穆晴嵐如願以償把腦袋放霍珏大腿上的時候,還沒感覺到霍珏的掙扎和抗拒,着實震驚了一下。
天上掉餡餅了嗎!
還是天上下紅雨了!
霍珏做了她師叔,反倒是對她更寬容慈愛了嗎?
不過等穆晴嵐在霍珏那長的恨不能一宿摸不到頭的腿上枕實了,穆晴嵐感覺自己的臉都被燙了一下,她才驚覺霍珏的體溫很不對勁!
“你怎麼這麼燙?”穆晴嵐好容易枕到霍珏的腿,捨不得起來,就用這種過於親密的姿勢,從他懷中把手擡起來,去摸霍珏的額頭。
霍珏燒得迷迷糊糊的,有氣無力,避不開穆晴嵐的手,只是微微偏了下頭。
他道:“起來….…咳咳咳….…"
他垂頭,長髮都散落下來,落在穆晴嵐臉上。
穆晴嵐一路從臉上癢到了心裡,恨不得一輩子都這麼和霍珏膩着。可她確實擔心霍珏的身體狀況,只好戀戀不捨地爬起來,起來之前還捉着霍珏的頭髮聞了一下。
是他獨一無二的味道!
穆晴嵐坐直,手落在霍珏額頭上、又落到他的臉上、脖子上。震驚道:“你發燒了!怎麼燒這麼厲害?”
“我幫你梳理下靈府和經脈,怎麼會突然發燒呢!”
穆晴嵐調動靈力,給霍珏輸送,霍珏向來挺直的脊背微微弓着,很虛弱的閉眼承受。
他以爲靈力入體會像往常一樣溫暖舒適,但是這一次不知道爲什麼,穆晴嵐的靈力進入了他的內府,卻像是水進了油鍋,反倒讓霍珏感覺到內府灼燒難忍,似有一把燒紅的尖刀,在其中肆虐翻攪。
霍珏皺起眉強忍着,但是很快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接着渾身一軟,喉間竟然涌上了一陣腥甜。
他身體向前傾斜了一些,他沒能及時嚥進去,自嘴角溢出了一些,穆晴嵐聽他痛哼側頭看他,一看到他嘴角血跡,差點嚇瘋了!
“霍郎!"
穆晴嵐連忙停止了輸送靈力,起身半跪在牀上,捧着霍珏的臉問:“怎麼了?”
“你到底怎麼回事兒,是受傷了還是擅動靈府了?是不是有人偷襲你?”
霍珏低低咳着搖頭,鮮紅的血跡在他慘白的臉上看上去簡直刺目。
他沒有遮着眼睛,穆晴嵐能看到他雙眸泛着沉沉晦暗,看上去有種令人心驚的灰敗。
穆晴嵐用拇指抹了他嘴角血跡,感覺霍珏這口血,比她揮劍七萬次還讓她渾身痠疼。
沒有人偷襲,沒有受傷也沒有擅動靈府,那就只能是五衰所致。
霍珏靈府其實一直動盪,這很正常,畢竟他靈府已碎,五衰不可逆轉。
穆晴嵐小心翼翼溫養着他,他分明恢復一些了,至少穩定住了靈府潰散的速度,怎麼她這才離開一天,他就五衰到口吐鮮血的地步?
霍珏扳開穆晴嵐捧着他臉的手,穆晴嵐太着急了,手勁兒有點大,搞得霍珏沒什麼肉的臉頰,都被穆晴嵐給擠到一起了。
“難受……咳咳……放開。”霍珏輕聲道。
穆晴嵐比霍珏這個吐血的還要肝腸寸斷,霍珏看不見穆晴嵐的表情,但他能透過兩個人相碰的肌膚,感覺到穆晴嵐捧着他臉的手細微顫抖着,無意識地一直用拇指摩挲他已經被擦掉血跡的脣角。
霍珏無奈嘆息一聲,說:“只是受涼了,五衰就是這樣。”不及尋常凡人身體健康,一點風雨都要傾覆。
他只是不小心在浴桶裡面睡着了,說來也怪他自己。
霍珏渾身難受,深深皺着眉,推不動穆晴嵐,嗓子裡面又幹又疼,一點也不想多說話。
好在穆晴嵐總算是放開了他,霍珏鬆一口氣,卻因爲眩暈,控制不住身體向前傾,穆晴嵐適時扶住了他,讓霍珏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霍珏不願意,掙扎了一下,這樣實在是不合適,這太親密了。
穆晴嵐抓着他的手腕,沒讓他起身,另一隻手按住了霍珏的後腦,說:“靠着我,我將體溫降低一些,給你退熱。”
霍珏還是不肯的,他不肯把自己的腦袋靠在穆晴嵐肩上,可他的脊樑都像是被這一場病抽走了,他撐不住又開始咳。
咳得頭昏眼花,甚至乾嘔,要把肺葉吐出來了一樣。
咳完了之後更是渾身綿軟,就把手按在穆晴嵐肩膀上,自己的額頭抵在自己的手背上。
人在生病的時候是最脆弱的,霍珏顧不得什麼,摸到穆晴嵐確實降低了一些的體溫,想了想,慢慢把頭挪到了她肩上,感受那一點涼意。
生病的人,尤其是像霍珏這樣將死的五衰之人,在身體上的疼痛可能不會像中了一劍那樣清晰痛苦;頭腦上的昏沉,也不會像中了幻術一樣不清醒,可是這種綿綿細雨無孔不入一樣的折磨,往往卻是最難受的。
你根本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地方,總之渾身上下都不爽利,甚至彷彿能聞到死亡的味道,腐朽又森寒。
霍珏從前是天之驕子,沒有經歷過這種不修煉的尋常人才會經歷的痛苦。
似乎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已經是入妄修士,他父親霍袁飛總說,是因爲他天資極高,還未曾記事,就已經入道。
因此這種尋常病痛,半死不活的五衰狀態,對他來說,格外地難捱。
再加上他身邊並沒有貼身伺候的人,霍珏又性情淡漠,從來不喜歡同人傾訴他的痛苦,也不曾和誰推心置腹。
沒人能從他那張面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的臉上,看出他在經歷怎樣的痛苦折磨,所以才病成這個樣子,都沒有人發現。
穆晴嵐坐在牀邊上,讓霍珏靠着她,將他的頭硬按在自己肩上,撫弄了兩下他的長髮,說:“你靠着我降降溫,這麼熱,燒得腦子要炸了吧?”
“你是不是沒告訴弟子給你準備藥?你怎麼能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
穆晴嵐抱怨着,擡手按在霍珏後背,霍珏被強硬按倒後,就不再動了。
穆晴嵐以一束細弱無害的靈力,鑽入霍珏經脈,細細探查他的內府。
何止一句糟糕了得。
穆晴嵐心疼得不行,霍珏又要忍受病痛,又要忍受靈府的撕裂疼痛,還要撐着不願向弟子示弱,他實在是太執拗了。
“你是打算生扛過去?”穆晴嵐收了手,環住霍珏的後背道,“你抗不過去的。你現在的狀況,根本承受不住靈力撫慰,甚至受不住尋常靈草仙藥。”
虛不受補,說的就是霍珏現在這種狀態。
之前他的靈府是竹籃子,就算漏水,卻好歹段時間能承載一些水,再慢慢漏;現在的狀態是竹籃子底兒破了一個大洞,再往裡灌水,不光存不住,還會讓洞變得越來越大。
霍珏不吭聲,他頭抵在穆晴嵐肩膀上閉着眼睛,感受着額頭一小塊難得的涼意,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但是一閉眼,都是這兩日縈繞不去的噩夢。
那些噩夢反反覆覆,七零八落,卻又格外的真實,讓他心力交瘁。
“北松山有爲普通人用的那種草藥嗎?”穆晴嵐撩開霍珏後背上散落的長髮,輕輕扶動他的背,不帶任何的靈力,是純粹的安撫動作。
霍珏後背緊繃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在穆晴嵐的撫慰之中,慢慢軟下來了。
霍珏竟然覺得很受用,心裡又有點悲涼。
人在生病難受的時候,總是希望有人能這樣輕輕撫慰,哪怕本身這種動作什麼用都沒有。
霍珏腦子不清醒,很快覺得額頭一點點的涼意,已經不足以撫慰他要燒起來的灼熱。
他索性把頭偏着枕在穆晴嵐的肩上,一面恥於自己的脆弱,一面又不想睜眼起身,不想面對現實。
冰涼的觸感自穆晴嵐肩上傳來,帶着草木馨香,像一片被雨水滌洗過的樹葉貼在臉上,讓霍珏舒服地嘆息了一聲。
穆晴嵐又追問他:“問你呢,有讓人準備藥嗎?”
他含糊道:“沒有……”他就沒有讓人準備什麼,生病的事情也誰都沒告訴。
白天他坐在輪椅裡面,白紗遮眼,面色蒼白,除了偶爾壓不住咳兩聲,誰也看不出他病得嚴重。
他燒起來很奇怪,面色並不紅,而是慘白。沒有人會像穆晴嵐這樣上手摸他的臉,也就自然沒有人知道他在發高熱。
況且北松山上沒有尋常人才用到的那種草藥,只有一個飯堂大娘是普通人,那大娘隔三差五就去山下城鎮採買自己用的東西,根本不用門派準備什麼。
之前倒是有些外門弟子修爲不濟,可能會用到,但霍袁飛死後,冥星海倒置,天地崩亂,門派之中掌管醫閣的長老挾弟子跑了,把整個醫閣卷的一棵藥草都不剩。
現在山上的庫房裡面倒是還有一些成品丹藥,但是沒有一種能夠治療天人五衰的廢人感了風寒的藥。
這也是霍珏沒有告訴弟子他病了的原因,他還真打算扛過去。
現在天元劍派內部叛變的人還沒處理,又抓了穆家的人,穆家不可能沒有動作。幸虧段琴軒回來了,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在處理,霍珏才能安心病着。
霍珏內院這幾個弟子都因爲大陣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他這時候難不成要派人跑去山下,頂着穆家人的埋伏,給他買治癒普通風寒的藥物?
霍珏做不出這種爲了自己好受一些,就讓弟子涉險的事情。
門中的事情,他都幫不上忙,他這個代掌門就是個廢物,這種情況下,霍珏是真的不想再添什麼麻煩。
而且他自從靈府破碎之後,一直都有種自毀傾向,真的病了,他一邊難受,一邊又有種破罐子破摔得痛快。
不如就這樣死了。他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這兩天想的次數尤其多。
可這一切自苦,都是在沒有人撞見,沒有人戳破的前提下,霍珏才能硬撐。現在穆晴嵐撞見了,她戳破了,霍珏像個摔了之後有人問疼不疼的孩子。
沒人問疼不疼的孩子爬起來還能玩,就算摔破了膝蓋,摔流了血,也會吹一吹安慰自己;但是有人問的孩子,卻會嚎啕大哭。
霍珏自然不可能真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但病痛的昏沉和脆弱讓他軟弱,他竟然在臉上的冰涼也不能滿足後,有些委屈地把自己的頭,朝着穆晴嵐的脖頸之間埋了埋。
穆晴嵐感覺到了,直接伸手把霍珏徹底抱緊。
心裡狂喜他的不設防和依賴,覺得他這樣子,像是總算肯從殼裡探出柔軟觸角試探周圍的蝸牛。
穆晴嵐抱住霍珏,不斷搓着他的後背。
她聲音越發柔和,“你抗不過去的,不吃藥肯定不行。這樣吧,我等會去飯堂大娘那裡找一找,看看她有沒有備着治療風寒的藥。”
霍珏還是沒應聲,呼吸粗重滾燙,對着穆晴嵐的耳朵吹,吹得穆晴嵐半身不遂,一顆心像在熱油裡面炸着,翻滾着。
她想趁人之危。
要是她現在跟霍珏有了點什麼,哪怕就是接個吻,霍珏好了之後,還能推得那麼幹脆嗎?
他現在可是埋在她脖子裡呢,這可不是她強迫的!
穆晴嵐的衝動像巨浪之上的小船,雖然被推到了浪尖上,捨不得下來,卻又不敢真的隨巨風而蕩。
她怕等落下來的時候徹底沉船,霍珏清醒了直接和她恩斷義絕就完了。
再者她是真的心疼霍珏,他都已經這麼慘了,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總不能趁人之危欺負他吧。
因此穆晴嵐揣着一肚子因爲霍珏親近她而亂撞的小鹿,直到小鹿撞死在穆晴嵐的胸腔,撞得她胸腔都要裂開,她也沒有側過頭,哪怕親一口霍珏脆弱蒼白的臉。
穆晴嵐只是從儲物袋裡面摸出了一個留影玉,擺放在了牀邊的桌子上,對着兩個人的樣子開始留影。
這是證據!
就算她不敢做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總也要日後有點依仗,免得霍珏仗着輩分升了,病好了清醒了,就要拒絕她的追求。
留影記錄着,穆晴嵐又這麼抱了霍珏一會兒,心裡美滋滋的。
看他以後還怎麼嘴硬!
她儘量將自己的體溫降低在一個他不覺得太冷的舒適溫度。
霍珏到後來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穆晴嵐肩上,頭腦越發昏沉,他還是很難受,他不應該睡着的,但是被人抱着的滋味讓他陌生,又讓他的感官開始不聽話的失靈。
霍珏甚至不知道這種感覺叫做安心,霍袁飛向來是個嚴父,而霍珏母親又早死,沒人這樣抱過他,沒有人像哄個孩子一樣,搓揉他的後背。
霍珏心思不受控制地放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昏睡了。
穆晴嵐察覺他睡着了,總不能讓他坐着睡,扶着霍珏慢慢躺下,像對待個脆弱易碎的花瓶兒。
霍珏皺眉將醒未醒,穆晴嵐傾身也半撐在牀上,霍珏無意識蜷縮身體,湊近穆晴嵐,竟伸手攬住了她的腰,然後又不動了。
霍珏身上還是很燙,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還是得吃藥。
她今天晚上本來是來訴苦的,誰料霍珏比她苦多了。穆晴嵐想到這裡笑了笑,用手指搓開霍珏擰着的眉。
她看着霍珏忍不住輕聲道:“你要是一直這樣多好啊……”又溫柔又乖。
穆晴嵐慢慢躺下,在牀邊上枕了一點點的枕頭,緊挨着霍珏凌亂的發。
穆晴嵐飄飄然地想——今天真的夠本了,這難道就是同牀共枕嗎?
所謂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們如今共枕,起碼有百年的緣吧。
閉眼享受了一會兒,穆晴嵐發現霍珏睡得不安穩,眼睫一直顫動,像是墜在什麼可怕的夢裡,手還亂揮。
穆晴嵐抓着他壓了一會兒,用自己給他降溫,見他體溫遲遲降不下來,索性操縱藤蔓將霍珏捆上,又幻化出一截粗樹根充作自己給霍珏抱着。
她起身從牀邊小桌子收回了留影玉,迅速從屋子裡消失,以靈霧的形狀在山中飛速穿梭,朝着山下的方向掠去。
她沒有去飯堂大娘那裡找藥,就算找到了,也未必對症,她得趁夜下個山,去給霍珏買藥。
霍珏這身體已經受用不了門中的藥物,只能吃普通人吃的風寒湯藥,穆晴嵐準備找個醫術好的大夫,細細說了症狀,開好了藥,再帶回來煎給霍珏喝。
她來去如風,北松山無大陣,穆晴嵐下山十分輕鬆。
她擔憂霍珏心切,想着速去速回。
到山下城鎮的時候,還未到子時,但凡間的城鎮已然是一片蕭肅,只有酒肆和客棧有殘燈幾盞。
穆晴嵐循着燈最亮的地方找了一間客棧,一進門,就看到一羣人聚在客棧大堂裡面;穿各式各樣的道袍,腰佩長劍,桌上擺滿了各種食物,甚至還有酒,一看就是凡間野雞宗門扎堆。
有古怪。
這城鎮是離北松山最近的城鎮,受北松山天元劍派庇護,怎麼會有這麼多散宗弟子深夜集結?
穆晴嵐要找人打聽鎮裡最好的大夫,她幻化成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小青年,進去之後輕輕敲了敲櫃檯,驚醒了正在打瞌睡的掌櫃。
慌急道:“我家哥哥風寒高熱不退,我對此地不熟,不知道掌櫃能否指條路,這城中哪家的大夫醫術最好?”
掌櫃的半夜三更因爲大廳的賓客無法休息,肉眼可見的面色不好,被驚醒後兩撇鬍一抖,看向穆晴嵐的眼神也不怎麼和善。
但是聽了“他”說家中有病人,倒也不吝指路,“城北有位姓尤的大夫,醫術高超,順着這條路一路向北走就成。”
“不過那位尤大夫是宮中太醫院退下來的,診金相對要貴一些的。”
“哎,謝謝掌櫃的!診金不是問題!”穆晴嵐說着從袖口掏出一點碎銀子,又摸出個酒壺,道:“勞煩掌櫃的打一些淡酒,做擦身退熱用。再包二兩蜜餞。”
“好嘞。”掌櫃的收了錢,拿葫蘆去打酒。
穆晴嵐站在櫃檯前面,看似在等,實則悄無聲息以靈霧貼到那些人桌下,聽他們交談。
三言兩語,她算是聽懂了。
這些人都是穆家僱傭的散宗,是準備明日天一亮,打着穆家的旗號,去山上要人的!
穆家確實有些弟子被扣在了北松山還未處置,但是這羣人明面上集結是要替穆家出頭,要北松山放人,實則卻別有所圖。
忌憚着段琴軒回山不敢明搶法器,他們商量着要聯絡皇族的衛兵首領,還有和澤長老的弟子。
未免太過明目張膽!
穆晴嵐才拜入北松山,倒是對這羣人要攪亂北松山沒有什麼太憤怒的感覺。
可是她聽到了什麼?
幾個絳色衣袍的修士湊在一起,吃得滿嘴油乎乎,大言不慚道:“若我說,不如趁機重創北松山的那個少掌門。”
“我聽說他靈府破碎天人五衰,說不定一衝撞就死。我看只要他死了,到時候段琴軒也就無人擁護,把她爹段振放出來,一切都好商量了。”
“這倒是可行……”桌上的其他人都在附和。
穆晴嵐面色一寒,眼中閃過幽綠,怒意盎然。
她沒有當場做什麼,拿了酒放入儲物袋,把蜜餞收起來,又按照掌櫃的指路,找到了那醫館。
她敲門找大夫抓藥,還多花了一些銀錢,讓那家的藥童就地熬製。
穆晴嵐溫聲對大夫說:“這錢我先給了,我等會兒回來取藥,熬好灌進這葫蘆裡面就是。”
老大夫鬢髮鬍鬚皆白,比那羣不着四六謀劃着算計人性命的修士,還要仙風道骨一些。
他半夜被拍門叫醒本不悅,但架不住穆晴嵐實在給得太多了,聽她一會兒來取藥,只是淡淡點頭。
穆晴嵐去收拾那些小嘍囉去了,那些人酒足飯飽大部分回房休息。
穆晴嵐幻化成樹藤鑽入那些人的屋中,自牀底拔地而起,趁他們反應不及,輕而易舉絞碎了這些大言不慚的修士四肢經脈。
“啊!”
“啊!”
“啊啊啊啊——”
漆黑的夜幕被淒厲的慘叫撕裂,整個客棧燈火通明,無人敢睡,也無人敢出門查看。
半條街的黑鴉被驚得亂飛,撲啦啦地扎入濃稠如墨的天幕。
夜涼如水。
穆晴嵐沒殺他們,是因爲她從不殺人。
被絞碎了經脈的修士,也能恢復,但是這些人修爲極低,即便是恢復了,日後也是修爲再無寸進,只能作爲凡人活到壽終,甚至會因爲恢復不好落下殘疾。
收拾完了這羣廢物,穆晴嵐取了藥童煮好的藥,又開了好幾副收入儲物袋,迅速回了北松山。
三更已過,人間萬籟寂靜,北松山因爲大陣未啓,依舊是風雪呼號。
穆晴嵐回到了北松山,在雪松院外抖落一身寒氣,閃身進屋。
她以爲霍珏會睡覺,誰料霍珏竟然在牀上坐着!
懷中還抱着她幻化出來的木頭樁子,靠着樁子支撐身體,垂頭長髮披散,形容可怖。
“霍郎?”
霍珏沒反應。
穆晴嵐舔了舔嘴脣坐到了牀邊,擡手碰了一下霍珏,他似乎更燙了!
霍珏劇烈一抖,慢慢擡起頭,動了動嘴脣,一句“我殺了人”差點出口。
但很快被他自己咬住,生吞回去。他不斷告誡自己,那是夢,那是夢。
他沒有殺人,也沒有把人剁得血肉模糊。
但是夢中鮮血噴濺在臉上的觸感太真實了,霍珏簡直要瘋,覺得自己身上髒極了,全都是血。
他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夢中可怖發狂的一幕,在腦中不斷上演。
他聽到穆晴嵐的聲音,推開了懷中抱着的圓木,撲向了穆晴嵐的方向。
他需要找一個參照物,幫他在無盡的黑暗和虛無之中,分辨現實與夢境。
哪怕撲空了摔一下也好,疼也會讓他清醒吧。
但穆晴嵐怎麼會讓他撲空呢?她坐在牀邊,穩穩接住了霍珏,密密實實將他抱住。
她一隻手裡面還拿着裝藥的葫蘆,另一手撫着霍珏的背脊,心裡懊惱,剛纔這一幕應該留影作證的!
霍珏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抱了穆晴嵐,沒一點摻假,沒有不甘願,也沒有短暫的令人髮指。
他抱住就不吭聲了,他在努力把自己從那個可怕的夢境之中抽離出來。
他其實想要問穆晴嵐去哪了,爲什麼走了,爲什麼只留給他一截木頭。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可是從來沒有默契的兩個人,不知道怎麼的,在這瞬間,對上了信號。
穆晴嵐似是知道他想要問什麼,自顧自說:“我去山下給你買藥了,不知道你會醒得這麼快,才弄了一截木頭給你抱着,你怎麼醒了?”
霍珏聞言,下顎抵在穆晴嵐的肩膀上,額角蹦出的青筋緩慢消失,緊繃的側臉和用力咬合的槽牙,也放鬆下來。
他聞到了草木香氣,仿若從那晦暗腥臭的夢中跌入一片柔軟溫暖的草地,他閉上了灰濛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