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進入驛館,沈若塵便下了車。她令櫻兒玉兒和馭夫在車上稍候,自己則隨着驛館中的隨侍向館內走去。
穿過幾道迴廊,那隨侍把她領到一道門前。他走上前幾步,輕聲稟道:“四殿下,那姑娘來了。”
屋內,一個清潤沉緩的聲音傳來:“請。”
那隨侍推開了房門,向沈若塵一躬身,說道:“姑娘請。”
沈若塵穩了穩心神,提步走了進去。
她低斂着眉眼,從容的走到那房間的中央,向主座上的男人盈盈一福,道:“民女見過四皇子。”
“擡起頭來。”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似飽含興味又似意興全無。
沈若塵從善如流的擡起頭,一雙如水的眸子靜靜的朝主座男子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對。
沈若塵不禁一怔。
那張臉雖然俊秀有餘,卻絕對比不上凌靖熙那樣的俊美,然而,他舉手投足間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之氣,卻是讓人心生景仰之情。紫色的長袍罩在他身上,更是顯得他華光四射,幾欲灼人眼球。
最最重要的是,她覺得這張臉,有些面善。
四皇子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也是一滯。
如她這樣姿色的美人,雖然已算是萬里挑一,但他從小到大也見過不少。真正讓他留意的,是那雙似曾相識的,又蘊着靈氣的翦瞳。
“你是何人?姓甚名誰?”他那雙如湖水般靜謐的眼睛只是失神了一瞬,就又回覆了那種似乎可以融進世間一切的平靜。
沈若塵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微微垂眸,語調溫婉的答道:“民女傅平,乃有惑不解之人。”
“傅平?”四皇子挑眉重複了一遍,似乎想起了什麼,問道,“這溫遠縣的凝湘樓?”
“正是在下所開。”沈若塵心中暗忖:他還去過凝湘樓,這或許是個切入點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四皇子瞭然於胸的笑笑,他早就猜過傅平是個女人,想不到,果真如此。頓了頓,他又道:“傅平,塵世中一浮萍耳,非處境孤苦之人難以名狀。這,不是姑娘的真名吧?”
沈若塵輕輕一挑黛眉,悄悄思量道:這四皇子確是個風雅的,隱藏在字面下的含義,他倒是分析的一針見血。
在出凌家之前,她早就向尚偌打聽過沈家入獄的始末,知道四皇子是其中重要的一環。若是四皇子可以高擡貴手,沈家或許還有扳回一成的機會。
她之所以不說自己的真名,是怕若是聽到自己姓沈,四皇子很快就會猜到自己的目的了。
略一沉吟,她淡淡答道:“四殿下說的不錯,傅平確不是民女的真名。民女因犯下大錯,不容於父母宗族,又怕辱及了先祖,這才改名換姓,以此自稱。”
四皇子聽了,並沒有立刻回答。
沈若塵尋思着,他總不會問自己犯了何錯吧,正打算編造一個,卻聽到四皇子隱含笑意的聲音傳來:“言未盡而語不實。你也無須杜撰個大錯來誆我了。”
沈若塵
一驚,這,也太明察秋毫了吧?
“你有何惑未解?”不等沈若塵回話,四皇子先就着她那個“有惑不解之人”發問了。
沈若塵也沒有被他牽着鼻子走,而是輕描淡寫的把話題一轉:“民女剛剛那曲子,殿下以爲如何?”
四皇子又挑了挑眉,看着眼前這個有幾分膽量的姑娘,中肯的答道:“倒沒的那些俗豔,可堪一個雅字。”
沈若塵剛要露出些喜色,四皇子溫潤的聲音再度傳來:“然,於街道中奏之,實擾人清夢也!”
啥?擾人清夢?合着四皇子想見自己,純粹是想看看誰把他吵醒了?
沈若塵的小臉一時皺成了苦瓜。
看着她眉間微蹙的樣子,四皇子的脣角揚了揚。
“還有惑否?”四皇子倒是有耐性,收住笑意,繼續發問了。
沈若塵撲扇了幾下纖長的睫毛,擡起如水的眸子,像個學術五車的名士般,侃侃談道:“古聖人有云,忠孝仁義,乃世間立身之本。”
四皇子靜靜的望着她,眼中掠過一抹極淡的興味。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卻有着一種久經沙場的老練。她每一句話都是有用的,若是達不到預期效果,她絕不在此處糾纏,而是立刻另闢蹊徑。但相比那些城府頗深的婦人,她其實又是個單純的,不經意間,還是有着和她年紀相若的小動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聖上有旨,縱令臣子百姓身死,亦不可相違。此爲忠也,殿下以爲,然否?”
“然也。”四皇子豐潤的脣瓣甕合,吐出了兩個字。
“天地倫常,父母養育之恩,縱粉身碎骨,亦應傾力以報之。此爲孝也,然否?”
“然也。”
“以己之有,濟人於無。不求流芳於世,但求無愧於心。此爲仁也,然否?”
“……然。”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受人救命之恩,自當結草銜環以報。此爲義也!”
“然!”不等她問,四皇子已經肯定了她的話。
“然,”說到此處,她的話鋒一轉,“忠孝仁義,終不能全者,何也?”
沈若塵在得到了全部的肯定後,直接拋給他一個難題。
忠孝仁義,終不能全時,該怎麼辦?
四皇子靜靜的看了她一眼,脣角淺勾,緩緩答道:“卿卿已有算計,又何必多此一問呢?”
沈若塵瞪大眼睛看向他,又連忙低下頭去,暗自忖道:連這他都知道?
看着她一瞬間流露出的孩子氣,四皇子嘴角的笑意不減,慢悠悠的說道:“兩害當前取其輕,兩利當前取其重。這趨利避害,原是人之本性,怎的,令卿卿生出這許多煩擾?”
誰是你卿卿?叫這麼曖昧作甚?沈若塵暗自撇了撇嘴,看在他是皇子的份上,這回就忍了。她微斂着眉眼,輕聲回道:“聞君之言,已愁苦盡消,容告退。”
四皇子突然俊臉一板,硬聲喝道:“卿卿好生無禮!”
他本就不怒自威,平時說話又總是心平
氣和的,如此這般冷硬,想必是真的動怒了。那咄咄逼人的氣場,直讓沈若塵打了個哆嗦。她趕忙跪在地上,輕聲賠罪道:“民女欠缺禮數,不知何處冒犯殿下了?”
四皇子帶着英氣的眼睛微微彎起一個弧度,又迅速恢復了平和,老神在在的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卿卿既解了困惑,端的不見回禮?”
沈若塵暗自腹誹:沒見過這麼直接要回禮的。不過她還真是有些犯難了。金銀珠寶人家皇子有的是;他又不是個好色的。連思越姐姐都入不了他的眼,她更是沒處尋個美女給他……
見她不說話,四皇子也不難爲她,徑直嘆道:“有種酒,入口前便有茉莉香味,倒是回味無窮。”
嗯?他喜歡喝百里香?那就好辦了。沈若塵明白過來,連忙應道:“民女過幾日便遣人送幾壇來。”
“嗯,你走吧。”四皇子又變回了一如既往的清清淡淡。
沈若塵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回想了幾遍,她真是懷疑,四皇子就是想喝酒了。
不過,今日的鋪墊已經做足了,他總歸,不會太討厭自己就對了。
來日方長嘛。讓他開口放過沈家,也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沈若塵坐上了馬車,準備去尚偌那裡問問,有沒有合適的安身之所。
經過街角時,突然聽到些許嘈雜,和一個略微高亢的聲音夾雜其中:“刑部批文:沈家勾結盜墓者一案證據確鑿……判斬立決,三日後行刑……”
周圍潮水般涌來的評論,沈若塵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看來要救沈家,光靠說服四皇子,已是來不及了。
一定要找到些非常手段纔是。
她輕輕叼住自己的脣瓣,轉了轉慧黠的眼珠。
櫻兒和玉兒着急歸着急,但不知道小姐在盤算什麼,也都不敢說話。
“快,去尚老闆那裡!”沈若塵沒有理會擔憂的望着她的兩個丫鬟,直接命令馭夫道。
她有辦法,但是細節還是要商榷,還要有他的幫忙。
凌靖熙這次出門,是爲了去祁雲山查一查究竟是爲何那幫山匪會出爾反爾。
這路才走到一半兒,便趕上了範知府把刑部批文張貼在了包括溫遠縣在內,他所管轄的幾個縣衙中。
他早就知道曲遊並不能直接改變結果,他之所以寫信給曲遊,又在範知府那裡做了暗示,就是希望他們能夠互相牽制,使這案子儘量拖延下去。等避過了風頭,或許能用錢解決也說不定。只可惜,這判決,來的比他想像的要快得多。
他眉心突突直跳,沒來由的,就是擔心家裡的那個小女人。
把事情交給他一個得力的手下,自己則驅車趕回了溫遠縣。
這一路顛簸,又是一天一夜過去了。
這剛一進縣城,街道上充斥着耳朵的傳言不外乎有兩個:
一是沈府全家三日後問斬。
另一個就是,凌大少爺把他那無德無才,又不能生育的沈姓大少奶奶,給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