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總是百轉千回相欠太多所以再無挽救的可能。
凌老爺死了。
溫遠縣黑風賭坊的老闆,換成了尚偌。
沒有人知道凌昀哲究竟去了哪裡。
只知道,凌老爺死前,臉上掛着滿足的笑意。
似乎了無牽掛了。
乘船走了幾天的水路,穿過繁複重疊的小巷,他終於到了這裡。
與溫遠縣的繁華景緻不同,這裡,只讓人覺得寧靜。
仰頭看了看大門上懸掛着的,有些許斑駁的牌匾。
華府。
邁着沉重的腳步,他走上前去,扣了扣銅質的門環。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年邁的家奴露出了半張臉,打量了訪客一眼。
剛一對上他精緻的眼睛,那老奴便驚訝的張大了嘴巴,激動的指着他,哆哆嗦嗦的說道:“你……你是……曼雅小姐的……”
凌昀哲看了看他,還沒有來得及答話,那老奴便敞開大門,向着院內扯開嗓子喊道:“老爺,夫人,小少爺回來了……”
站在門口的凌昀哲怔了怔,撫着眉眼苦笑起來。
那一天的喜宴上,他想趁着混亂去見父親最後一面,然後就此離開溫遠縣。
不管怨恨了多久,華姨娘的死,終究不是凌老爺的錯。
被喧鬧的道賀聲吵醒的凌老爺見到凌昀哲,眸中頓時一亮,伸出孱弱的手,想要再撫摸一下自己的兒子。
凌昀哲面無表情的走近了幾步,站在牀邊睨着他,沒有說話。
“哲兒,你知道嗎……”凌老爺躺在病牀上,氣若游絲的苦笑道,“你的眼睛,和曼雅一模一樣……”他的眸光變得深遠,似乎在遙想當年,眼底蘊含着隱約的淚意,聲音顫抖,“每次你看着我,就好像是曼雅在看着我一樣……”
頓了頓,他咳了幾聲,哽咽着繼續道:“不,不一樣。曼雅看我的時候,總是溫柔的,充滿傾慕的……而你對我,永遠是冷漠的,充滿敵意的……我常常在想,曼雅,是不是怨恨着我呢?否則,怎麼會讓你用那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那樣看着我呢?”
說着說着,一滴滾燙的熱淚順着他有些淺紋的眼角緩緩滑落。
“是了,曼雅一定是恨着我……爲什麼,在遇到她之前,我便娶親了呢?爲什麼,都已經是有婦之夫了,還要去招惹她呢?爲什麼,要讓她背離了父母宗族,還不能好好照顧她,讓她早早的離我而去了呢……曼雅,應該是恨我的……”話到這裡,一個彌留之際的中年男人,竟然是全無顧忌的在兒子面前,掩面痛哭起來。
凌昀哲忍住內心的觸動,漠然的問道:“你既然愛她,又爲什麼明知她病重還要遠行?”
凌老爺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深吸了幾口氣,答道:“其實,你娘有一件事放不下……”
正回想着,一個蒼老卻不失嚴肅的聲音試探的問道:“你是……哲兒?”
凌昀哲擡起頭,看着眼前鬍子花白,渾身透着濃厚書卷氣的
長者,點了點頭。“您是……”
老者身旁,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瞪大朦朧的淚眼,微笑道:“真是哲兒,老爺,你看那雙眼睛,和雅兒的一模一樣。”
華老爺剛直的臉上並沒有笑意,只是近乎審視的打量了凌昀哲一會兒,說道:“見到外祖父母,端的不見行禮?難不成,商賈人家,連規矩都不曾有?”
治家嚴謹的他顯然還是介意着當年華姨娘不顧父母反對,和凌老爺私奔一事。
凌昀哲穩了穩心神,深深一揖,恭謹的說道:“孫兒見過外祖父,外祖母。”
華老爺別過臉去,語調冷硬的說道:“還算識禮數,你來這裡做什麼?”
“孫兒……孫兒想要侍奉於二老膝下,替我爹孃儘儘孝道。”凌昀哲的語氣不容置否,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你爹呢?”見華老爺沉默,華夫人輕聲問道。
“歿了。”凌昀哲輕輕吐出這兩個字,眉眼間卻沒有掩去悲慼。
華老爺愣了愣,和華夫人對視了一眼,緩和了語氣說道:“還是先去見見你娘吧。”
凌昀哲再次行了個禮,隨着那府中的老奴向祠堂走去。
老奴一邊帶路,一邊感嘆着:“小少爺,你不知道,其實老爺和夫人,一直都盼着小姐能回來。當年小姐病重,怕死後不能進華家的祠堂,便央求着姑爺來找老爺和夫人。姑爺也是個實在人,爲了求得老爺和夫人的諒解,竟然在府外跪了三天三夜……”
凌昀哲聽到這裡,忍不住抿緊了嘴脣。
凌老爺只是告訴他,當年他爲了求得華老爺和華夫人的原諒,這才特意跑了一趟遙安水鄉。卻沒想到,過程卻是這樣的……
就是因爲這樣,娘死的時候,他纔沒有及時趕回來嗎?
走進祠堂,看着華曼雅的靈位,凌昀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精巧的荷包,靜靜的端詳着。
“哲兒,能答應爹一件事嗎?”凌老爺顫巍巍的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荷包,鄭重的交付到他手中,“這是我和你孃的結髮,送到你孃的故鄉好嗎?我這一生都沒有好好陪過她,以後的日子,我可以一直陪伴她了……”
凌昀哲神情冷淡的伸手接過。“我會送去的,你放心吧。”
“哲兒,你恨爹嗎?”凌老爺老淚縱橫,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爹想把這掙來的全部財富捧到你面前,你不屑一顧,爹想讓你在這府中受盡衆人的寵愛,你拂袖而去,爹想給你最最周全的呵護,你把爹推開……你若真心恨爹,爹這條命便是你的……能給的爹都已經給你了,你別恨爹,別恨爹……”
凌昀哲忍住盈眶的眼淚,輕輕的握住凌老爺的手,低喃道:“爹,我不恨你,我其實,一點兒都不恨你……”
凌老爺無力的閉上眼睛,嘴上卻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曼雅,你聽見了嗎?哲兒原諒我了,哲兒,原諒我了……”
回憶及此,凌昀哲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把荷包輕輕的放在
華曼雅的靈位旁邊,終於痛苦失聲。
“娘,我把爹帶回你身邊了!”
雖然凌老爺的屍骨一定會遷進凌家的祖墳,可他刻骨的愛人在哪裡,他的靈魂就安葬在哪裡。
不知道跪了多久,凌昀哲拭掉了臉上的淚痕,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的房間已經打掃出來了。
那忠實的老奴送晚飯來時,不知從哪裡拿了兩壇酒。
“小少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喝一點這個醉紅塵吧!這可是鎮上新開的酒坊裡,最有名的酒!”老奴放下酒罈子,轉身退了出去。
凌昀哲順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一嘗,瞳孔瞬時一縮。
這酒?
華老爺繼承着書香門第的傳統,總是講求着孔孟的之乎者也,爲人不免有些古板。
華夫人是個遵守着三從四德,賢良溫柔的女人,她對晚輩很是疼愛,卻又不驕縱。
凌昀哲不知道爲何,明明是以前不曾見過面的外公外婆,卻絲毫不覺得生疏。可在凌家那麼多年,他只覺得冷漠,相處的越久,人與人之間就越陌生。
這是自母親過世以後,他所久違的,家的味道。
華老爺和華夫人見他年紀已經不小,便爲他尋了一門親事,他沒有拒絕。
他的娘子是華老爺同窗好友的孫女,是個從小在書籍典故中耳濡目染的才女。行事雖算不上聰慧狡黠,但卻着實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不但孝敬華老爺和華夫人,和凌昀哲也總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她有一雙秋水一般的翦瞳,牀笫之間,行魚水之歡時,凌昀哲總是溫柔的吻在那雙眼睛上,一遍又一遍。
那溫柔,像是對她,又好像是對另外一個人。
還有一件小事,凌昀哲從來不會帶着娘子一起去。
每個月,他都會有一天,順着貫穿小鎮的河面泛舟。
這日,一葉小舟,緩緩的停靠在遙安水鄉的酒坊旁邊。
“小二,老樣子,來兩壺醉紅塵!”船伕將長篙一頂,抵在了岸邊,高聲喊道。
“來嘞!”店小二從掌櫃的手裡接過三壺酒,腳步輕快的從店裡跑了出來。
船伕茫然的看了看店小二,伸出手指重複道:“我只要兩壺。”
店小二從船伕手中接過銀子,笑着把酒壺遞給他,解釋道:“沒錯,是我們老闆娘有喜了,老闆高興,這才讓我們多送客人一壺酒。”
“這樣啊,替我向你們老闆道一聲恭喜啊。”船伕怔怔的接過酒壺,放進了船艙裡。
店小二爽快的點了點頭,又跑回了店裡。
長篙一撐,小舟再次飄蕩在這如畫的煙雨朦朧的小鎮中。
“客官,爲何會偏愛這醉紅塵?”撐舟的船伕好奇的問道。
凌昀哲斂了斂那顧盼生輝的桃花眼,淺啜了一口杯中的薄酒,輕嗅着那佳釀中所散發出來的茉莉香氣,含笑不語。
只有這一刻,掙脫了愛恨的束縛,他的臉上,才透着前所未有的自在逍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