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奪生

渡口第七局的陣地東側,各樣兵器揮舞着,瘋狂的嚎叫聲中,一羣馬兵從官兵的陣前敗退下來,又留下一地死傷,幾個官兵追出幾步,用長矛亂捅亂拍,一個軍官大聲叫喊,才讓那幾名士兵返回隊列。

馬兵跌跌撞撞,狼狽的逃回己方的陣線,很多人身上帶着傷,還沒到陣後就跌倒在地。

在一名寶纛旗指揮下,其他馬兵紛紛舉弓發射,飛蝗般的箭支朝着那個小小的隊列撲去,那些官兵沒有任何掩護,身穿鐵甲的步兵站在前排,埋下頭硬挨箭雨的打擊,身上被扎得刺蝟一般,只有棉甲的士兵則縮成一團,躲在那些鐵甲兵身後,幾個殘存的刀盾兵擋在前排,儘量遮擋身後的戰友。

一些持步弓的流寇逐漸靠攏發射重箭,不時有鐵甲步兵承受不住,那支步兵損失過半,隊列中悽慘的叫聲沒有斷絕,卻仍是沒有崩潰。

“羅大哥,咱們不能再打了,這些官兵都有甲的,砍不動扎不死,方纔衝殺進這陣去,片刻功夫就死了二十多人。”

油裡滑眼睛有點紅,他們有四百多過河的馬兵,基本人人都有弓箭,遠程打擊完全佔優,官兵處於捱打的局面,但弓箭對官兵的鐵甲效果不好,殺傷的速度太過緩慢,羅汝才心急之下讓那些掌盤子督戰,派出馬兵步戰,他們這是第三次直接進攻,三次都敗下陣來,留在陣前的傷員也都被殺死,已經損失了五六十人。

那些官兵中的刀盾手又在陣前挨個補刀,只要是倒在地上的,一律都再砍上幾刀,裡面有半數是油裡滑的人,他在流寇各營中的地位,就是由馬兵的數量決定的,而且招募不易,這讓他很是心痛。

羅汝纔此時已經從官兵渡江逃脫的震怒中冷靜下來,這種身穿鐵甲的官兵他平時是不會打的,更不用說派馬兵步戰衝陣,只需要用騎兵不停襲擾,最多半天時間這些步兵就會潰散逃命,只要失了陣型,到時馬兵能輕易的殺死他們,偏偏此時他沒有足夠的時間。

五里橋方向隱隱傳來一陣聲浪,油裡滑焦急的勸道,“羅大哥,那支官兵去了多時,咱們此時去五里橋也來不及,若是闖王贏了,咱們自然能困死這些狗官兵,若是盧閻王贏了,咱們殺光這些狗官兵也無用,不能再去拼了。”

羅汝才轉向油裡滑,眼神變幻不定,他一向在意各營中的口碑,這次讓那支官兵擺脫圍困過河,如果真的造成各營戰敗,對他的名聲將是重大的打擊,但油裡滑說得也有理,此時再去跟留下的這支鐵甲兵硬拼並無實際的益處。

此時再回想油裡滑最開始的建議,卻是圍攻這渡口的官兵,如果當時讓所有過河的馬兵去追趕官兵主力,就算馬兵有些混亂而不足以獲勝,至少能牽制住他們,不讓官兵主力直接進攻五里橋,現在想來,油裡滑的目的就是不去五里橋。

面對羅汝才的眼神,油裡滑有點心虛,正不知所措時,北面兩個馬兵飛速跑來,油裡滑趕緊把頭轉過去。

那當頭的馬兵還不等馬停下就慌張的喊道,“報大長家知道,五里橋敗了,敗了。”

羅汝纔看着那馬兵道,“敗成何等模樣?”

“各家的老營都跑了。”

油裡滑神色大變,趕緊對羅汝才道,“闖王定是敗了,羅大哥咱們快走。”

羅汝才卻沒動,他不理會焦急的油裡滑,冷靜的看着那馬兵道,“盧象升的旗下還有否護衛?”

油裡滑張着嘴,到此時羅汝才竟然還想着突襲盧象升,如果能得手倒確實可能扭轉戰局。

那馬兵略一回憶後道,“仍有步騎兩三千數。”

羅汝才毫不猶豫轉頭對油裡滑道,“闖王昨日說過,若是不利便往西面官道跑,那路上要翻過關山,盧閻王必定追着他,咱們不跟他一條道,仍是往南走。”

油裡滑大大鬆一口氣,往南走是他們早有準備的,老營的家眷已經在百家橋附近,扔了其他廝養的話,老營即便帶着家眷,一日也可走一百五十里,很快就能脫離盧象升的威脅。

唯一的難點就在這條清流河,現在形勢倒轉過來,輪到他們要在對方威脅下涉渡,好在尚無其他官兵追趕,只應付這支殘破的步兵。

此時第一波逃命的步卒已經出現在遠處,羅汝才一拉馬頭,“你押後。”

……

第八局的士兵在河岸上奔跑,周圍是無數的流寇步卒,他們慌不擇路的往南方逃命,少數官兵的遊騎在後方驅趕。

龐雨騎着馬在隊伍左側,幾個不看路的流寇跑到了十多步外,他們都沒有武器,擡頭看到有官兵,驚叫一聲調轉方向。

龐雨未加思索的一夾馬腹,坐騎加速朝那幾人衝去,很快就追上了幾人,馬身震動了一下,左邊的一個步卒被撞出去幾步撲到在地,風颳在臉上,龐雨只感覺熱血沸騰,右手的腰刀朝着另外一個步卒後背砍去。

嚓一聲響,腰刀砍在那步卒後背正中,龐雨用力拖着刀,藉着馬力將那道傷口拖得更長,那步卒翻跌在地,發出淒厲的叫喊,龐雨不管不顧的繼續衝殺,幾日來的壓力都在這短短的衝刺中釋放,他頭腦一片空白,只感覺自己是無人能當的猛將。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遠離第八局足足有五十步,身後的線路上躺下了六七個流寇的步卒,周圍其他的流寇紛紛逃竄。

郭奉友和幾個親兵追在後面,龐雨感覺臉上有些溼潤,手臂上有鎖子甲,他不能用袖子抹臉,忍住衝動後打馬返回第八局。

附近再沒有步卒靠近,第八局快速的向南支援,四里的路程似乎比來時更遠,龐雨打馬走在前面,終於看到了河岸第七司的陣位。

第三司把總的認旗還在,隊列周圍的地面上插滿了箭羽,白花花的一片,渡口位置擺滿了死傷的士兵,羅汝才的馬兵已跟第七局脫離,正在從南面的河道中向西涉渡。

第八局的步兵立刻向南追趕,正在撤離的流寇馬兵原本還有秩序,突然一片混亂,排在後面的馬兵擁向渡口,在河沿上擠成一團,爭搶着進入河道,馬匹嘶鳴着互相沖撞,不時有人掉入河中,激起大片的水花。

第八局很快接近第一個涉渡點,騎兵一鬨而散,朝着更南的方向逃竄,再次出現了步兵追打騎兵的場面。守備營的弓手朝着仍在河中的騎兵射擊,羅汝才部的馬兵顧不得還擊,在河水中催馬前進,連跌入河中的同伴也沒人去搭救。

龐雨停在第七局的陣位上,士兵傷亡超過半數,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插有箭枝,地上滿是蠕動哀嚎的傷兵,仍站立着的士兵都在看着龐雨。

“莊朝正呢?”

身後一個聲音道,“見過大人。”

龐雨轉過頭來,莊朝正滿臉血跡,鎖子甲上插了六七支箭,但看起來沒受什麼傷。

“沒事就好,你領所部留守此處。”

莊朝正還要說話,龐雨擺擺手,“送傷兵的那些人要回來,你在此接應,照料好傷員。”

龐雨拍拍他肩膀,第三司平時是並不出色的隊伍,他也不太重視,但今天莊朝正和第七局給他了不一樣的深刻印象。原本第八局作爲預備隊,應該是用於擴大戰果,卻帶領他們返回渡口,是不符合作戰利益的,但他仍然這樣做了。

龐雨扭轉馬頭,莊朝正在後面道,“大人你還要去何處?”

“追殺流寇。”

……

“爺!爺!”

已經一片狼藉的營地中,小娃子邊叫喊邊控制着坐騎,周圍的哭喊聲將他的呼喊完全掩蓋,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

無數廝養和家眷在胡亂奔逃,已經看不出哪裡有道路。身後有隆隆的蹄聲,遼軍騎兵就在不遠處不即不離的跟隨,驅趕着那些敗兵奔跑,小娃子打了幾年的仗,他知道官兵在消耗步卒的體力,等到那些步卒跑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們纔會大開殺戒,步卒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的敗仗已經遇到不少次,但像這樣二十萬人在一起的,也是從未遇到過。營地裡面一片混亂,周圍到處是奔跑的人羣,有許多人在搶奪地上的東西,有些人扛着行李在往西跑,不遠處有一面大旗,旗下的劉文秀帶着一羣馬兵,他正在朝其他人叫喊着什麼,馬兵們結成團,將那些竄過來的廝養砍殺驅趕,防止他們把隊形衝散。

一些老營的家眷跟着出來,這些人很多也有馬騾,有些馬騾上有兩人三人,還有些馬騾上面帶着各種細軟,都是輕便值錢的東西。流寇老營在多年的戰鬥中,對戰敗也是經驗豐富,在昨晚就整理了物資,此時都只帶最要緊的,很快就會收拾停當,開始一段瘋狂的逃竄。

按照以往的經驗,馬兵會放棄所有廝養,先行逃命要緊,後面的步卒會阻擋道路,官軍的騎兵是追不上的。在滁州這個地方,小娃子是第一次來,如果不跟着劉文秀,他甚至不知道該往什麼方向走,所以他眼角一直留意着劉文秀的大旗,那是他必須跟隨的。

面前到處是涌動的人頭,小娃子心中煩躁,猛地驅馬跑了幾步,撞倒了前面幾個廝養,等坐騎停下來時,小娃子在馬鐙上站起,尋找老頭的身影。

一片紛亂中哪裡能找得到,劉文秀那邊傳來一聲號角,小娃子知道老營收拾停當,馬上就要撤退。

他心頭焦急,他停的位置就是昨天睡覺的地方,老頭卻不知跑去了何處。

正在張望間,突然腰上一緊,一股大力將他往左側拉去,小娃子下意識的一把抓住馬鞍,身子往左歪斜着,倉惶中腦袋往後轉去,只見一箇中年廝養正死死拖着自己的腰帶,一副窮兇極惡的模樣。

他口中大喊道,“老三你上馬走!”

小娃子沒他力氣大,在馬背上歪斜着也使不出腿力,右側一個人使勁掰他的手,不用說是那個什麼老三,小娃子知道是來搶馬的,此時丟馬就是死路一條,趴在馬背上拼盡全力抓住馬鞍不放手,三人在原地爭奪,馬匹嘶鳴着打轉。

那中年廝養大聲嚎叫,騰出一手朝小娃子的腰上亂打,兩三拳就打得小娃子疼痛難忍,那邊的老三在掰手的力氣也越來越大,如此下去再過片刻就要被兩人奪了馬去。

小娃子一咬牙鬆了手,那中年廝養一下失了對抗,一跤往後跌去,拖着小娃子也要跌倒,倒地之前小娃子飛快的伸出左手,抓住了下垂的馬繮,坐騎朝着這一側偏轉,馬蹄差點踩到小娃子。

那中年廝養以爲奪馬成功,死死抱着小娃子的腰喊道,“老三快走,咱家的香火就指着……”

他說話之時,一個身影從右邊已經上了馬,馬繮卻還在小娃子左手拖着,那老三打馬不動,還不等他弄清楚,小娃子已經用右手唰一聲抽出腰刀,一刀捅入他的後腰。

老三大聲慘叫,朝着右邊跌落下去,那中年廝養絕望的一聲大叫,鬆開小娃子後繞過馬匹,撲在那老三身上大哭。

小娃子連連喘氣,慌張的站起身來,將刀朝外舉着轉了半圈,逼退了其他幾個聞聲而來想要奪馬的人。

片刻後他緩過勁來,把繮繩在手上繞了兩圈,踩上馬鐙正準備上馬時,聽得那邊中年廝養還在哭喊,小娃子將腳放下,帶着馬頭繞過來。

此時纔看清那老三是個半大少年,還沒有斷氣,正臉色蒼白的抖動着,兩眼空洞的看着天空,中年廝養背對着小娃子,抱着老三泣不成聲。

身後遼軍的馬蹄接近,劉文秀的紅旗搖動,傳來一聲螺音,老營馬上就要走了。

小娃子停頓了片刻,突然一刀捅入那中年廝養的後背,鮮血吱吱的從刀背和傷口的縫隙裡飆出,小娃子猛地抽出刀來,那廝養咯咯的哼了幾聲便沒了聲息,身體沒有倒下,上身就這樣半壓在老三的身上。

小娃子冷冷看了一眼,轉身上了馬,在原地遊目四顧,紛亂的營地中沒有老頭的身影,老營已經開始逃亡,劉文秀的大旗也在遠去,追殺的遼軍出現在營地周圍。

小娃子終於一打馬股,坐騎揚起四蹄,撞翻了幾個擋路的廝養,向着劉文秀的大旗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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