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馬車軲轆轉停到學院門前,闢開一條道,邵靖恆身姿筆挺站在馬車旁,面容淡淡,點漆的眸子動了動。

展眠,李靜娥都沒有來。

他垂下眼,轉身準備走進馬車。

“師兄!”清脆的聲音由遠及近,展眠小跑而來,明亮的黑眸聚着光,“方纔有點事,來晚了些,靜娥這次不同我們回去,我也就想留在學院裡,否則她就一人待在宿舍了。”

邵靖恆點頭,從腰間取下自己的錢袋,示意展眠拿去,“多保重,有困難寫信。”

展眠擺擺手,“師兄,銀子你自己留着用吧,學院裡用不上什麼錢的。”

忽而想到方辭舟,她又猶豫了,盯着那錢袋,好像也用得上?

邵靖恆上前一步,將錢袋的掛繩扯開,從展眠的腦袋套下去。

錢袋就這樣穩穩掛在展眠脖子上,她伸手掂了掂,還挺沉。看着無甚表情的大師兄,心中一暖。

剛開年離開浮霜谷,在學院門口與師兄道別的時候她滿腦子都想着過新鮮日子,完全沒有不捨之情,這次只與師兄同待一月,卻比以往十幾年中的每一次分別都要捨不得。

她可以自由地在學院追尋自己想要的,師兄卻不得不回去操練弟子,處理浮霜谷的事務,只因他是大師兄,肩上扛着責任。

他不過也才二十歲,但好像一直都在爲她遮風擋雨,爲她前程的鋪路。若真要論起來,以後她纔是浮霜谷的主人,師兄現在就像是在給她打雜......

想到此,展眠有點難受,這時候邵靖恆卻摸了摸她的腦袋,露出很淡的笑意,“別多想,在學院好好學習,萬事有家。”

展眠愣了愣。

許久沒見大師兄笑過了。

她也露出笑容:“好,師兄保重。”

邵靖恆再擡眼看了看,確認李靜娥不會來了,收回視線,走上馬車。

車伕吆喝一聲:“少俠可坐穩咯!”

車伕一揚馬鞭,重重抽打在馬兒身上,馬兒仰頭嘶鳴,蹄聲噠噠,帶動着車軲轆轉起來。

正是午時,帶着些許暖意的微風拂面吹過。

忽見一道黛藍色身影飛檐凌空,快速掠來,直朝那馬車而去,待展眠看清那身影,忍不住一笑。

果然還是來道別了。

馬車剛行駛的速度不快,幾下便被李靜娥追上,車伕忙拉了繮繩停下,笑眯眯地朝簾內道:“少俠,有位姑娘找你。”

邵靖恆想也不想便撩開簾子下了馬車,還未看清人就已道:“李姑娘。”

李靜娥趕得急,呼吸不勻,與邵靖恆四目相對,眼神複雜。

邵靖恆看到她額頭細細的汗,看到她被風吹到臉上的碎髮,看到她動了動了的睫羽,心底輕顫了下,再次出聲:“......李姑娘?”

兩人立於馬車前,相隔不到兩步的距離,車伕在他們身後淡笑着,頗爲愜意地往後靠了靠。

李靜娥垂眼又擡起,似是下定決心,拿出一個暗紫色的錦囊遞到他面前,輕撇開眼,“若邵公子不嫌棄,便......收着吧。”

邵靖恆靜靜凝視她片刻,沒有問錦囊中裝的是什麼,伸手接過,“多謝李姑娘。”

二人指尖不小心相碰了下,俱是很快收回手。

不知是因趕來熱着了,還是因別的什麼原因,李靜娥雙頰染上淡淡的緋紅,她自己也感覺有些燙,聲音低到不能再低,“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與邵公子再見。”

今日一過,他回到浮霜谷當他的大師兄,而她只能繼續留在武俠學院,三年之後,終會再回到蒼梧島......

自此一別,兩人幾乎再無相見的可能。

李靜娥後悔跟着展眠去了浮霜谷,後悔遇見邵靖恆,後悔上山被他救下,這突如其來的悸動讓她後悔不已。她揹負師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師門的牽絆註定讓她無法肆意人生,註定讓她和邵靖恆成爲兩個世界的人。

她本打算今日就待在宿舍哪兒也不去,可聽到展眠那句話後,她還是忍不住想要過來道個別。

忍不住,將自己的貼身之物贈與他。

忍不住,開口說出剛剛那句話。

越是想,心裡越堵。

“李姑娘。”邵靖恆喊了聲她。

“有緣自會再見。”他道。

“一定會再見的。”

......

李靜娥回到學院門口,仍有些失神,風早已將她臉頰的緋紅吹散,面色有幾分惘然。

他說......一定會再見的。

展眠一直等着李靜娥,以往話本看多了難免留下後遺症,腦中想着那些癡男怨女私奔的場景,嘴上調侃道:“既然這般捨不得,爲何不乾脆坐進馬車裡隨他去了?”

李靜娥還沒回應,一道男聲就響起——

“哎呀辭舟,今日我便隨你去了~”

溫明賦表情賤兮兮的,和方辭舟一起走過來。

李靜娥瞬間恢復冷冰冰的神色,連個眼神都懶得給這個無賴。

展眠摸摸脖子上掛的錢袋,心想待會兒再給方辭舟好了,這會兒被靜娥看到,肯定會阻止她,而且這銀子還是師兄給的......算了算了。

方辭舟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脣角輕揚:“月假學院沒有門禁,待在學院裡實在無聊,展姑娘不如同我們出去玩玩?”

展眠聽着很心動,來盛京這麼久,倒真是一次都沒有去街上玩過,上次偷溜出去被邱老師逮住了,這回正大光明出去豈不快哉?

展眠:“去!何時出發?”

方辭舟笑:“何時都行,依展姑娘的。”

小姑娘是跳脫的性子,李靜娥沒理由攔着,只是始終不放心小姑娘單獨和這兩個心懷鬼胎的少年待在一起,忍了忍道:“我也去。”

展眠自然樂意,“這便更好,人多熱鬧。”

方辭舟似笑非笑地看了李靜娥一眼,這位李姑娘莫不是同邵靖恆待久了,母雞護犢子似的護着展眠,他是什麼洪水猛獸嗎,值得他們這樣忌憚。

李靜娥被他的目光惹得很是不快,嫌惡地擰了下眉。

方辭舟還沒小氣到同女子計較的地步,無所謂地移開眼,看着正好的天色,心情愉悅,“若是兩位姑娘沒什麼需要收拾的,這會兒便出發吧。”

學院外的人羣絡繹不絕,加上放假,臨近的街道上還有許多眼熟的弟子,有的是出來玩,有的則是背上行李回家的。

商販密密麻麻,正是吃午飯的時候,街邊坊間都飄來食物的香氣,展眠深吸一口氣,雙眼放光,“好多美食,先從哪家開始呢?”

方辭舟慷慨道:“展姑娘儘管落座,我請客。”

溫明賦瞥他一眼:“……”

花別人的錢請別人吃飯?

好在展眠腸子裡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大方走到一家賣排骨湯的門前坐下,瞄眼菜譜一連報了許多個菜名,完了道:“都要一份,多謝老闆。”

排骨湯店老闆做的是小本生意,還沒遇到過這麼豪氣的客人,當即笑容滿面,客客氣氣地說:“客官稍等,片刻便好。”

不一會兒老闆便端着個大托盤,一樣樣地上菜,四人面前都有一份招牌排骨湯,其餘的便是一些小菜。

幾個少年人在一起就沒那麼講究,展眠先拾起筷子,“大家開動吧。”

展眠剛夾起一塊排骨準備送入口中,一輛官車鬼攆似的從街頭奔來,帶起一片灰塵,將她濃白的排骨湯變成了泥渣湯……

展眠低頭,半邊臉隱藏在陰影之中,嘴角沉了下去。

另外三人皆是感覺周遭冒出了一陣寒氣,方辭舟精準發現這氣息是從坐在對面的小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再一看她的排骨湯,瞬間瞭然。

一直以來方辭舟都覺得展眠是個好脾氣的,被他坑了不生氣,他裝幾下可憐還能博得她的同情,也不知……

展眠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心道不能生氣要穩重形象要良好千萬不能做出當街發火的……她一拍桌子,震得桌角抖了抖,整個人竄起來,兩眼帶火地怒視着那被石子卡到輪子暫時走不動的官車,用比平時高了幾個調的聲音道:“賠——我——的——湯!”

方辭舟詫異了下,原是個有脾氣的。

展眠一步一步走到那官車前,單手將還在發懵的車伕掄了下來,再一掀簾子,怒意沉沉道:“你出來!”

溫明賦伸長了脖子看,心底微驚,果然虎娘們就是虎娘們,就算乖順了一段時日,他也不該忘記她當初是怎麼把方辭舟撂倒在地的!

車內坐着的是宰相府謀士,劉能。

他慣來行事囂張,仗着有宰相孫灝撐腰,時不時就會在盛京繁華的街上來一段飛車表演,也沒人敢說他半個不是。

他還想發火罵車伕不會駕馬,簾子就被人掀開。

眼下被一個小姑娘盯着竟然犯怵,正欲罵出口的話卡在嘴邊,硬是蹦躂不出一個字來。

展眠冷冷淡淡地看着他,質問:“街上這般多人,你爲何不叫車伕慢一些?”

劉能:“我……”

展眠打斷道:“你可知我的排骨湯被灰塵蒙變了顏色?”

劉能:“你……”

展眠瞪眼:“多少人吃不起飯,就因爲你,我又浪費了一碗糧食!”

劉能:“可……”

“你閉嘴。”展眠頗有些委屈的陳述,“就是因爲你,我還當街發火了,若以後當了武林盟主,被人認出來講出這一段,我的高人氣度還要不要啦?!”

劉能:“…………”

行,都是我的錯。

最後展眠亮出了自己烏黑髮亮帶着倒刺的流星錘,陰沉沉地道:“你賠不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