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視錄像

監視錄像

楚慈沒有見過龍紀威。當時在盤山公路上遇襲的時候,龍紀威一直坐在遮擋嚴實的汽車裡,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過面。

但是他對這個名字卻是很敏感的。不管是從韓越口中瞭解到的這個人的過去,還是從韓越那羣朋友談論中透露出的隻字片語,都充分表明了“龍紀威“這個名字所具備的威懾和能量。

楚慈是個不多說話,但是很善於觀察和積累的人。有一段時間他對龍紀威這個人所投入的關注,甚至比當年關注韓家還要多。

但是龍紀威所接觸的世界畢竟離他們這樣普通的民衆都太遠,楚慈也不敢貿然將他納入自己的計劃之內,因此到最後就漸漸放棄關注了。

“……請問您有何貴幹?”

楚慈仰頭坐進靠背椅裡,雙手交疊着放在胸前,那是個心理防禦的下意識表現。

龍紀威問:“你看起來很忌憚我?……的確,我好像曾經差點殺了你。盤山公路對吧,如果不是韓越那樣捨生忘死的保護你,我差點就把你的存在給忽略了。畢竟誰能想到世界上有這麼巧的事情呢。”

楚慈皺了一下眉,默不作聲的盯着他。

龍紀威的臉相確實極其年輕,甚至他的性格,他說話的方式,他的舉手投足,都完全看不出已經有了好幾十歲年紀。如果他就那樣走在大街上的話,也許會被誤認爲時尚而精悍的十九、二十歲年輕人也說不定。

楚慈一開始也有點疑惑,下意識的想從龍紀威五官細微處找出他年紀很大的痕跡,然而很快失敗了。時光彷彿在這個人身上發生了某種奇異的倒溯,導致他看起來仍然停留在遙遠的少年時代。

龍紀威彷彿完全不在乎自己被人打量,他從風衣胸前的內口袋裡抽出一本護照,啪的一聲扔在桌子上:“這是裴志委託我轉交給你的。”

楚慈打開護照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往後邊一翻,竟然還貼了去某國的簽證。

他緩緩放下護照,望向龍紀威,心裡一時閃過了很多念頭,最終才一字一頓的開口問:“裴志怎麼樣了?”

“被控制了。”

“被韓家?”

“被我。”龍紀威漫不經心的說,“韓強被殺的當天下午他闖進韓強的情婦家,準備帶走這個女人。我隨後趕到,控制了他們倆。漢人有句話,這就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楚慈緊緊盯着他:“爲什麼?”

“你竟然問我爲什麼。”龍紀威彷彿覺得十分好笑一般,“韓強臨死前幾天,委託了一個朋友幫他給情婦看房子。他被殺那天早上,跟情婦說他約了朋友在外邊見面,中午可能不回來了。前前後後一聯繫,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會去查到底是哪個神秘的朋友在幫韓強看房子?他那個情婦一時沒想到這一點,但是裴志想到了,我也想到了。”

楚慈瞳孔微微的緊縮,雖然姿勢沒變,但是抓着那本護照的手指已經用力到有點可怕了。

“裴志是真的想保護你啊……他給了我這本護照,求我轉交給你,甚至已經幫你訂好了這個月底去國外的機票。”

楚慈衝口問:“你對裴志做了什麼?”

“你知道裴志爲什麼要帶走韓強的情婦嗎?因爲他怕哪個女人多嘴說出什麼,把你給漏出來。那麼你也應該知道爲什麼我要控制他們兩個,因爲我不僅不放心那個女人,也不放心裴志。在你這件事情上,我想更加謹慎一點。”

大概是少數民族的關係,龍紀威說話時口音稍微有些不同,語速緩慢而有條不紊。他聲音又很好聽,說話時淡淡的,非常清晰。

這樣的話就給人一種感覺,只要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就能認定他是個意志鮮明而堅定、手段凌厲而果斷、一旦發出命令就不可更改的人。

楚慈靜默半晌,說:“我想確認裴志的安全。”

“我還以爲你對他沒什麼心思呢。”龍紀威十分悠閒的給自己倒了杯茶。

“我不想因爲自己的事牽連到無關的人。”

“那你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會趕上月底這張機票離開北京。事實上我很奇怪你竟然到現在都沒有走,”龍紀威喝了口茶,目光波瀾不驚的看着楚慈:“難道你還坐在這裡,等着韓越上門來抓把他哥哥分屍分了九十多塊的仇人嗎?”

楚慈的臉色剎那間微微變了:“……你怎麼知道的?”

“如果不是我給韓越發了那個短信,你現在已經被槍斃了。”龍紀威站起身,拍了拍風衣袖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幹這種事情你還很生嫩呢。”

楚慈擡起頭,看着正準備轉身離開的龍紀威,終於問出了一直以來都難以解釋的問題:“爲什麼你要幫我?”

龍紀威突然沉默了一下。

楚慈看着他的臉色,一時竟然覺得他心情很複雜。

“……我家鄉在貴州很偏遠的山村,條件很差,你父母年輕的時候曾經去那裡,嗯,支教。當然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們苗人向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一點小恩怨都能記一輩子的。可惜現在他們都去世了。”

楚慈對他父母的事情都知之甚少,不由得聽呆了:“但是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龍紀威擺擺手說:“那個時候他們還沒結婚呢,……後來因爲一些原因聯繫慢慢斷了。以前的事情說來太長,我得走了。以後有機會給你父母上墳的話,別忘記告訴他們,欠他們的恩情我還完了。”

他轉過身,大步往樓下走去,頭也不回的揮了揮手:“趁早離開北京吧,我們沒有必要說再見了!”

楚慈一愣,只見他很快大步走下樓梯,風衣下襬隨風飄了起來,隨即消失在了樓梯轉角里。

關於韓強被殺案的調查,在經過長久的僵局之後,突然某天出現了一個充滿希望的轉機。

還是通過韓越那天提出的思路,順着手機號查到SIM卡的運營商,然後一層層查那批卡被賣給了誰。不巧的是那張卡沒有被賣到手機專賣店、報亭等有據可查的地方,而是被賣給了自行銷售手機卡、電話卡的小商小販。這些人擺攤的流動性非常大,基本上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

高良慶盯着人查了這麼長時間,終於從茫茫人海中篩選出了幾個可疑的銷售點,後來又經過一系列調查,才最終圈定了某個小郵政局門口,一羣坐在小馬紮上賣便宜電話卡的小販。

很多郵局門口都有這樣的婦女或者是老人,沒什麼生活來源,就用個大本子夾着很多便宜電話卡,整天坐在那裡賣。高良慶一看頭都大了,這種流動性很大的公共場合怎麼才能查出某個特定的買卡人呢?這不是故意爲難人嗎?

所幸這時候韓越動用了自己的關係,調出了郵局門口某個隱藏攝像頭的記錄。一些大城市的街頭巷尾、重要馬路、公共設施會被放置監視鏡頭,尤其是北京這樣重要的首都城市。郵政局門口這個監視鏡頭其實已經有點老舊了,爲了完整的調出記錄,還頗費了韓越一番功夫。

這個時候已經沒辦法了,只能順着記錄一個個排查。經過大批警員很長時間通宵達旦的篩選和走訪,最終又從幾千個買過手機卡的行人中圈定了兩百個近期買手機卡、比較有作案可能的人選名單。

爲了這兩百個可疑人選,底下的人又剪輯了一百多段錄像片段出來,拿去給高良慶和韓越他們看。

就算嫌疑人選已經大大縮小範圍,從這一百多個人當中找出兇手的可能性也非常小。韓越抱着聊勝於無的心態挑出十幾個片段看了,看到某個瞬間的時候他突然一頓,慌忙叫高良慶:“倒回去倒回去!”

高良慶莫名其妙,趕緊倒回去問:“怎麼了?”

只見屏幕上的畫面非常不清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子匆匆走過郵政局門口,突然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突然轉向那幾個小販。他低頭跟其中一個賣電話卡的老人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在詢問價錢,然後很快從錢包裡抽出錢,接過卡。

這麼短短一分多鐘的畫面,韓越卻連鼻尖上都冒出汗來了,又叫高良慶:“再倒回去給我看一次!”

高良慶趕緊又倒回去,這次韓越看得更加仔細,先後把畫面大小調整了好幾下。高良慶忍不住問:“怎麼,你認識這人?”

韓越低聲道:“是楚慈。”

“……啊?你那個老相好?”

韓越沉默了一下,說:“現在分了。”

“分了好分了好,天涯何處無芳草嘛。怎麼,你覺得這人可疑?不對啊我記得他挺文弱一個工程師呀?”

“……我就是奇怪他好好去買手機卡幹什麼,沒聽說他換號啊。”

高良慶問:“要不去查查?不過既然是你的人,你一定摸清了他老底。”

韓越心說那可不見得,老子不是那種沒事查人家祖宗十八代的人,又不是很閒……他沉吟了一會兒之後,也搖搖頭說:“不必查他,說不定是給同事帶的呢。他單位離郵政局不遠,這樣子一看就是跟同事中午出來吃飯。”

高良慶點點頭,也就不再問了。

韓越在公安局呆到晚上才走。他本來最近要調職去一項保密軍工項目,但是因爲家裡出了這種事情,一下子計劃就被耽擱了。目前他除了日常在軍委的瑣碎事務之外,基本上就圍着韓強的事情打轉。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司令夫人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幾次都把話說得很難聽,話裡話外就是在質問韓越是不是整天惦記着分手了的老相好,對哥哥的事情不夠上心,導致現在都抓不到兇手。

韓越走出公安局,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突然感到一陣迷茫。天色已經晚了,他卻不知道該回哪裡睡覺。他的家裡那個應該等他的人已經走了,酒店豪華而冰涼,回不回去都一樣。家裡的司令夫人看到他一定要嘮叨,一嘮叨大家都不安生,整個韓府一片愁雲慘霧。

韓越在馬路邊上蹲了一會兒,把手機拿在手裡慢慢摩挲着,一邊抽菸一邊出神的想着什麼。

他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都完全暗下來了,才猶疑着滑開了手機蓋,按下一個號碼。

“喂,老錢是嗎,我韓越啊……嗯最近不是忙着在嘛,有空一定找你喝酒。這樣,你們處裡有沒有可靠的嘴巴牢實的小夥子?調來幫我查個人……沒什麼,就查個老相好,叫楚慈,仁慈的慈,貴州人。我就想知道他以前在老家的事情,親戚朋友啊家庭關係啊什麼的,你說枕邊人嘛肯定得摸個老底對不對……哈哈,當然瞞着我家裡了,也別把這事跟外人說啊,說出去多寒磣啊是不是!……行,事情辦成了我一定好好謝你!……”

韓越掛斷電話,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看着夜晚馬路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燈,香車寶馬大街,人流涌動的天橋……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天晚上,他強拉着楚慈去跟朋友一起喝酒,後來又吃醋吃得怒火中燒,半途中把楚慈提溜着開車回家。那個時候楚慈也是這樣透過車窗,望着夜晚都市街道上的熱鬧和繁華,眼神孤寂而冰冷,彷彿被冰凍了所有生氣的荒原。

……我現在的表情是不是跟他當時很相似呢?

韓越這麼想着,苦笑了一下,把菸頭狠狠摁熄在馬路牙子上,站起身來大步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