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楊氏氣得是咬牙切齒,卻不知流雲軒內君璃同樣氣得不輕。1
“……老奴深感對不起小姐,若非老奴當初一力攛掇,自以爲回來纔是對小姐最好的,小姐又何至於陷入今日這般地步,被逼着嫁給一個風流成性,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年紀輕輕後半輩子便沒了指望?亦連大少爺也因此而被出繼給了二房,再算不得夫人的兒子,老奴對不起小姐,對不起大少爺,更對不起夫人……老奴已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原本早在當日乍一聞得噩耗時,便該以死謝罪的,但一來其時系大年下,老奴不想給小姐平添晦氣,二來老奴也是想給那一對母女添晦氣,以爲小姐出一口惡氣,所以特意選在了今日了結自己……老奴死不足惜,只盼小姐不要傷心,以後更要好生照顧自己,老奴會在地下保佑小姐的,——小姐,談媽媽的信就是這樣了。”
晴雪一邊小聲念着談媽媽留給君璃的信,一邊小心翼翼覷着君璃的神色,見她從頭至尾都緊抿着嘴脣看不出任何喜怒,不由暗自在心裡直打鼓,瞧小姐這樣子,怕是氣得不輕,也不知談媽媽到底怎麼想的,有什麼邁不去的坎兒,偏要走上絕路,偏還要選在今日?也不想想,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瞧在旁人尤其是那一位母女眼裡,只怕又要以爲是小姐在從中作梗,這不是硬生生留了個爛攤子給小姐嗎?
擔心君璃之餘,又忍不住傷心,畢竟與談媽媽也相處了這麼十幾年,尤其是當初在汪家那幾年,可謂是真正的相依爲命,感情與旁人自是不同,誰知道她竟這麼想不開,說去就去了呢?
晴雪想着,不由紅了眼圈,看向君璃小聲說道:“小姐,您別生氣,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您再生氣也改變不了了,您可不能氣壞了身子。”
君璃滿腦子嗡嗡作響,太陽穴突突直跳,聽罷晴雪的話,想也不想便又急又快說道:“我怎麼能不生氣,她到底做的什麼事,她怎麼就這麼糊塗,糊塗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她根本就是糊塗了一輩子,連臨死前都要留一個爛攤子給我……她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了,可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還說什麼是‘爲了給那對母女添晦氣,所以才選在今日了結自己’,她還以爲自己做得多對呢,也不想想這根本就是親者痛仇者快,除了能讓她們心裡有幾分不舒坦外,能對她們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還有珏弟過繼之事,又與她什麼相干,這對我和珏弟來說,根本就是一件好得好能再好的事,誰知道她也能算到自己頭上,她真是氣死我了!”
與晴雪一樣,君璃生氣之餘,更多卻是傷心,說着說着禁不住哭了起來,“說什麼對不起我和珏弟,對不起我們死去的娘,既然知道對不起我們,那就用後半輩子來好生彌補啊,就算真覺得無顏再面對我,大不了出去,以後不在我跟前兒服侍便是……她選哪條路不行,爲何偏要選擇走上絕路?都怪我一時疏忽,這麼長時間竟沒有注意到她的不對,還以爲她是真個生病了,誰知道她竟是一早便存了死志……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君璃是真的傷心,雖說談媽媽各種不靠譜,經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對她的關心卻是真的,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的,且她當初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談媽媽與晴雪,她對她們兩個,就跟雛鳥剛生下來以爲自己看見的第一個生物便是媽媽一樣,有着不同尋常的感情,誰曾想如今談媽媽卻尋了短見,她又怎能不生氣,怎能不傷心,怎能不後悔?
見君璃哭了出來,晴雪忍不住也哭了,自責道:“小姐連日來忙得腳打後腦勺,且根本沒怎麼與談媽媽打照面,如何能知道談媽媽到底怎麼想的?倒是我,每日都要去瞧她的,竟也沒發現她的異樣,真正有錯的人是我纔對,與小姐什麼相干,都是我的錯纔對……小姐,您罵我吧,罰我吧,若不是我一時疏忽,談媽媽她怎麼可能會死?”
主僕兩個相對哭了一場,心情都覺得平靜了不少,君璃因擺手哽聲道:“她既一早便存了死志,你又如何防得住?罷了,我們都不要再自責了,把她留給我的信給我瞧瞧。愛夾答列”
晴雪聞言,忙將談媽媽留下的信雙手奉上。
君璃接過一看,見其上的字跡與自己那手見不得人的毛筆字不相上下,且還有不少錯別字,想起談媽媽曾說過當初識字寫字都是跟談夫人學的,原還想着學好了將來好當夫人的左膀右臂,誰知道夫人卻那麼早便去了,之後她爲了照顧自己,一輩子都沒嫁人,如今死了也沒有兒女送終,不由又是一陣傷心,因向晴雪道:“我記得你說過在心裡早已當親生父母死了,如今談媽媽去了,卻沒有兒女送終,我的意思,你就認她做個乾女兒,給她摔喪駕靈,送她最後一程可好?”
晴雪忙應道:“談媽媽這些年來待我也不比親生母親差多少了,便是小姐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小姐只管放心。”
君璃點點頭,“聽你怎麼說我便放心了。”依照她的本意,倒是不介意爲談媽媽當一回孝女的,就像晴雪說的,談媽媽這些年待她,只怕比親生母親還要強上幾分,她於情於理都該送她最後一程的,可這裡畢竟不是現代,而是上下尊卑等級森嚴的古代,她怕自己真這樣做了,又橫生枝節,倒不如讓晴雪來做的好,橫豎只要她心裡是這樣想的,付不付諸於實際行動,也沒有多大差別了。
君璃想了想,因又道:“談媽媽雖說是我的奶孃,畢竟只是下人一個,且如今是正月,她又觸了那對母女的黴頭,只怕那一位不會讓她在府裡辦喪事,這樣,你使人去通知李掌櫃一聲,讓他派人來接談媽媽出去,喪事就在外面辦罷,至於花銷,讓李掌櫃不必吝惜,自有我一力承擔。”
主僕兩個正說着,被君璃使去給談媽媽裝裹的兩個流雲軒的婆子進來了,行禮後稟道:“回小姐,已經裝裹妥了,只不知接下來要如何做,這喪事又該在哪裡辦?”
君璃見問,正要答話,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回小姐,正院的榮媽媽來了。”
小丫鬟話音剛落,便見一身秋香色遍地金褙子,頭上破天荒戴了一對指甲蓋大小紅絨花的榮媽媽進來了,屈膝給君璃行過禮後,板着一張臉嚴肅的說道:“回大小姐,夫人聽說大小姐的奶孃去了,眼下還是正月,大小姐的奶孃雖說要比尋常下人尊貴些,說到底仍是下人罷了,卻這樣觸主人家的黴頭,給主人家平添晦氣,因此特命老奴領着人過來,將其屍身裝裹了,即刻扔到亂葬崗子去,一來好叫闔府的下人都瞧瞧,別以爲仗着有幾分體面,就可以不將主子放在眼裡;二來大小姐也是即將出閣的人了,萬萬不能觸了大小姐的黴頭。還請大小姐使個人帶老奴去罷!”
榮媽媽不比陳進財家的周百山家的等人,眼裡心裡由來都只有一個楊氏,自然做不出在她看來很是掉價的與君璃虛與委蛇之舉,因此在面對君璃時,歷來都是一臉的嚴肅,說話也是一副刻板的樣子,活像君璃欠她八百兩銀子似的。
直聽得君璃是火大不已,因冷笑說道:“榮媽媽也是做人奶孃的,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難道不怕將來也落到被扔到亂葬崗子去的下場嗎?”
榮媽媽仍是板着臉,聲音沒有起伏的說道:“若將來老奴真做出恃寵而驕,仗着有幾分體面便不將主子放在眼裡的行動,那老奴被扔去亂葬崗子也是應當的,怨不得任何人!還請大小姐不要爲難老奴,讓老奴帶了那不將主子放在眼裡的奴才的屍首去,也免得與大小姐平添晦氣!”
“我若是不同意榮媽媽將談媽媽的屍首帶走呢?”君璃冷聲說道。
榮媽媽道:“還請大小姐不要爲難老奴!”
君璃冷笑:“是我在爲難你,還是你在爲難我?談媽媽便是再不好,終究也是我的奶孃,如今她去了,我不說摔靈駕喪的爲她送終,難道連讓她走得體面一些也不能爲她做,那我成什麼人了?你回去告訴夫人,就說我也知道她心裡怨我觸了三妹妹今日大喜的黴頭,這的確是我的不是,我事後自然會去向她賠不是,至於談媽媽,我這便讓人送她出去,最多隻再在府裡停留半個時辰,還請夫人行個方便,否則,我便只有去找老爺,請求老爺的示下了!”
其實在過來流雲軒之前,榮媽媽已知道君璃十有八九不會如楊氏的意,眼睜睜看着她們將談媽媽的屍首扔去亂葬崗子,她跑這一趟,一來是爲了讓楊氏消消氣,免得又跟君璃起衝突,惹得君伯恭不高興;二來也有告訴闔府上下的意思,別以爲她們正院如今就怕了流雲軒,說到底,楊氏終究佔着長輩的名分,且君璃不日便要出嫁了,讓他們招子都放亮點!
如今既見君璃雖未讓她們如願,卻也先退一步說了軟話,便也就見好就收,不然真任其將事情鬧道老爺跟前兒,以老爺如今的偏心程度來看,只怕她們也討不了什麼好去,遂順勢點頭道:“大小姐既這般說了,老奴也不好不給大小姐這個面子,還請大小姐說到做到,果真半個時辰內將屍首移走,以免傷了彼此的和氣!”說完屈膝一福,退了出去。
餘下君璃瞧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後,方神色有些不善的命晴雪:“即刻傳話給李掌櫃,讓李掌櫃派人來接談媽媽!”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又是一陣氣悶,談媽媽自以爲自己選在君琳成親之日上吊自殺能給楊氏和君琳添晦氣,可瞧方纔榮媽媽的樣子,人壓根兒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她可真是糊塗一時不算完,直接糊塗了一世!
晴雪忙應聲而去,約莫一個時辰後,回來稟道:“李掌櫃派來的人已將人接走了,小姐放心。”
君璃默了默,忽然吩咐晴雪:“給我找一件素淡些的衣裳,另外再找幾件銀飾,你也是一樣,咱們雖不好明着爲談媽媽戴孝,在咱們自己屋裡,卻也不能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因今日是君琳的好日子,她雖不待見楊氏母女幾個,總不能當着一衆親朋的面兒表現得太明顯,是以穿了件湘妃色織遍地金花紋的妝花褙子,下面配了一襲碧藍色的十二幅月華裙,頭上則戴了一支鏤空的牡丹花開金步搖,雖打扮得不算太鮮麗,卻也有幾分惹眼,如今這身裝束自然不能再穿了。
“是,小姐。”晴雪應了,很快去與君璃找了件月白色的對襟小襖並藕荷色的百褶儒裙來服侍她換上,自己也回房換了一件蜜合色的比甲來。
主僕二人是日便不再出門,只待在屋裡,在心裡默送談媽媽。
而楊氏那邊因擔心君琳去了寇家不知道是何情形,寇衝對她如何,寇老爺寇太太又對她如何,屋子雖說都是自家這邊派去的人佈置的,也不知道君琳住起來可還合意,下人們使喚起來可又還順手……一時間倒也顧不上找君璃的麻煩。
如今很快便到了君琳三朝回門的日子。
君璃雖說不想見君琳,估摸着君琳也未必樂意見她,但今日不止有君家自家的人在,好些族人和親朋們也要來坐席,她若一面都不露,未免給人以不近人情,不關心姊妹之嫌,再者,不親眼瞧見君琳過得不好,她如何能放心?說不得換了件邊角用金線繡了窄窄一道雲紋的流雲百福桃紅色素綾褙子,下面繫了條白色挑絲裙子,將頭髮梳成墮馬髻,戴了一朵大朵的攢心珠花,然後去了前面廳裡。
就見君伯恭楊氏等人俱已在廳裡了,好些族中的女眷並親朋家的女眷也已到了,都在旁邊的小花廳裡吃茶,君家早已是大門大敞,張燈結綵。
瞧得君璃進來,楊氏眼裡立時有厲色一閃而過,還是想着今兒可是自己女兒的好日子,爲一個小賤人而不給自己女兒體面,委實太得不償失,因此只冷哼一聲,便將目光自君璃身上移開了,仍翹首以盼的望向了大門口。
不多一會兒,有鞭炮聲響起,隨即有媳婦子小跑着進來稟道:“三姑奶奶與三姑爺回來了!”
楊氏霍地站了起來,便要迎出去,旁邊君伯恭忽地咳嗽一聲,也有做母親與岳母的,去親迎女兒女婿的?
楊氏聞得這聲咳嗽,不敢再出去,只得滿臉緊張的侯在了原地。
好在不多一會兒,便見君琳與寇衝被人簇擁着進來了。
君琳穿着二色金繡牡丹的玫紅小襖,下頭是條波光閃閃的十二幅月華裙,頭髮綰做朝雲近香髻,插了一枝赤金銜寶石的大側鳳釵,旁邊點綴着蝴蝶狀的點翠花鈿,耳朵上一對綠得能滴出水來的翡翠墜子輕輕搖晃,手腕上戴着鑲硬紅寶石的赤金鐲,陽光下稍稍一動就折射出瑩瑩寶光,打扮得十分華麗,很符合其新嫁娘的身份。
只是她的臉上卻半點新嫁娘的喜氣也沒有,反而一臉冷若冰霜,連看都不看身旁的寇衝一眼,就好像寇衝是什麼髒東西,連看都不配她看一眼似的。
君琳是這個樣子,寇衝的神情也好不到哪裡去,原本新婚之夜他瞧着君琳比那日自水裡撈起來的狼狽樣子漂亮了不知道多少倍,還暗自欣喜不已,想着想不到自己竟還有這等福氣,娶個媳婦不止門第高嫁妝豐厚,人還生得這般漂亮,以後可得好生跟她過日子,也讓素日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好生瞧瞧。
誰曾想君琳卻視他如垃圾一般,除了新婚夜與他說了幾句話,然後與他圓了房以外,後面這兩夜竟是直接視自己如無物,別說讓他碰與他說話了,連正眼也未掃過他一眼,——寇衝生爲家中獨子,就算寇家門第遠不及君家,他又豈能沒有自己的脾氣?見君琳不待見他,他便也懶得再俯就,新婚第二夜還勉強歇在了君琳房中,昨兒夜裡卻是直接歇到了通房丫頭的屋裡,這也是君琳臉上半點喜氣也沒有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