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璃雖想着要回了太夫人,做主將侯府一些沒有領到差使的家生子們都放出去,既能給那些人一個自由身,又能爲侯府省下一筆不小的開銷,但她到底知道茲事體大,畢竟這種情況已經存在很多年了,這麼多年來,難道就沒有哪個當家的太太奶奶想到這一點不成?顯然不是,想肯定是有人想到了的,只不過是實施起來太困難,所以最後只能作罷而已,她就算想做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得先將情況都摸清楚了,再行動不遲,不然一個不慎,就有可能狐狸沒打着,反惹來一身騷,讓等着看她笑話巴不得她倒黴的人如願以償。
所以接下來幾日,她一直都按兵不動,每日仍是先去給太夫人請完安後,便去議事廳聽管事媽媽們回事,然後一一發放對牌,整個流程與先前大楊氏當家時並無任何不同;且因她於庶務上並不若大楊氏那般樣樣精通,問問題便也不若大楊氏那般細緻,一般都是隨意問上兩句,見合情合理,便很痛快的給了對牌。
如此一來,那些一開始還多少對她有幾分忌憚的管事媽媽們都徹底懈怠下來,暗想果然大奶奶還是太年輕,此番之所以能扳倒大夫人,不過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而已,可這樣的運氣又豈是日日都有的?有那一早便存了別樣心思蠢蠢欲動的,就更是等不及要將自己的想法付諸於行動了。
這一日,君璃去給太夫人請過安後,方被簇擁着到得議事廳坐定,府裡的針線管事媽媽許家的便屈膝稟道:“回大奶奶,雲錦軒的掌櫃來結去年闔府上下冬衣的銀子,一共是一千八百兩,請大奶奶賞對牌。”
許婆子四十左右的年紀,穿一件八成新的深青繭綢褙子,頭上戴了兩根素銀簪子,倒是一副乾淨爽利的模樣,君璃這幾日與其餘的管事媽媽們都打過交道了,惟獨這許婆子還是第一遭來請對牌,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的人。
君璃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才示意一旁侍立的竹香接過了許婆子手上的帖子,就見其上寫着:“去歲闔府主子冬衣一千三百兩,下人冬衣五百兩。”數目倒是與她前幾日在賬簿上看到的吻合,只這付銀子的時間,可就大有問題了。
將那張只有短短兩行字,一目瞭然的帖子又細細看了幾遍,君璃才淡笑着開了口:“許媽媽,我前幾日看歷年的賬簿時,曾無意看見府裡一向都是七月做冬衣,二月做夏衣,結算銀子的時間也是如此,只不過都是次年再結算頭年的,怎麼這會子還不到四月,就要結算去年的冬衣銀子了?”
之前君璃只是大略知道侯府賬房上可能沒有多少現銀,都是靠的拆東牆補西牆,錯開日子付各項銀子來應付日常開銷,還是這幾日看了賬簿後,方知道賬房豈止是沒有多少現銀,根本就窮到連一千兩現銀都拿不出來的地步。這會子許婆子卻來說要支去年冬衣的銀子,想也知道急忙之間賬房是拿不出這筆銀子來的,那麼作爲當家奶奶的她,便只剩下兩條路可走,要麼承認自己無能,要麼便只能自掏腰包先貼上!
許婆子見君璃一問便問到了點子上,卻也不慌不忙,道:“回大奶奶,往年的確是如此,但因今年雲錦軒在江南一帶的生意出了問題,急需大筆現銀,所以掌櫃的纔會提前來結銀子,還說咱們家向來是積善之家,且欠債還錢,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想來咱們家不會做出賴債之事,還請大奶奶明鑑。”
也就是說,她今日若不給這筆銀子,便不是良善之人,更是欠債不還的賴債之人了?
君璃暗自冷笑,面上也越發淡淡的,問許婆子道:“咱們家向雲錦軒採辦衣物至今已多少年了?算不算雲錦軒的大主顧?有沒有契書?契書上都是怎麼說的?可有說過對方可以不到時間便來結算銀子?這樣的行爲算不算違背契約?”
連珠帶炮似的問題,問得許婆子額角上隱隱有汗滲出來,勉強自持住一一答道:“回大奶奶,咱們家向雲錦軒採辦衣物已有七八年了,算是雲錦軒數一數二的大主顧,自然是有契書的……只雲錦軒的掌櫃說了,此番他們實在是着急用銀子,不然也不敢貿貿然登門來討銀子,還請大奶奶通融一二。”
心裡不由直打鼓,不是人人都說大奶奶只是嘴上厲害,於庶務上並不甚精通,據她這幾日瞧也的確如此嗎,怎麼瞧這架勢,卻像是行家裡手,比她這個在這行當上當了十幾年差的人尚要不好糊弄?
君璃微勾脣角,勾出一抹諷笑,“既然立了契書,就該按照契書上說的來,又何來這會子不結銀子,便是‘賴債’之說?這雲錦軒在江南一帶的生意不是出了問題嗎,照理他們應該更珍惜咱們家這個大主顧纔是,仗着咱們家是積善之家,便想提前結銀子,我若是這會子給了,明日傳到咱們家採辦東西的其他商鋪裡,也都來要求提前結銀子,咱們家還有什麼規矩體統可言?許媽媽也是當差這麼多年的老人兒了,不會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罷?若是不明白,那媽媽這管事的位子,也該挪挪了!”
一席話,說得許家的滿臉通紅,幾乎就要忍不住打退堂鼓了,可一想到自己背後之人許的好處,到底還是硬扛住了,繼續賠笑說道:“回大奶奶,話說如此,規矩之外不外乎人情,那雲錦軒也的確是沒法子了,纔會提前來結銀子的,只是一時着急,話說得有些欠妥罷了,大奶奶看,要不就將銀子結給他們罷,也算是行善積德不是?至多讓其保守秘密,不叫別的商家知道也就是了……”
話沒說完,已被君璃似笑非笑打斷:“媽媽既這般爲雲錦軒考慮,要不,我這便去回了太夫人,做主將媽媽一家都放出去,到雲錦軒當差去?”不待許家的答話,已徑自吩咐一旁的竹香,“你這便去一趟照妝堂,把方纔之事回與太夫人,看太夫人怎麼說。”
“是,大奶奶。”竹香屈膝應了,大步往外走去。
唬得許家的忙一把拉住,臉上的笑已快掛不住,看向君璃道:“大奶奶,些微小事,如何好驚動太夫人她老人家?且容奴婢再去與那掌櫃的說說,讓他們七月再來,奴婢與那掌櫃的打交道也有好幾年了,想來他應當會賣奴婢幾分薄面。”說話的同時,腸子也快要悔青了,早知道大奶奶這麼厲害,這麼不講情面,更不顧臉面名聲,她就不該答應自己背後之人的,那人許的好處再多,如何及得上自己的差使重要?真惹惱了大奶奶,被免去了管事媽媽的位子,那才真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了!
許家的說完,不待君璃發話,便忙忙往外跑去,惟恐遲了,君璃便真使人回太夫人去了。
餘下衆人見許家的得了好大一個沒臉,先是怔怔的,待回過神來後,便都有些膽戰心驚,看向君璃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敬畏,輪到她們回事時,態度也比前幾日恭敬了許多,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說不得也只能暫且先壓下了。
也是合該今日有事,君璃纔打發了許家的,暗自鬆了一口氣,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施展一點雷霆手段出來,也免得再有許家的之流來找她麻煩,就聽得外面傳來一陣喧譁聲:“讓開,我是服侍過老太夫人的人,誰敢攔我?我要見大奶奶……”
緊接着,就見議事廳門口那松花色方格棉布的門簾被人猛地撞了開來,然後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婆子跌跌撞撞衝進了廳裡。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也跟着衝了進來,不由分說伸手就去抓那老婆子,“於嬤嬤,您這是幹什麼,沒見大奶奶正與衆管事媽媽們議事呢?您有多少話等大奶奶議完了事回不得,何必非要急於這一時?還是先隨我們出去候着罷!”
那老婆子六七十歲年紀,穿一件褐色衣裳,乾瘦的兩頰泛着紅色,一進來便帶進來一股酒氣,顯然來之前吃了不少酒,猛地一使力便掙脫了那兩個抓她的婆子的手,大聲叫道:“老婆子這把年紀了,一輩子在寧平侯府賣命,誰知道臨到老來,反倒要忍飢挨餓,家裡都快沒米下鍋了,不還興我找大奶奶說道說道?”
大叫大嚷還不算,竟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一邊拍着大腿,一邊乾嚎道:“我不活了呀,當年我在老太夫人屋裡服侍時,老太夫人是何等的憐貧恤老,寬和待下?對待咱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就更不必說了,莫說是當時的夫人,現如今的太夫人,便是當時的老侯爺,見了我們這些近身服侍老太夫人的,那也是客客氣氣的,誰知道老太夫人一去,這家裡便不成樣子了,不過一個孫子輩的奶奶,竟也這般託大,我要求見,還得過五關斬六將才成……老太夫人,您老人家睜眼看看啊,不然我們這些當年服侍過您的老人兒,可就真要沒有活路了……”
如此一番唱作俱佳,直將服侍在君璃身側的鎖兒氣了個柳眉倒豎,咬牙低聲與君璃道:“小姐,這樣沒規沒矩的老婆子,就該即刻拉出二門外,打上四十大板,看以後誰還敢這般囂張!”
話音剛落,君璃還沒答話,一旁竹香已先小聲道:“大奶奶,萬萬不可。這於嬤嬤是當年服侍過老太夫人的,連太夫人和各位夫人都要給她一二分顏面,大奶奶若貿然發落了她,只怕要落一個‘不敬尊上’的罪名,且於大奶奶的名聲也不利,不若還是先問清楚了於嬤嬤到底有什麼事,再做定奪不遲,未知大奶奶意下如何?”
君璃聞言,就禁不住冷笑起來,不管這於婆婆來意如何,來鬧事找麻煩卻是毋庸置疑的,她背後的人倒也當真好本事,尋了這麼個活寶來,口口聲聲都是‘當年老太夫人在時如何如何……’,真正打不得罵不得罰不得,不然就像方纔竹香說的,一頂“不敬尊上”的大帽子她便被扣定了,府裡的下人們說起此事來,落不是的自然也只能是她。
不過,君璃若真是愛惜名聲,在乎那些虛名的人,當初她也不會堅持要與汪渣男和離了,所以,不管於嬤嬤背後的人打的什麼主意,都註定只能落空了!
於婆子還在嚎着:“……老太夫人,您老人家睜開眼睛看看啊,當年服侍過您的小柳兒就快被人作踐死了啊!”
而那兩個婆子竟連這樣一個日薄西山的老婆子都奈何不得,嘗試了幾次都沒辦法近身,只能乾巴巴的在一旁勸道:“於嬤嬤,您老人家有話兒只管好好說,大奶奶最是寬和仁慈的,您又是服侍過老太夫人的老人兒,難道大奶奶還能駁了您的回不成?”
君璃勾了勾脣,淡聲道:“是啊,於嬤嬤,您都進來這半日了,我連您的來意尚且不知道呢,您好歹先將來意說明了,我看到底能不能辦,不能辦時,您再哭老太夫人也不遲啊,您這樣不管不顧的便先嚎上一氣,知道的也就罷了,不知道的,還只當我怎麼樣您了呢!”
說得於婆子總算停止了哭嚎,看向君璃大大咧咧的道:“大奶奶,我老婆子今兒個是來支下半年的月錢的,家裡老頭子前兒出門時,不慎跌斷了腿,請醫問藥的花了好些銀子,如今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誰知道方纔我來時,這兩個混帳東西竟攔着不讓我進來,說如今是大奶奶當家了,自有大奶奶的規矩和章程,說什麼也不讓我進來。大奶奶,不是我老婆子說您,這便是您的不是了,規矩雖然重要,也得分人不是?素日大夫人當家時,不必我親自來催,早早的便使人將銀子給我送了去,如今我都親自上門來要了,怎麼大奶奶竟還攔着不給呢,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傳了出去,大奶奶豈不是就要落下一個不敬尊長的名聲了?且只怕也會寒了那些幾輩子都是府裡服侍的老人的心!”
一副倚老賣老的口氣,說得君璃怒極反笑,挑眉道:“不知道嬤嬤這會子在哪個行當上當差?”說着問一旁的竹香,“怎麼府裡有哪個行當是差事還未當完,便可以提前支取月錢,還一支便半年半年支的?我怎麼不知道?”
竹香看了一眼四周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撇嘴不以爲然,或是一副看好戲架勢,總之就沒有一個說話建言的管事媽媽們,暗自冷笑一聲,這會兒看戲不怕臺高,將來有你們哭的時候,才恭聲答道:“回大奶奶,府裡並沒有這樣的行當,都是每月月底發放當月的月錢,沒有提前支取之說。”
君璃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這才又轉向於嬤嬤,道:“既然沒有這樣的行當,嬤嬤這會子又支取的是哪門子的月錢?”
於婆子一臉的不服氣,大聲說道:“大奶奶當家也有好幾日了,難道竟不知道當年老老侯爺在時,曾立下一條規矩,但凡近身服侍過老一輩子主子的老人兒們,就算不當差了,一樣有月錢可拿的?太夫人她老人家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讓大奶奶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年輕媳婦子管起家來,哪裡及得上大夫人管家時那般事事周全,上下服氣?大奶奶若是今兒個不給我銀子,我這便去祠堂哭老老侯爺和老太夫人去,看兩位老人家才走了幾個年頭,咱們這些服侍的老人兒便被作踐成了這般模樣,實在是寒心!”
君璃聽她口口聲聲大楊氏管事時如何如何,如何還能不知道此事必定與大楊氏脫不了干係?冷笑一聲,緩緩說道:“於嬤嬤,我來問你,你是自由身,還是寧平侯府的下人?”
於婆子沒想到自己說了那麼一大通,就換來君璃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怔了一下,才道:“我自然是寧平侯府的下人,不然……”
“嬤嬤竟還記得自己的寧平侯府的下人,”話才起了個頭,已被君璃冷聲截斷,‘下人’兩個字還被她有意咬得極重,“我還當嬤嬤早忘了這一點呢!嬤嬤是服侍過老太夫人不假,可再怎麼說,也只是一介下人,無論如何滅不住主子的次序去,到底是誰給的嬤嬤膽子,在這裡對我一個做主子的呼來喝去,不恭不敬的?”
於婆子被說得語塞,想要反駁,一時間又找不到話來反駁,只得故技重施,往地上一坐,便又要哭老太夫人:“老太夫人,您睜眼瞧瞧啊,當年小柳兒服侍您時,可從不曾被人這般作踐過,誰知道臨到老來,倒被您玄孫輩的少奶奶擺起主子款來,實在太讓人寒心了,長此以往,又還有誰敢對主子盡忠賣命啊?”
“寒心?”君璃立刻說道,“嬤嬤既然還記得自己是寧平侯府的下人,就該知道,你的生死榮辱,都取決於做主子的一念之間,主子讓你生,你便得生,主子讓你死,你便得死!也別想着服侍主子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做下人的服侍主子不是應當應分之事?難道侯府沒有給保你們衣食無憂,沒有給你們發月錢不成?你們用你們的勞動來換一碗飯吃,主子們用銀子來買你們的勞動力,說得直觀一點,本就是貨屹兩清之事,還談什麼功勞不功勞,苦勞不苦勞的?就算你們以自由之身去外面討生活,付給你們銀子的人那也是大爺,你們在其面前不敢有二話,怎麼如今你們以奴僕之身,饒衣食無憂,日子過得比外面大半的平民好得多,尚且倚老賣老的與主子叫起板來?”
“還說什麼,‘還有誰敢對主子盡忠賣命’,做下人的對主子盡忠難道不是最基本的本分嗎?於嬤嬤,別說你如今不當差了,就算你如今還在老太夫人屋裡當差,也沒有提前支取月錢的說法!你倒好,我不過多問幾句,便做一個‘作踐’又一個‘寒心’的,老老侯爺和老太夫人泉下有知,若是知道兩位老人家的寬和仁慈,有朝一日竟會成了刁奴奴大欺主,以下犯上的倚仗,怕才真是會死也不能瞑目!”
君璃一口氣說了這麼大一通話,不由有些喘,一旁鎖兒見狀,忙將一杯溫茶遞上,她吃了幾口,待喘息稍稍平定後,方定定看向地上已被說得啞口無言的於嬤嬤,道:“於嬤嬤,這會兒你還要去祠堂哭老老侯爺和老太夫人嗎?”
本來她心裡其實是很不想一口一個‘主子’怎麼樣,一口一個‘下人’又怎麼樣的,這樣的話她素日聽着都覺得牴觸得緊,就更別說經自己之口說出來了,可於婆子這副倚老賣老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惡了,就算知道她只是被人當槍使了一把,依然讓她忍無可忍,這才說了方纔那一番話,也免得於婆子再沒完沒了的糾纏下去,既浪費她的時間,更影響她的心情!
於婆子被君璃這般一問,酒登時醒了大半,吶吶的再說不出話來,可一想到自己這些年來在下人間不必說是橫着走,便是主子們見了,多少也要給幾分顏面,今日卻被君璃一個年輕媳婦子給了個大大的沒臉,以後她還要不要出去見人了?當即又梗着脖子道:“話雖如此,當年那條家規到底是老老侯爺親自定下的,難道大奶奶竟也不管不顧嗎?”
君璃淡淡一笑,道:“既是老老侯爺親自定下的規矩,我一個做小輩的,自然不敢罔顧,只如今才四月,於嬤嬤便是要支下半年的銀子,也得七月去了,嬤嬤且待七月再來罷。不過嬤嬤既這般惦記老老侯爺和老太夫人,不如,我這便使人送嬤嬤去家廟裡,替兩位老人家吃齋唸佛,祈求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