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將近一年來,君伯恭的日子很不好過。舒睍蓴璩
對外因以前的死對頭成了上峰,對他百般排擠打壓,以致他在禮部現如今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堂堂左侍郎很多時候說話還不如幾個郎中或是員外郎好使,連在自己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大本營都是這樣,在其他領域就更不必說了;
對內則因妻妾爭寵,鬧得家裡很不安生,偏兒子們又還未長成,還不到能爲他分憂的時候,出嫁了的兩個女兒君璃與君琳又都恨他入骨,不但沒有與他添半分助力,反而可着勁兒的拖他的後腿……可以說是真正的內憂外患,弄得他成日都陰沉着臉,很是不痛快,一天裡也就在暖香屋裡見到心愛的小兒子時,心情能好上那麼一點點了。
這日早朝過後,君伯恭先去禮部衙門轉了一圈兒,見人人看起來都一副忙得不得了的樣子,就自己無事可做,——當然,他身爲禮部僅次於一部之長尚書大人的侍郎大人,本來也不必事事躬親,但他就是本能的討厭那種被排斥的感覺,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打道回府了,在路上還不屑的想着姓嚴的也就只會這些不入流的招數了,且再容他得意一陣,等他找到路子離開禮部,去了別的地方後,再慢慢的與姓嚴的算總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姓嚴的真當他能一直得意下去?
君伯恭回到君府後,便徑自去了暖香的院子,前陣子因着君琳小產之事,楊氏又與他大吵了一架,甚至還在他忍無可忍對她動了手之後,膽大包天的還了手,弄得闔府上下都知道了此事,他之前說是說隨時都可以休了楊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一點都不顧及楊氏生的那幾個兒女,尤其是在原配生的一雙兒女都視他若仇人之後,暖香生的小兒子他再寵愛,終究也只是一個庶子而已。
所以君伯恭並未對楊氏做出什麼實質性的懲罰,他只是自那以後,便大多歇在了暖香或是其他幾個妾室屋裡,再不然就歇在了外院,再不曾踏進過楊氏的房門半步。
楊氏也不在乎,君琳自上次小產以後,身子一直都沒養好,偏寇太太已與她撕破了臉,不待她養好身子便叫她過去立規矩,還揚言若是她不去,隨便將“七出”裡哪一條撿出來,都足夠休君琳好幾回了。
對寇家這門親事,楊氏是早不想維持下去了,但她要的可不是君璃被休,而是和離,不但要帶走君琳的全部嫁妝,寇家還得賠上一筆銀子方肯罷休,所以這段時間她都在忙着與寇太太爭吵交涉,早顧不得去管君伯恭晚上來不來她屋裡,又歇在哪個通房妾室屋裡了,她已對這個男人不抱任何希望,只要能保住自己正室夫人的名頭,保住自己兒女們嫡出的身份,君伯恭便是即刻死在她面前,她都不會爲之掉哪怕一滴眼淚!
暖香瞧得君伯恭大白日的便進內院,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屈膝見禮,柔聲問道:“老爺今兒個怎麼早回來了?”一邊服侍着君伯恭換家常衣裳,一邊吩咐丫頭去瞧一早吩咐下去燉着的珍珠白羽雞湯可已得了,若是得了,即刻端來讓老爺趁熱吃一碗。
君伯恭受用着暖香的服侍,心裡好受了幾分,正要問小兒子今日怎麼樣了,就聽得丫鬟在外面道:“回老爺,吳管家有急事求見。”
“什麼事這般着急,偏巧老爺我一回來便遇上,我今兒個若不回來,他就不處理這事兒了?讓他自己處理去。”君伯恭滿心的不悅,“這吳孝全的差事是越發當得好了!”
“是,老爺。”丫鬟聽得出君伯恭正不高興,忙小心翼翼的應聲而去,不想片刻之後又折了回來,急聲道:“老爺,吳管家說是真有急事求見。外面來了好多差役,說是今兒個一早有十二戶人家聯名去順天府擊鼓鳴冤,狀告老爺與夫人並寧平侯府的姨夫人買通兇手於端午之夜縱火行兇,造成五人死亡,十數人受傷,如今便是那些死傷者的家屬聯合起來去順天府遞了狀子,還說有證人程三兒,正是當晚行兇之人……吳管家說那些差役兇得很,立等着老爺和夫人去順天府,還說他們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會硬闖內院了,還求老爺儘快想對策。”
君伯恭當即呆住了,只當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好半晌方在暖香一聲聲“老爺,您沒事兒罷?”的焦急呼喚中,回過神來,當即氣得一腳踹翻了就近的圓凳,咬牙切齒道:“我早知道楊氏姐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卻沒想到竟會蠢到這個地步,不管成沒成事,當日都該將那程三兒了結了,永絕後患纔是,也就不會有今日的禍事了!”
說着,想起端午節前楊氏自寧平侯府回來那副十拿九穩的樣子,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早知如此,他當初就不該把這般重要的事交由大楊氏去辦,大楊氏看着聰明,其實也不過是個外強中乾的空架子而已,不然怎麼會在侯府經營了二十年,竟然鬥不過他那個才嫁去侯府不到一年的孽女,一步步的被她逼到了今日的絕境?
——與太夫人一樣,君伯恭幾乎也是立刻便想到了今日之事絕對與君璃脫不了干係,那些死傷者之所以會傷亡,必定是沒有足夠的人手保護他們,顯然並不是什麼富貴顯赫人家,且事後他也曾使人側面打聽過,知道死傷的都是些無權無勢的平民。事發當夜混亂成那樣,人人都慌得不得了,誰能顧得上去想這其實是人禍而非天災?不然也不會一直到距離事發已經五個多月的今日纔會去順天府遞狀子了,且程三兒自事發以後,便離開了京城,再不知去向,那些人又是怎麼知道他,怎麼找到他,怎麼說服他當證人反過來指證大楊氏和他們夫婦的?
若說這背後沒有人在操控着,真是打死他也不信,倒是沒看出那個孽女竟這般沉得住氣,這般心計深沉,硬是不動聲色的忍了五個多月,一直忍到今日才發難,還不是她自己出面,也不必擔心背上“不孝”的名聲。
不過他若這般輕易便如了她的願,那他也就白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了,橫豎程三兒是寧平侯府的人,與他素未謀面,他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事,再不濟了,將事情都推到楊氏姐妹身上,斷尾求生,要保全自己還是不難的。至於那個孽女,竟敢這般算計他,等此番之事了了,看他怎麼收拾她!
君伯恭心裡有了主意,忙叫暖香取了自己才換下的官服又服侍自己穿好,才徑自去了外院。
餘下暖香看着他的背影,雖早已約莫猜到君璃前段時間讓自己打探府中的異樣不會是無的放矢,依然被方纔之事唬得不輕,一顆心砰砰直跳,想着若是君伯恭此番出了什麼事,自己母子勢必免不了被牽連,還是得早做打算,好歹爲兒子留一條後路纔好。
不提暖香的這點小心思,且說君伯恭被吳管家等人簇擁着去到外院,果見已有十來個衙役侯在那裡,領頭的那個正坐在右下首第一張太師椅上吃茶,一雙三角眼對着屋裡的擺設轉個不停,透着豔羨而貪婪的光芒。
瞧得君伯恭進來,還穿着從二品大員的官服,那領頭的衙役也不敢託大,忙站了起來,抱拳道:“想必小人一行的來意君大人已經聽說了,還請君大人請了尊夫人一道,這便隨小人一行走一趟順天府衙罷!”
若是平日,君伯恭根本不會與這樣的小人物說一句話,但今日出了這樣的事,少不得只能紆尊降貴了,因點頭笑道:“本官已聽家下管家大略說過了,只本官不明白的是,本官不論是與那些苦主的家屬,還有那證人叫什麼程三兒的,都無冤無仇,更是素未謀面,怎麼他們竟會忽然狀告起本官來,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麼誤會?”
領頭的衙役聞言,皮笑肉不笑道:“審案是我們大人的事,小人等身份低微,見識淺薄,也就只能做做跑腿兒之類的粗活的。君大人若是無事,還請即刻請了尊夫人出來,與小人一行走一趟罷,我們大人還等着呢!”
順天府尹只是三品,論起品級來,比君伯恭尚要矮半級,但順天府管着整個京城的政務與治安,有着跟御史臺、步軍統領衙門、九門提督府等衙門幾乎相等的權限,還具有承接全國各地訴狀的資格,相當於一個小刑部,一般能做順天府尹,都是後臺夠硬本身能力也夠強,將來鐵定前途無量的。
所以君伯恭雖滿心惱怒領頭衙役對自己的輕慢,到底不好直接發作,便只是道:“拙荊一介女流,且好歹也是朝廷御封的四品恭人,怕是不好拋頭露面,只本官與你走一趟即可。”真讓楊氏去了順天府的大堂,傳了出去,他還要不要見人了?
不想那領頭衙役卻一臉的不容商量:“君大人,您別嫌小人說話難聽,別說尊夫人只是四品恭人,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如今不過只是讓她過堂循例問一下話罷了,什麼大不了之事?尊夫人的姐姐,寧平侯夫人那還是一品誥命呢,我們大人不也一樣使了人即刻去拿人?”連“請”字都懶得說了,直接說“拿”。
氣得君伯恭攥緊了拳頭,在心裡恨恨說了一句“虎落平陽被犬欺”,只得對吳管家使了個眼色,令其即刻請楊氏去。
幸好楊氏彼時還沒去寇府,整好在家,聞得吳管家說明來意,雖唬得四肢發軟,如墜冰窟,卻也幾乎是立時便生出了與君伯恭一樣的想法,到時候實在不行了,便把一切都推到大楊氏身上去,反正程三兒是寧平侯府的人,與她與君府什麼相干?渾然忘記了當初大楊氏之所以答應君伯恭的條件,有大半原因都是爲了她這個妹妹。
——不得不說,君伯恭與楊氏不愧爲是夫妻,在趨吉避凶,自私涼薄一點上,二人還真是絕配,果然應了那句俗話“破鍋配破蓋”,不是一
家人,不進一家門!
君伯恭與楊氏到得順天府衙大堂時,大楊氏還沒到,據說是因大楊氏如今住在寧平侯府位於城外的家廟,自然要多等一些時間方能將人帶到。
因君伯恭穿着官府,且他是兩榜進士出身,本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人,順天府尹便讓人擡了太師椅來給他們夫婦坐下後,才一拍驚堂木,問起底下跪着的程三兒來:“程三兒,你說端午夜你縱火殺人乃是有人指使,那如今指使你的人何在?若那指使你之人在你面前,你能認出來嗎?”
程三兒見問,忙擡起頭來,大聲應道:“回大人,小人能認出來。”
說着一指君伯恭和楊氏,“就是在座的君大人與其夫人,並小人的舊主家寧平侯夫人指使的小人。那是今年四月的事,當時小人一家才被從府中全家放了出去,生計頗有些艱難,心裡難免有些怨恨做主將我們一家趕出去的大奶奶,恰在這時,夫人的陪房悄悄兒找到了我爹,問我爹想不想報仇,還說事成之後,另有重賞,管保小人一家後半輩子衣食無憂。我爹是個膽兒小的,心裡雖怨恨大奶奶,卻也不敢做那不法之事,便一口回絕了夫人的陪房。小人卻想着,既能報仇,又能保一家子後半輩子衣食無憂,這樣雙贏的事傻子纔不做呢,於是揹着我爹和家人,悄悄兒找到了夫人的陪房,說小人願意爲夫人辦事。”
“夫人便與小人說,大奶奶的嫁妝有多豐厚是小人知道的,如今惦記大奶奶嫁妝的人裡就有大奶奶孃家的父母,只大奶奶因着一些舊事,早已與孃家父母形同水火,別說主動將嫁妝奉上了,連君大人君夫人提出要借銀都不肯,弄得君大人錯失了升官的大好機會,爲此心裡很是怨恨大奶奶,索性決定趁着大奶奶如今還沒有子嗣,結果了大奶奶,到時候大奶奶的嫁妝自然也就只能悉數退回孃家了。夫人又說,大奶奶的同胞弟弟雖已過繼出去,再算不得君大人的兒子,但其名下也有不遜於大奶奶嫁妝的豐厚財產,若是能將君少爺一併除去,不但他們能再得一大注橫財,還能爲姨夫人,也就是君夫人出去心腹大患。”
“於是命小人趁端午夜放煙花逛廟會人多口雜之際,人爲的製造混亂,再趁混亂悄悄推大奶奶和君少爺一把,令他們被急着逃命的人們踩踏而死,到時候便既可以除去心腹大患,又得到大奶奶和君少爺姐弟兩人的大筆財產,三人平分了,端的是人不知神不覺,憑誰也找不出半點破綻來。事實上,大奶奶與君少爺也的確至今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當是天災而非人禍,還是小人事後得知死傷了那麼多人,尤其死的全是婦孺小兒,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可又沒那個膽子來衙門自首,便只能悄悄兒去那些死者的墳前祭拜,想着多少盡一點自己的心,誰知道又整好被他們的家屬發現了,逼問之下,小人實在卻不過招了,那家的家屬這才聯合起了其他死傷者的家屬,請人寫了狀子,遞到了大人面前。”
程三兒說到這裡,大哭起來:“小人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敢奢求能得到大人的寬宥,只盼大人能賜小人速死之餘,千萬不要放過了幕後主使,爲枉死的那些民衆伸冤報仇,還求大人明鑑……”說完重重磕下了頭去。
順天府尹聽完程三兒的話,因看向君伯恭與楊氏,沉聲問道:“不知道君大人與夫人對程三兒的供詞有何話說?又認是不認程三兒的指控?”
君伯恭氣得幾欲吐血,他是與大楊氏有過口頭協議,要君璃死,以便名正言順討回君璃的嫁妝據爲己有,可他事先卻不知道大楊氏到底會怎麼做,也絕不相信大楊氏會愚蠢到跟一個下人將自己的計劃乃至心裡怎麼想的都和盤托出,甚至連他與楊氏都一道拉下水,大楊氏就算再蠢,也絕不會蠢到這個地步,更何況大楊氏從來都不蠢?
所以這程三兒絕對是被那個孽女給收買了,纔會反咬起大楊氏和他們來,還囉囉嗦嗦說了這麼一大通,那個孽女分明是借這程三兒的口,把她一直想說卻不好說出口的話,趁機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讓他就算有法子解了今日之圍,一個算計兒女私產,爲此甚至不惜要了兒女性命的“不慈”名聲卻是無論如何都跑不了了,實在是可惡!
偏他還不能中途出言打斷程三兒的話,以免有做賊心虛之嫌,且也太自降身份,說不得只能忍着聽程三兒說完了,纔看向上面順天府尹淡笑道:“魏大人也是辦案辦老的人了,難道就憑這個忘恩背主的奴才幾句片面之語,便信了他的話,真認爲事情是本官夫婦與寧平侯夫人指使的他?本官雖不若魏大人出生刑名之家,卻也知道與人定罪需要人證物證,還請魏大人千萬三思纔好!”
又看向程三兒,沉下臉來,冷聲道:“程三兒是嗎,你最好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指使的你污衊本官?你可知道,污衊朝廷命官是要罪加一等的?在今日之前,
本官別說不認識你,甚至連世上有一個你存在都不知道,又何談指使你製造混亂,趁機殺人?你最好想清楚了污衊本官的後果是不是區區一個你所能承受得起的,再來決定什麼是你能說,什麼又是不能說的!”
程三兒聞言,當即大聲喊起冤來:“冤枉啊,大人,小人冤枉啊。正如君大人所說,污衊朝廷命官是要罪加一等的,便是再借小人一百二十個膽子,小人也不敢這麼做啊。況這樣的事情,若不是實實在在真發生過,小人又怎麼會平白污衊君大人與君夫人,小人與君大人君夫人無冤無仇的,小人何至於這樣?實在是小人受不了每天都做噩夢,一閉上眼便看見那些枉死的人的鬼魂在小人面前晃來晃去,折磨得小人生不如死……還求大人一定要重懲小人,更要重懲那指使小人的人,小人不想死後下地獄,被放到油鍋裡間煎,嗚嗚嗚……”
程三兒話音剛落,跪在一旁的死者家屬們都紛紛哭了起來,道:“兇手都已招了,還求青天大老爺千萬要爲我等做主,萬萬不能輕饒了那幕後主使……爲我等冤死的家人伸冤報仇……不然我等便是告上金鑾殿,也一定要爲枉死的家人討一個公道……”
順天府尹辦案多年的人了,此案的箇中機鋒至此雖不能明白十分,七八分卻是有底的,不由暗自犯起難來,就此給君伯恭夫婦並寧平侯夫人定罪罷,到底稍嫌證據不足,且三人都非尋常百姓,也不可能像尋常百姓那般任他搓圓捏扁;可若不給三人定罪罷,此案又有這麼多苦主,且顯然有人在背後支持着他們,若自己不給君伯恭等三人定罪,他們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指不定真會去金鑾殿告御狀亦未可知,到時候驚動了皇上,他的烏紗帽誰知道還保得住保不住?
左右爲難之際,順天府尹忽地想到了另一個被告寧平侯夫人還未到,因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寧平侯夫人怎麼還未到?”
話音剛落,就見之前他打發去拿大楊氏的領頭衙役疾步走了進來,抱拳行禮後道:“回大人,寧平侯夫人已於寧平侯府的家廟畏罪自盡了!”
“哦,竟有此事?”順天府尹不由滿臉的驚訝,心裡卻是鬆了一口氣,事情總算可以有個相對兩全的解決法子了。
底下君伯恭與楊氏聞言,也是雙雙在心裡鬆了一口氣,大姨姐(姐姐)死了,死無對證,他們大可將一切都推到她的身上,保自己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