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義家的田賦力役,改了之後每畝就得兩錢銀子,加起來要稅一兩二錢的賦稅,原說是這包括一切,皇恩浩蕩,一條鞭法之後,大家一次過,交了之後再無其它的說法。
可今年春上,縣父母下了堂諭,說是要修沿江土堤,每畝攤派二分,這又上去一錢多賦稅。
到夏天,說是要修學官,又加上兩分。
再又是加派徭役銀子,縣裡的門子轎子各樣力役不足,這一次出銀一分。
再又有修縣裡城牆,這一次出銀三分。
縣裡幾個驛站用度不足,草束不夠,出銀兩分。
縣裡大倉頹壞,要修,出銀兩分。
這一晃到了交秋稅的時候,歷次加派,每畝附加的雜稅,已經快與正稅齊平。
這還算是幸運,一畝兩季收糧折銀總有三兩,加起來該有小二十兩的收入,如果手頭真有這筆銀子,交稅也不算困難,可明顯不止此數,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除了這些,這年前還有不少要銀子的地方,村裡私學每家要出錢,附近的幾個廟、觀要添香油錢……這錢不敢省,否則招了和尚道士的怨,出口說你幾句,還要做人不要,真的得罪了真武大帝,菩薩,佛祖,到時怎處?
一年到頭,收成最少還得留下最少三成來吃,這肯定不夠,一家五六口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少,總得挑些野菜,弄些魚,蝦,蟹來補充營養,好在這江南地方,水產物產豐富,總比西北,遼東那些地方要強的多。
這些開銷,多半要現銀,鄉間地方,哪有那麼多銀子?銅錢也不夠!鄉里流通的,最好使的肯定還是銅錢,一斤豬肉算你幾分銀子,這幾分銀子怎麼剪?再好的夾剪也不好將這銀子剪的這般碎了,所以還是銅錢最便宜,銅錢越來越少,錢價也越來越貴,平時能用的銅錢也是不多,銀子就是更少。
說來也是奇怪,自隆慶年間開海後,江南地方因此而得益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家發了大財,就算是普通人家,每日織些布,養些蠶來吐絲,也是賺的多出不少。
可銀子就是越用越少,物價倒是一日貴過一日,普通人的日子,似乎並沒有好過多少,就是那些大海商,銀子整船整船的賺來,他們纔是真正得益之人。
當然,更得益的是那些坐地拿好處的官員,海商也好,開絲廠的絲商也罷,所有商人都需討好的就是官員,當然包括在鄉的士紳,官員得到好處,白銀或是藏起來,或是買地,最終的財富流向便是如此。
後人總說此時是大明的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其實根本不是,在這樣的模式之下,只是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而富者的財富又不會拿出來擴大再生產,因爲掌握最終財富的是皇帝,宗室,勳貴,太監,官紳,這些階層,恰恰又是最藐視商人階層,他們怎麼可能成爲大商人的真正代言人,商人又怎麼能不依附這些勢力,爲自己發聲?
沒有真正的
商會,商會沒有武裝,就絕談不上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
顧廷義這樣的普通黔首當然不會明白這些大道理,對他來說,他是顧家這個小家庭頂門立戶的男子,他今年二十五歲,妻子二十二歲,兩人有個兒子小寶已經五歲,還有一個弟弟顧廷秀今年十七,妹妹廷雲十三,弟弟已經到娶妻的年紀,家裡卻無甚銀兩,只有十幾石穀子和一些首飾之類,好在沒有欠債,家裡屋子也修的好,再過一兩年,咬咬牙借十幾兩銀子的債,將弟弟的媳婦討回來,也就對的起已故的父親和在堂的老母了。
此番去無錫賣糧,就是兄弟兩人同行,廷秀喜歡舞刀弄槍,曾經差點入了打行,算是鄉里惡少年之一,常州蘇州南京一帶,這種無賴少年極多,重諾輕死,頗有漢吏中輕俠少年的感覺,當然,更多的是拿錢辦事,只要有錢,賣命也不是不可以,死法不一,或殺人,或自殺,銀子多了,要多少條命就有多少。
顧廷秀差點也成了這樣的人,好在懸崖勒馬,沒有繼續和那些坊間惡少廝混下去,現在也在家老老實實的種田,只是不是很能吃辛苦,偶有怨言,就算這樣,顧廷義也感覺放心的多了……要是弟弟真成那樣的無賴少年,他將來怎麼對祖宗交代!
兄弟二人推着獨輪小車往河邊走,江南河水支流甚多,條條相通,只要推上幾里路到一個小碼頭,將糧食搬運上船,直接就可以從水路到無錫城角下,再推車進城,比一路從旱路過去要省力的多了。
“廷義,廷秀,上城啊?”
兄弟二人輪流換推,四百多斤的重量不算重,但亦不輕,鄉間小道,中間低兩邊高,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推小車還真是技術活和力氣活。
正在行走之時,前方不遠處有人騎着毛驢經過,看到兄弟二人,用力勒住那驢子,一邊手拉繮繩,一邊打起招呼。
“是廷恩哥,你也上城?”
“是啊,上城。”叫顧廷恩的是同族族兄,也是本鄉的甲首,三十來歲年紀,身形胖大,臉也圓圓的,留着幾縷短鬚,兩眼之中毫無神采,還有一個過早的酒糟鼻子,一看就知道是一個酒鬼。
顧廷義兄弟都是短褐打扮,顧廷恩騎在毛驢身上,戴一頂六合一統帽,身上寶藍直綴,手中的馬鞭還鑲嵌銀絲,一看就是貴人打扮了。
“好嘛,”顧廷恩看着廷義兄弟,臉上皮笑肉不笑的道:“讀書相公也做這樣的粗活,我這族兄真看着心疼啊。”
這是明顯的嘲諷之語,顧廷秀聽着大怒,差點暴跳起來。
當年在無錫族學之中,顧廷義少而聰慧,讀書一目十行而過目不忘,遠超普通的學子,而顧廷恩入學早了好多年,比起顧廷義差的老遠,經常被拎出來當反而教材。
這當然是求學時期的小事情,可顧廷恩記在心裡,顧廷義因爲家貧失學之後,只要遇着了,便會拿出來嘲諷,好在,只是口角上佔些便宜,倒也沒有大的干礙。
“廷恩哥上城是去做什麼?你現在當了總甲,每日倒忙起來了。”
“上城還不是去當差?二少爺請了兩個月假,從京裡到無錫來了,聽說要大會常州和蘇州南京的名士,整個家裡上上下下都忙起來了……過來的名士都是有舉業的人,最少也得是秀才相公的身份,舉人,進士,都很不少,還有鄉居的大老官也來了很多,這般忙法,我能不去幫襯?”
“那是,廷恩哥你有眼力,手腳快,嘴下也來得,用來待客怕是好的。”
顧廷恩臉上尷尬之色一閃,他們顧家在無錫是大族,開枝散葉,宗族各處都有,現在大宗有事,他們這些有些身份的當然巴結着去幫忙,不過以他的身份連個童生都不是,斯文一脈巴結不上,還想去待客?客人都是戴方巾或是穿道袍的有功名的名士,他這樣的算什麼牌名上的,也敢上前?
這一陣子,就在廚房當提調,每日指揮幾十人做菜飯,忙的身上全是油煙,前兩日忙裡偷閒回來歇息喘口氣,又得巴巴跑去,十分辛苦。
不過這也是他自己自願的,他能當這個總甲,還當的很順,豈不就是有顧家這塊金字招牌?大爺和三爺在家沒有功名,二爺卻是在京城當京官,說起來比州縣父母還要神氣幾分,又是個有名的名士,來往的全是有身份的人,這樣的家族不去巴結,難道真的和眼前這顧廷義兄弟一樣,推着小車去城裡賣穀子?
那真真是笑話了!
上頭隨便一句話他就能當總甲,自己家二十來畝地一文錢的賦稅也不必納,什麼力役勞作還能提調到他家頭上?不僅他家,還有他兄弟家,岳父家,大大小小七八戶人家,都是他顧總甲庇護着,賦稅減半,力役全免。
要是他能到縣城當馬快壯三班的衙役頭目,當個真正的“經制衙役”,恐怕賦稅全免,一年撈個幾百兩都不在話下。
這還是他們這些當差的好處,要是“吏”,也就縣衙門裡六房的正經的經制吏員,這些吏都是世襲,奉承和欺哄上面,威壓下頭,家家都富的流油。
再往上,纔是官員和士紳。
這是一層層的金字塔,和顧總甲差不多的還有秀才相公們,只要能曲意奉承,眼頭靈活一些,日子都過的不差。
最下層的便是顧廷義兄弟這樣的純粹的平頭百姓,什麼關係亦是沒有,真正的冤大頭!
顧廷恩想着這些事時,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當然最終還是揚眉吐氣,得意洋洋。
其實前年還不是這樣光景,自從張四維和申時行上臺之後,號稱要爲國家“養元氣”結果便是故態重生!
前日已經有人痛陳利害到:今天下財賦,東南居其半。杭、湖、嘉、興、蘇、鬆、常、鎮又居東南之六分。而弊在科派無別,隱漏多端……武進總書金某,欺隱六百餘畝,灑派各戶,已則隱食其糈,而令一縣窮民代之……總書一介小吏,尚且如此,況論其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