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憲成知道力役這一宗其實張居正已經免了,所有力役,包括剛剛這管家說的轎子門子倉夫驛卒一類,以前是僉發力役,裡甲輪流承擔,現在一律改爲僱募,就是說官府拿銀子出來僱傭人力來承擔原本的力役。
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制度上的大進步,以前興作大工,直接僉發農民,一僉就是幾千幾萬人,地方官如果省事些,好歹能省一些民力,地方官如果多事,那當地的百姓就要大倒其黴。
修理工程越多,僉發的力役就越多,所以大明官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興作越少,官員就越清廉,操守就越信的過。
當然如果能用少的力役和銀子,興作起真正管用的工程,這樣的官員就會被稱譽爲幹練之才,是能員幹吏,不過終究這樣的人才太少,大家還是照省事的辦法來做,就是什麼都不做。
但真正什麼都不做也是不可能的,各衙門總要用人,牢子禁子門子轎伕倉夫驛卒,這些差事可是不能沒有人來做,另外偶然修修路,造個橋,動作不大,衆人稱譽,離任時一頂萬民傘就到手了。
張居正改的僱役,結果就維持了沒有幾年,僱役已經接近破產,有些地方還在堅持,更多的地方已經放棄,特別是萬曆在今年已經將張系人馬免的乾乾淨淨,地方上好幾個總督巡撫因爲是張居正的人,推行張居正的政策而被免職,接下來該怎麼做,大家心裡都很明白。
募役要用銀子,是用條鞭法將雜稅包括在內後增加的收入,然後撥給地方再用來做預算。
現在這一筆銀子照收不誤,甚至巧立名目,加徵稅賦,而力役還是照徵,就是說,條鞭法沒叫農民輕鬆幾年已經面目全非,原本是減免農民負擔,現在卻是加重了農民的負擔。
“老爺還說,”顧府管家又道:“明年夏稅之前,想辦法籌幾萬銀子收糧,等過了夏秋天時開始賣,到冬天賣光。”
“這樣能賺麼?”
“能賺。現在都改條鞭法,原本不少交糧的地方都轉了交銀,老百姓手裡哪有銀子?一輩子怕也沒賺到一個官錠的銀子,交稅可是要銀子的,沒銀子就得先賣糧,千家萬戶一起賣,這糧價是不是就下來了?兩錢三錢一石的收,秋後四錢五錢一石的賣,老爺說去掉費用,最少還能賺六七成,這買賣,快趕上放印子錢了。”
顧憲成笑罵道:“莫要胡說八道,這是正經買賣,放印子錢那是好瞎說的,遇到厲害的縣尊可是能查抄的,你這破嘴回去敢瞎說,我寫信給父親趕了你出去,我顧家清白家風,耕讀傳家,豈能叫你這樣瞎說八道。”
顧家以前似乎經過商,顧父還做過大買賣,哪裡是“耕讀傳家”?不過這話這管家可不敢瞎說,知道自己這話犯了忌諱,士大夫家除了極度不要臉皮的,不然的話放印子錢可不是什麼好門道,就算是要放也得偷偷摸摸的不能叫人知道,所以趕緊半跪下來,請罪道:“小的豬油蒙了心,隨口瞎咧咧,哪裡敢當真說什麼,請二爺恕
罪。”
說罷左右開弓,就要打自己嘴巴子,顧憲成卻一眼瞧見自己家門口一頂兩人擡的小轎落了下來,他認得是趙南星的轎子,因輕輕一頓足,喝道:“趕緊滾開了,將東西全部歸置到庫房裡頭……對了,碧粳米和各色糯米各搬一石,上用霜炭搬兩簍出來,還有魚和海鮮,酌情搬幾筐子,銀子取一百兩,今日晚間時叫人送到趙老爺府上。”
顧憲成說時,這個管家便是老老實實的聽着,不敢有絲毫怠慢,他其實只是專門來送年貨銀兩,但對這位脾氣十分驕矜的二爺的話也是不敢有一點違拗,一邊答應,一邊就用心記着,萬一出錯,那可就倒黴之至了。
顧憲成大步出迎,到了自家門前,趙南星也是跨出轎子來。
他萬曆二年就是進士,先在地方爲推官,因爲學問紮實,著書寫詩,學問聲名漸顯,朝中有大佬賞識,將他調回朝中。
除了應酬賞識自己的大佬外,趙南星就是一直在蒐羅志同道合的同伴。
本質上來說,趙南星和鄒元標,當然還有顧憲成這三人都是願意對吏治和禮教做出自己的表率,同時約束他人,改良吏治,希望大明能長治久安,國勢蒸蒸日上。
但他們都不贊同張居正的很多做法。
比如攬權,擅專,將公權放入私門等等,還有對禁止書院等學術和言路上的舉措,也是極力反對。
對張居正的私生活,還有與戚繼光等武將的交往,這些青年官員更沒有絲毫的贊同。
在他們成長的時候,倭寇已經敉平,對他們來說,文武之防,遠大於栽培一個可用的信的過的武將,他們總是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戚繼光和俞大猷這樣不貪錢,又能詩能文,能著兵書的儒將。
象楊四畏這樣的無恥貪婪之流,或是張臣杜鬆那樣不識字,只靠家丁打仗的武將,纔是趙南星等人能欣賞的武將。
另外便是他們覺得考成法太苛刻,不合朝廷善養士大夫,尊重儒臣的道理,天下治道,並不是這樣,而是朝有正人,綱紀肅然,不必過於求治,包括顧憲成和趙南星在內,他們欣賞的治道,實在就是大明孝宗年間的光景了。
趙南星比起顧憲成大了一截,鬍子也留了好長一截,看起來穩重的多。
他已經從戶部主事調到吏部當主事,預計下一步努力的方向就是文選司郎中或是考功司郎中,一賞一罰,是天下至貴之職,號稱天下第一五品,當然,前提是吏部天官得換上賞識他的大佬,趙南星並不急,他還是盛年,而且賞識他的大佬頗多,底下中下層的青年官員不少奉他爲首。
東林黨已經隱現雛形,所謂的“三君”現在正都是春風得意之時。
“夢白兄,大冷天有什麼事,寫張小簡叫下人送來就是,何必自己跑這麼一趟?”
顧憲成笑嘻嘻的迎上去,兜頭一揖,趙南星還了一揖,彼此算是見過了禮。
“爾瞻的事,你聽到風聲沒有?”
“沒有呀……今天家裡有年貨送過來,我出來的早,沒有聽說什麼……到底是什麼事?”
趙南星瞟了顧家院落一眼,沒有說什麼,只是攢眉道:“今天有朝旨,爾瞻加吏科給事中了。”
“好傢伙,這一下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當爲他賀!”
鄒元標和顧憲成一樣都是萬曆八年的進士,不過一個是分在戶部觀政,一個是刑部觀政,後來分別爲戶部和刑部主事,論起來,六部是威武富貴貧賤,武當然是兵部,富是戶部,貴是吏部,貧是禮部,賤是工部,也是最不叫人重視的一部,操的是工匠賤業,乾點修修補補的活計,威當然便是刑部,執刑法,不威不行。
各部尚書,吏和禮二部都可稱第一,兩部的尚書和侍郎都有資格入閣,然後就是兵部和刑部,再下來是戶部和工部。
鄒元標原本分部不壞,可惜當年與顧憲成二人被發覺赤條條喝花酒,一時傳爲笑談,後爲顧憲成回江南幾個月避風頭,趙南星等人也偃旗息鼓,沒有過問朝廷大政,鄒元標性子卻倔,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到底是對張居正不肯丁憂不滿,連上三疏反對,好在吃了點虧,又被點了一下,用詞沒有那麼激切,看起來也算委婉……就算這樣,刑部主事的官也丟了,被安排在河間府當推官,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不曾到京師來。
現在風潮大起,張居正**被大肆清算,以前被清算過的當然彈冠相慶,大家紛紛從外頭被調回京師,重新安排職位,鄒元標因禍得福,原本主事到御史或是給事中最少三年到六年時間,甚至終生也沒這機會,他卻一下子授了吏科給事中,東林三君原本是他最倒黴,現在是他最風光了。
給事中這制度在大明是很重要的職務,很多人以爲就是一個七品的微末小員,其實不然。
七品官在地方是知縣最要緊……一縣父母,兵谷錢糧治安水利名教,所有一切都歸知縣這個親民官管,好縣官使一境平安,壞官就容易搞的雞飛狗跳,在京師,七品官最牛的就是御史和給事中,而給事中地位猶在御史之上!
御史只管糾彈,給事中最要緊的權力就是封駁。
就是說,經過皇帝和內閣加司禮監的合法程序的旨意,只要給事中覺得不合理,就可以把旨意給駁回去。
這個權力,太重要了。
大明這二百多年,不乏楞頭青給事中幹出魯莽滅裂的事情來,爲了不妨礙大政推行,所以一般的朝廷大政會商時,給事中不僅可以與聞,而且是可以提出意見,在大政方針上,各科的給事中可以就自己的業務範圍之內提出意見和建議,肯定是比一般人要好使的多,哪怕是各部尚書,侍郎,亦要給給事中一個面子,論位卑權重,本朝官員,給事中當屬第一。
“我們看爾瞻去,現在就走!”顧憲成十分高興,比自己升了官還興奮幾分,當下就吩咐人打轎子來,他要和趙南星一起,到鄒府去拜會鄒元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