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伯老擲地有聲地道:“你看我很老嗎?我如今不過才五十七八歲的樣子,你左一聲‘前輩’又一聲‘前輩’地叫,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再叫一個百八十歲還不死的老鬼呢?再說,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那些世俗的繁文縟節,只要意氣相投跟誰都可以稱兄道弟、呼朋引伴。這纔不失江湖人的本色,一個浪跡江湖的人若也在乎俗世禮法那一套,那還過得逍遙自在的日子嗎?”
李柔倩妙目一轉,略帶幾分恭維的語氣說道:“老伯一點也不顯得老,倒是晚輩目光短淺。”她自幼生長於皇宮大內,對於拍馬恭維之能事耳濡目染,久而久之,自然也能不着痕跡地令對方感到心裡舒坦而她自己也不損失了身份。
羊伯老眯着小眼睛,顯然十分受用。李柔倩的一句話說得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舒服,像被熨燙過一樣,暖暖的。
李柔倩這般窮盡心機討好羊伯老終究還是爲了龍門承俠。見羊伯老面露喜色,小心謹慎地道:“老伯,俠哥哥他這是怎麼啦?你快看看他還有沒有救。”
羊伯老和李柔倩說了這許多話,費了這許多時間,這時才猛然醒悟龍門承俠還在重傷之中,想到這,老臉不禁一紅,又要在李柔倩面前不失面子,急忙低頭查看龍門承俠的傷勢。
李柔倩唯一擔心的就是羊伯老此一時彼一時,出爾反爾,陡見到羊伯老臉色沒來由地一紅,假裝沒有看見匆忙轉過頭去。這時忽聽得羊伯老一聲長長的嘆息,李柔倩那顆高懸着的心又再次懸了起來,就怕羊伯老說龍門承俠“沒有活命的希望”這句話了。
羊伯老嘆息一聲之後,頹喪地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像是大病了一場似的無精打采、呆若木雞。
李柔倩一見這情形,心中暗道不妙。難道俠哥哥真的要喪命於此?但口中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畢竟羊伯老還沒有說話。
羊伯老翻起一雙渾濁的眼,雙手連番捶着胸膛,失聲道:“他,沒救了。即使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他。”
李柔倩眼中又有淚水涌出,低聲道:“老伯你已盡了力,是俠哥哥命當絕於此,你沒有對不起我,大可不必自責。”她不知道羊伯老和龍門承俠之間有着怎樣的糾葛和恩怨,以至於羊伯老說他對不起龍門承俠。
羊伯老呆呆地道:“這回他是真的死了,心脈受到世間最剛猛內息的侵蝕,奇經八脈盡斷,只是我也不知道他的功力爲何會在瞬間衰竭得一無所剩,所以才讓白天黑夜二人的毒手得逞。”
李柔倩一探龍門承俠的鼻翼,察覺到氣息平緩,並沒有傷重甚至死亡的跡象,心存一絲僥倖,黯然垂淚尖聲說道:“俠哥哥,他還有氣息,這說明他還沒有死。”
羊伯老喟嘆道:“他已經死了。我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神識,如果有的話憑藉強烈的求生意志或許能重生。其實,他只能算是半死半活,也就是俗稱的活死人,他雖有和常人一樣的氣息但手足四肢都不能活動,時間一長關節將會失去效用,甚至退化。形體卻依舊和活人無異,是一種極爲罕見的情形。”
李柔倩還是不死心,又詢問道:“真的就一點法子也沒有了嗎?世間的名醫高手多得是,難道就沒有一人可以治好俠哥哥的傷?”
羊伯老堅定而痛苦地點頭道:“沒有用的。這或許就是天意,誰也沒法子違逆。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把他送到靖節軍中,那裡自然會有人來安頓他的後事。”
李柔倩幽幽說道:“我師傅當年也說起過活死人的怪事,她說只要精誠所至、必定金石爲開,可以將活死人喚醒。”
羊伯老神色間掠過一抹詫異,慌忙道:“你師傅是誰?”
李柔倩方知自己說漏了嘴,面露爲難之色,“我師傅不許我在江湖中說出她的名字,師命不可違,請老伯見諒。”
羊伯老黯然道:“我或許已經大致猜出你師傅是誰了。如果真的是她,那麼她說的話絕對是有幾分道理的,你不妨試一試。”
李柔倩一時默然無語。
羊伯老又輕聲說:“龍門承俠修煉的內功心法應該就是‘鐵衣神功’,當年一代大俠龍門千浪就是憑着這門武功縱橫天下,組建‘天下歸心盟’的勢力。只是我很奇怪,龍門承俠體內的功力至少也有二十年的修爲,而他自己卻不到二十歲,更令我感到奇怪的還有一點他自己似乎並不大會使用這門武功。只有在偶然間才發揮得出來,完全摸不着頭腦。他的劍法也是江湖上的一絕,與天下各大劍派的招式決然不同,甚至大反劍道常規,我生平從所未見。”
李柔倩心想對龍門承俠的武功多一份瞭解,或許便多一分喚醒他的勝算,當下恭謹地問道,“‘鐵衣神功’是怎麼回事?請老伯示下。晚輩感激不盡。”
羊伯老寬慰地點點頭,雙目陷入了沉思的神采中,語聲也彷彿變得沉重而厚實,每一個字句都充滿了厚重感。“我也不知道‘鐵衣神功’是由何人所創,大約二十五年前洛陽金風山莊的大公子龍門千浪背叛家族,獨闖天涯閣,重創天涯閣主趙無極,初出江湖便名揚天下。後來泰山之巔會戰當時天下間的絕頂高手,名頭更響。這時江湖中傳出他因爲秘密修煉‘鐵衣神功’被父親逐出金風山莊,並立下重誓此生再不踏回金風山莊的門牆,由此斷定‘鐵衣神功’並非金風山莊的武功。可是江湖中卻沒有人說得出‘鐵衣神功’的來歷,彷彿這門神奇的武功就是龍門千浪所創。這種說法根本經不起推敲,龍門千浪武功雖高,但那時他也只是一箇中年人,要自創出‘鐵衣神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那時身在遼國,也曾聽到過種種隻言片語,不外乎都是說‘鐵衣神功’如何如何厲害和霸道這些流言蜚語。我自然是不相信的,一個與我很要好的朋友說他和龍門千浪交過手。他說‘鐵衣神功’的厲害出不在於無堅不摧、沛莫可御的威力,而在於人心的修持。他說完這句話便斷氣了,我查看過他的傷口。他的傷口在手背上,只有極細極淡的、像在皮膚下穿了的一條青線。這樣一條青線就要了我那朋友的命,我直到現在仍然感到疑惑不解,要知道我那朋友的武功雖然算不上絕世,但也是一流高手。他和龍門千浪只交手一招便敗下陣來,我不能想象龍門千浪的武功有多高。”
李柔倩沉吟着道:“或許‘鐵衣神功’的秘密就在於那一句‘人心的修持’,什麼是人心,什麼是修持。”一邊說着,一邊望着龍門承俠,心中只盼着他能在此時轉醒,然後調侃似的告訴她說自己只是開了個玩笑。耳旁卻又聽到羊伯老帶有敵意的語聲,“你大老遠地從西夏趕來,想必不僅僅是爲了叫龍門承俠一聲‘俠哥哥’吧。”李柔倩心念一轉,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一時愚昧無知、一時又精明過人的羊伯老,於是口中淡淡地道:“難道前輩認爲晚輩此行有重要的目的?”
羊伯老沉默半晌,語聲尖銳,“任何人都休想瞞過我這雙老眼。”
李柔倩輕笑道:“前輩要怎樣認爲便怎樣認爲,反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晚輩也不想辯解什麼,有些事越說越將不明白。”
羊伯老冷笑一聲,“你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語,你來紅花集究竟所爲何事?”
李柔倩倔強地站起身,驕傲地道:“我又不是犯人,何須別人來管我該去哪裡、不該去哪裡?即使我有目的,也與你並無關聯。”
羊伯老也動了真怒,長身而起,厲聲道:“我是管不着你該去哪裡、不該去哪裡,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想方設法接近龍門承俠,把他牽扯到一場是非紛爭當中。你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嗎?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不過是想要利用他爲你做事,一旦他沒有利用價值你就會將他一腳踢開。一口一句‘俠哥哥’,一聲一句‘俠哥哥’,不過是抹了一層甜食的毒藥。”
李柔倩柳眉倒豎,也不辯白,只是冷冷地說道:“你還真是說對了,我就是爲了利用他才接近他的,他爲了我身亡。對我來說,他現在已毫無意義,我要走了,你好自爲之。”斜視一眼羊伯老,竟然獨自大步地瀟灑而去。
羊伯老張了張口,彷彿想要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