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昨夜剛下過一場雨,路邊栽的幾株桃樹,都開得爛漫,輕薄的花瓣掛着宿雨,綴得低低的,露出裡面枚紅色的花絲,一點金黃的花粉在春風的吹拂中輕顫。
朱顏已是很久沒看見這樣的風景了,轉頭看得出神,忽見遠處的柳樹下,幾個歇腳的路人全都怔怔看着自己。
朱顏整了整衣衫,自覺沒有什麼不妥,不禁疑惑地望向徐綢珍。
徐綢珍“嗤嗤”笑着,壓低了聲,“看來我們家燕子如今倒長成個人見人愛的美人了。”說着卻又傷心,“只可惜你這個命數……唉,老爺原是不相信這些的,偏生他又拋了你去了。”
朱顏眨眨眼,徐綢珍剛纔竟然喚自己那個爹爹作“老爺”?看樣子,他們恐怕還真不是尋常的人家,也難怪她的衣裳都是精緻纖巧,徐綢珍竟然還能拿到上好的字畫去當鋪換錢。
“綢珍妹子,是你來了。”
徐綢珍停了下來,看着不遠處的一個同樣滿臉勞苦的老婦一笑,“陳大姐,你倒是來得早。”
朱顏見是母親的好姐妹,也對着那老婦甜甜一笑,柔着聲問好:“大娘早。”
陳氏看了朱顏,眼前忽地一亮,也不顧自己腳下蹣珊,硬是越過田埂來,攜起朱顏的手,覷着昏花的老眼一個勁兒打量她。
朱顏臉皮薄,受不得人揀貨一般地上下打量,低頭看着腳尖,羞得一句話也不說。
陳氏回頭看着徐綢珍,着實感嘆,“這孩子的樣貌,還真是像吶!”
徐綢珍斂眉不語,只是嘆息。
朱顏只當她們在說她那個早已過世的爹爹,便也唯唯地嘆了氣,做出一副悲哀的神色。
陳氏對她的表現有些奇怪,詢問地看着徐綢珍,只見徐綢珍淡淡搖頭,這才問道:“說起來,你們王家的那個混小子,欠的債還沒還清?”
“哪能啊。”說起債的事情,徐綢珍一臉無奈,“纔剛早上,劉大混又幫周家討債來了,我估摸着那點銀子是有餘的,不想被那小子全奪了去。”
朱顏想起那時的情景,也覺不平,但怕徐綢珍氣着,只得軟了聲勸慰:“娘,您別生氣,女兒回去就做起針黹來,咱們賣了它也可以攢錢的。”
“喲,這丫頭,如今倒是真的懂事了。”陳氏驚奇地看着她,像是第一回認得,隨即又低下頭去,用她那蒼老喑啞的聲音嘆息,“當年哪知道會落到這一步呢,也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陳姐,別說這些了。”徐綢珍蹙着眉制止,看了籃中的那些寒酸祭品,“我們還給她爹上墳去呢。”
陳氏也看到了那些東西,越發感嘆,“妹子,不如我與你同去吧。左右我來得早,我那裡已經結束了,聽聞你近日操勞得很,燕子又是個嬌弱小姐,還是我跟着你們一道去妥當些。”
徐綢珍本欲拒絕,但瞥了瞥朱顏,見她大病初癒,在微寒的春風中還有那麼一點嬌弱不勝的樣子,嘆一嘆,答應了下來,“也好,這麼多年總是麻煩陳姐。”
“唉,我們之間又客氣什麼!”陳氏霎了霎老眼,說得意味深長。
朱顏看着她們出神,這兩個老婦,似乎關係不簡單,可惜她腦子中委實一片亂麻,怎麼也想不起一點關於這老婦陳氏的印象。懊惱地搖了搖頭,又聽到兩個老婦閒談:
“王雍小子如今在編伍裡,可還鬧事?”
“那小子哪裡能消停了,到了那裡也只是賭賭賭!我那苦命的哥哥,半輩子攢的一點錢遲早被他搗鼓盡。”
“喲,還說你那不爭氣的哥哥。那時節見他小心得什麼似的,要不是那麼心疼錢,你那大侄兒哪能落下那病根,最後還不是死在了那上面!這雍小子,指不定是爲他哥哥復仇來的!”
“哪能有你說的那般邪門兒!”徐綢珍不以爲然,輕輕嘆息。
“不過那宏小子,我看燕子嫁給他也是委屈的,也不看看我們原是什麼人家……”
“唉,世道都這樣了,偏又來了個道士,死活要給燕子算命,還算出這等命數……燕子這輩子,還是好好跟着我,別嫁的好。”
朱顏聽着疑惑地眨了眨眼,這怎麼還能和世道扯上關係呢?看這村子,雖然也有劉大混那樣的地痞**什麼的,但總的也是太平安樂的樣子,真不知道這世道哪裡惹得徐綢珍不快了。
正出神,“得得”一陣馬蹄,忽然停在了她身邊,馬兒帶起的塵土飛得半人高,嗆得朱顏厭棄地搖了搖頭,伸手去撣衣服上的塵土。
“小姑娘,擡起頭來看一看?”聲音充滿了挑釁的意味,使朱顏不自覺地擡起頭,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見了朱顏模樣,馬上的年輕男子肆意地笑着,將手中的摺扇慢悠悠搖着,“那劉大混倒沒說錯,果然出落得個美人樣子,真是可惜。”
朱顏冷靜地掃了他一眼,馬上青年衣着華貴,容貌也算俊朗,他身後不遠處,還有着兩輛精巧大方的小車,想必是有錢的人家帶着家眷一同出來祭掃。
朱顏在心中暗罵一句“紈絝子弟”,偷偷向旁邊的田埂上挪了幾步,不想與此人多糾纏。
一旁的兩個老婦人顯然認得那青年,忙三步並作兩步護在朱顏身前,滿臉堆起笑,“周少爺,燕子她病纔好,心裡還不清楚呢,一時擋了您的路,千萬別放在心上。”
朱顏也知道兩個老婦人是爲了自己好,才這般忍氣吞聲,心中不禁酸楚。
可那周少爺沒有讓開的意思,仍是一個勁兒盯着朱顏瞧。
朱顏被他打量地起了怒意,擡頭狠狠瞪他一眼,低罵一聲,“登徒子!”
趁着男子一愣的工夫,忽然閃身到那馬兒跟前,從袖子上飛快地取下一枚縫衣針,悄悄刺了那馬兒的前腿,自己立刻望着田埂跳了下去,免得被受驚的馬波及。
馬兒吃痛,陡然擡起前腿,幾乎不曾將那年輕男子抖落下去。
周圍其他來上墳的人俱是看好戲,見了他這等窘態,全都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