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燈影漸朗,後面兩人的身影也清晰起來,是塞雲和關河到了。
昏黃的光線也映出了袁溶溶蒼白的面色,她額角的汗珠凝聚成股,順着面頰汩汩流下,兩鬢的碎髮已經溼得如同經歷一場大雨。
燈光有些晃眼,她眼睛眯成了一線,還覺太亮,顫巍巍地伸手擋在面前,抖着聲低吟,“好痛……”
“溶溶……”袁凜在她身邊蹲下,取了帕子擦拭她額上的汗水,無奈嘆息,“你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朱顏死死咬着脣,喃喃自語,“……不會的,她出血並不多……怎麼會……?”
袁溶溶雖是半產之徵,出血量卻不多,連她着的裙子都未濡溼,從脈象看來卻是大量失血的芤脈,那麼本該肆意而流的血都去了何處?
“哥哥,真、真的嗎……?”少女這才落了淚,柔弱的身子因爲劇烈的痛苦縮成一團,無助自語,“……那怎麼辦?”
四周靜默,是啊,怎麼辦?明知道無法可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這女孩子死去麼?
夜風拂過草尖,帶起一絲“窸窣”之聲和夏蟲的鳴唱。
過了許久許久,袁凜伸出手,掌心放着一紅一藍兩個瓷瓶,“……你願服毒,還是……鎮痛?”
半月前着手此事,他便發覺袁溶溶情況異常,在與王神醫討論過後,神醫早已預先告知他,多半凶多吉少,可以說今日之事終會到來,只是早晚之間而已。
這藥,也是那個時候就備下的。
“我……我還想同母親說……”袁溶溶的話尚未說完,便被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打斷,隨之而來的是夜幕中散亂晃動的燈影。
“關河,塞雲,你們送她回溫姨那裡。”袁凜立刻起身,將藍色的瓷瓶遞給塞雲,回身將朱顏拉到另一側,“你跟我走。”
“可……”朱顏愣怔了一會兒纔回過神,甩脫手想順着關河和塞雲離去的方向追過去,“你怎麼知道就沒有法子救了?!”
她只知芤脈是出血之徵,但究竟有多嚴重?聽聞生產時都會有不少出血,或許袁溶溶的情況也算不得很糟啊?
才走出不遠,那些腳步聲已近,隱隱還能聽到幾句交談之聲。
“咦?我記得分明就在此處……人怎麼不見了?”是白蘋的聲音,“姑娘她們去了哪裡?”
“白蘋姑娘不必着急,夜間昏暗,想必不易辨認地點,不如隨我在這一帶尋找一番?”柳落笙和煦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一邊安撫白蘋,一邊指揮帶來的僕役在附近尋找。
朱顏剛想出聲,便被袁凜捂住了嘴,悄悄退得更遠一些,躲開附近亂晃的燈光。
在沒有路徑的草地中轉了幾轉,不知繞過多少花草,兩人這才踏上了一處平整的小路。
袁凜帶着朱顏沿着曲折的路徑拐進院落,裡面只西側和南側有屋舍,東北角上搭個玲瓏的小亭,此外便全是夾竹桃。
“這便是你的書房?”朱顏掃了掃院內開得正喧囂的夾竹桃,與甲子園的佈局一般無二,恍惚間讓人以爲又到了那處詭異的院子。
“進去罷,溶溶的事情你不必管了。”袁凜剛要帶着她走進院中,院牆外有亮起一片晃動的燈影。
幾人急匆匆的腳步和他們說話的聲音也一道翻過院牆,落入夾竹桃盛開的花間。
“俞伯,你說三公子當真在書房麼?這裡頭一點聲息也沒有,也不見燈光。”說話的人聽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
“公子每次回府向來歇在書房,不然他還往何處去?”答話的俞伯嘆了口氣,“如今已過了二更天,鬼月裡哪有醫者願意夜間出診?偏偏六姑娘得了急病,據塞雲說是腸癰,只得來擾公子去瞧一瞧……幸而咱們三公子與六姑娘最是親厚的。”
傳說每年農曆七月初一鬼門打開放出鬼魂,要至月末方纔關閉,因此七月陰氣重,被稱爲鬼月。
在鬼月的深夜,是不宜出行的,醫者常接觸病歿的病患,自然更在意一些,不會出診的。
“是你吩咐塞雲隱瞞……?”朱顏壓低聲,擰起眉頭,關於爲什麼要隱瞞袁溶溶的真實情況,她也能理解,畢竟在這裡,未婚而有娠實在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不管救不救得了,都不可讓她蒙受旁人非議。
“是我吩咐,一會兒再向你分說。”袁凜聽到那幾人腳步聲已近院落,忽然拉起朱顏轉入小亭內。
“何意?”朱顏踉踉蹌蹌地被拖了進去,倚着一角的柱子順氣,一邊低嘆,“或許溶溶真的還有法子救,就去看一看又何妨呢?畢竟你同她……”
袁凜忽然低頭,雙手勾住她腰肢將她攬近,一邊去尋她的脣。
“你……做什麼?!”朱顏吃驚地偏開了一些,兩手亂推,咬着脣恨聲吐字,“你妹妹現在生死未卜,你還有心思……”
“阿顏,別說了。”袁凜的心緒也很亂,他在這府中除了胞姐瑤華外,唯一親近的就是庶妹溶溶,自然是想盡辦法希望救她一命。
但從目前的形勢看來,袁溶溶的確已經無法可救,若她有孕之事還有旁人風聞,自己去了反倒容易揭出此事……有塞雲在那裡,應當會讓溶溶少些痛苦,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那幾個僕役已經摺進院內,見裡面漆黑一片,屋中也沒一星光點,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俞伯出聲詢問:“公子可在屋中?莫不是睡下了?”
無人應聲,俞伯擔憂地擰起眉頭,聲音啞着,“這可如何是好,聽聞六姑娘都已昏暈過去了……塞雲是打小跟在公子身邊一道學醫的,他說凶多吉少,多半是難以挽回了……公子若是這會兒趕去,不說救不救得,至少還能見她最後一面……”
朱顏屏息聽了許久,難免忍不住低聲抽泣,“溶溶……”
這點低咽的聲音似乎被一個僕役聽到了,他疑惑地將燈籠一轉,光線有一瞬映入亭中,映出兩道人影,但他這時還未注意。
但亭內隨即傳來更大的聲響,俞伯等人也注意到異樣,齊刷刷地將燈火移向那一頭。
入眼的一幕讓一個年輕人驚得打翻了手中燈籠,他們看到的是一男一女的身影,那姑娘被緊緊按在身後的亭柱上,被動地與身前的人百般親密地吻着,好叫人臉紅。
俞伯自然認得出自家公子,但疑惑了一下那個有些陌生的,此時正顯得些微受迫的女子的身份,隨即想起方纔有個小姑娘一臉擔憂地求他留意一下自己小姐的行蹤。
看來這姑娘便是那個朱家那個名氣頗大的姑娘了。
俞伯思索了一下,想起關河與塞雲向來隨侍袁凜身旁,方纔是關河通知幾人袁溶溶的下落,這會兒又是塞雲留在那裡醫治,想必袁凜早已知道此事吧?
這樣看來,自己還是不要打擾爲好。
掃了眼身邊幾個僕從,壓低聲,“我們回去,就說沒有尋到公子。”
直到幾人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了,袁凜這才放開了朱顏。
“你做什麼?!”朱顏怒氣衝衝地推開他,他怎麼可以當着旁人的面這樣?叫她一會兒怎麼向人告辭回虛園去?
袁凜蹙了蹙眉,擒住她手腕拖近,摟住她腰間抱起,直接扛上了肩頭。
朱顏低聲驚呼,陡然脫離地面的感覺頗不好受,雙手無助地亂打,“放我下去!”
一路轉進屋內,裡面漆黑一片,袁凜連燈都不燃,隨手撩開帳子,將朱顏扔在了牀榻上。
朱顏落在了一疊被子上,算是沒有摔得太慘,揉了揉在他肩上硌得難受的胃脘一帶,捂着方纔撞着的那條手臂坐起身。
燭火這才亮了起來,袁凜在她身邊坐下,瞥了她一副要咬人的神情一眼,闔起眸子不語。
朱顏抿着脣,縮在角落裡發呆,這算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袁凜今夜是不打算放她回虛園了?可白蘋還不知她的下落,園中容娘她們應該還在盼着她和白蘋儘快回去,這樣豈不是平白教她們擔心麼?
“阿顏,我怕了……”袁凜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朱顏愕然擡眸,霎了霎眼,“怕……怕什麼?”
袁凜挪近了一些,攬她入懷,緊緊摟住,附在她耳邊低語,“怕你同溶溶一般……”
朱顏說過她對胎產之事有着極深的恐懼,那時他還勸過,如今卻發覺那些話太過蒼白無力,若是真碰到這樣的事情,他無能爲力。
“……溶溶,究竟是怎麼回事?”朱顏緊緊抿着脣,又不知不覺滑下些許淚,“真的沒有辦法麼?她……她現在……”
眸子緩緩闔上,傾下更多的淚,“她現在……是不是已經……?”
“你也診過她的脈,是不是?”
“……是革脈,主婦人半產。”朱顏哽着聲回憶,眼前又浮現出少女蒼白的面龐,“革脈爲弦脈和芤脈合脈,主痛證與大量失血……可,可我分明記得,她並無過多出血。”
頓了一頓,朱顏自己想起一事,慘然搖頭,“是了,我知道了……”是宮外孕造成的腹腔內大出血,所以纔會如此。
救治的方法不是沒有,但於此地情形來說,只有“遙不可及”能夠形容。
不論是
“抱歉,我當時不該說那些……”她不該在那時責怪他的,已過去近半月時間,若非情況當真難以把握,袁凜又怎會任親近的妹妹發展到今天的地步,他心中應當已經很難過了,自己卻還說那些話。
“阿顏,不必放在心上。”袁凜拍了拍她的肩,隨即把她放回牀上,“你便歇在這裡罷,我會遣人送白蘋回去。”
朱顏斂了眉頭思索,按理說她應當回去,但有想知道袁溶溶的情況,好像只能暫且留下……而且方纔已被人瞧見了,這會兒再走,好像早已於事無補。
糾結中,安神香的氣味繚繞在身側,很快就讓她睡了過去。
中夜時候,她迷迷糊糊聽到一個微啞的聲音響起:“公子,六姑娘是亥時與子時之交歿的。”
朱顏半夢半醒,只往身前的懷抱裡蹭了蹭,企圖尋些什麼蓋住耳朵,好不受這些聲音的干擾。
“出血不甚,溫娘自會掩人耳目。”塞雲下意識透過紗帳瞥了瞥這會兒睡得正沉的朱顏,隨即又移開眼,“依照六姑娘遺願,雞鳴一到便會火化……老爺允了。”
袁溶溶年方十四,還有數月方纔及笄,這會兒算作早夭,又是小小一個庶女,即便歸葬也無甚體面,她若執意要一把火燒了,也隨她了。
“……知道了,你也去歇下罷。”袁凜低低嘆息一聲。
這一覺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微微透亮,耳邊偶爾傳來清脆的鳥啼。
朱顏側頭看了看,袁凜已不知去了哪裡。
看天色,大約是雞鳴時分,也就是五更剛過,朱顏從未習慣這些勤勞的古人的作息時間,別說雞鳴起身,便是平旦也做不到,從前爲了出診還會早起一些,住進虛園後,則往往一覺睡到辰時,沒少被容娘怪罪。
所以她打算閉上眼再睡會兒。
但這一閉眼,忽然想起昨夜隱約聽到的對話,眸子一睜,翻身坐起,再無些微睡意。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還是沒能活下來,這會兒大約已化作煙塵了罷?
袁凜一早就起身了,多半也是送她去了。
可那個女孩子才那麼小的年紀,她那般機敏聰慧,爲什麼要因爲這樣的事情而憾然離世?朱顏有的時候覺得,其實一個人生病與否,這事說到底,也還是看天意啊……
呆呆地在牀上坐了一個時辰,朱顏才慢吞吞起榻,一擡手才發覺,臉上不知何時又溢滿了淚痕。
隨後,袁凜也回來了,同他一道進來的還有塞雲和關河。
“就在此處說罷。”袁凜見她哭得兩眼通紅,遞給她一塊絹帕拭淚。
關河微微頷首,“顏小姐節哀。”隨即話鋒一轉,眉目也凜然起來,“此事只怕並不簡單,六姑娘死得冤了。”
朱顏愣了愣,輕輕咬住下脣。
關河說得一點不錯,就算袁溶溶因懷胎而導致出血而亡是個意外,但那個害她如此,從始至終從未露過面的男人又是誰?她那一日,又是怎麼偷偷一人溜出府,進了桐君堂,還遇上了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