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關公也似的大紅臉皺着一雙眉,實在是苦惱得緊,“某偶有口乾,時有舌質潰瘍,舌痛,什麼益氣固表,滋陰清熱,疏肝解鬱,調理陰陽,調和營衛的方子全都試過了,但從沒見過效用,小姐想想,這小半個時辰便能流出一小酒杯的汗,可煩人不煩人,某如今胳膊下都墊着棉布的!”
朱顏臉白了白,輕咬着脣,半個時辰能有一個小盅那麼多的汗,這個病恐怕的確得治一治了。
“那麼,這位……大伯,您其他地方可有出汗的?”
“其他?”紅臉關公思索了一會兒,斷然搖頭,“沒的,其他地方再沒有像這般出汗法的。”
“好,朱顏聽明白了,您這個病有些奇怪,能不能給我些時間想一想?”朱顏從沒聽過這麼奇怪的病症,一時間也有些難以下手。
“關公”這個病患了也有兩三年,自然不會爲難她現在就要講出個所以然來,便仍是伴着小車一路地走,再不說一句話。
朱顏扶着車轅出神,細細地考慮方纔的那些症狀。
醫書上說,“陽加於陰謂之汗”,是指汗液由人體的陽氣燻蒸陰液,從玄府(即汗孔)蒸騰而出,由此形成了汗液,則出汗過多最少有兩種可能的病變,一者爲體內的水液代謝失常,另一種則是陽氣的失常。
朱顏微微斜着眸子瞥了走在車旁的那人,這個人體態勻稱,目光也很亮,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有精神,毫無虛浮水腫,肥胖身重的感覺,應當可以排除水液代謝障礙,那麼只有可能是陽氣燻蒸不利造成的。
關於人體的陽氣,一般有君火(心陽)、相火(腎陽)、肝陽等。心陽太過一般的證候是舌尖紅碎刺痛,腎陽太旺則是經典的男子遺精女子夢交,至於肝,管的症狀就比較多了。肝火上炎、肝陽上亢多半是頭面部脹痛和眼部病變,若是肝膽鬱結起來,受氣的多半就是胃了。
此人並沒有提起其他的症狀,唯一有的就是口乾和舌部的潰瘍,根據藏象學說。舌爲心之苗,舌體的病變,或許還是與心的關係大一些,那麼,此人或許是心經有熱,心火循經上衝,這就有了舌的徵象,其次心在液恰好便是汗,似乎也爲此人心火頗旺做了佐證。
朱顏思索了大半日,等車隊到了桐城。起手開的方子是導赤散。
導赤散出自錢乙的《小兒藥證直訣》,組方只四味藥:木通、生地黃、生甘草梢、竹葉。
這個方子原是用以治療小兒夜啼的,主清心養陰,利水通淋,對心經火熱證有着很好的治療效果,適用的症狀多是心胸煩熱,口渴面赤,意欲冷飲,以及口舌生瘡,或心熱移於小腸。導致小便赤澀刺痛,舌紅,脈數等,與那紅臉關公的症狀的確有幾分對得上。
但這個方子畢竟只是清心降火的。與治不治流汗實在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朱顏開出這方子交給人家時,還是十分忐忑的。
不過紅臉關公倒沒說什麼,他這個病由來已久,朱顏開出清心火的方子雖說稱不上對症下藥,卻也大了些邊界的。故而他一聲不響便去當地藥鋪中配齊了藥。
車隊在桐城的下榻之處叫作“江南春”,聽起來像個飯館,其實卻是一所圓溜溜的土樓,就像朱顏從前見過的那種閩西土樓一樣,所有的房間圍成一圈兒,看起來十分有趣。
這土樓足足有四層樓高,朱顏粗粗算了一下,這裡大約有一二百個房間,滿打滿算四五百個人都住得下,而他們這車隊只有十來個人,這屋子實在太多了些。
問了邊奉才知道,這土樓是江南的富商和達官集資建造的,專供着自家的商旅家人在這一帶歇腳,光朱顏熟知的,便有邊家、周家還有紓和靖姐弟倆。
邊家主業便是藥材生意,劃出來的那一塊兒掛着塊小匾:“桐君閣”。
桐君是傳說中最早的一位藥學家,常常爲村人治病,分文不取,村人感念他的恩德,詢問他的名諱,他指桐爲名,故而被稱作“桐君”或“桐君老人”。
邊家這幾處屋子用桐君命名,倒也雋永別致。
一層是竈房、倉庫等處,兼有着水井、馬廄之類,並不住人,二層則是各家的廳堂,方纔邊家那塊“桐君閣”的小匾,便是掛在這裡的,右手邊恰好是紓名下的廳堂,朱顏悄悄瞥了一眼,見匾額上寫的似乎是“永安堂”。
三層和四層都是臥房,邊奉很熱情地爲朱顏挑了一個採光最好的屋子,只可惜這臥房遠在四層,苦了朱顏一日三餐只能上上下下地跑。
不過,除此以外,朱顏還是很滿意邊奉分給她的這處屋子的,她這處屋子正向着南邊,整日都有陽光,但檐頭又很高,陽光並不會顯得過於刺目,檐下還掛着幾串風鈴,薰風一過的時候,泠泠地響着。
邊奉提起的那個侍女名喚“杏葉”,與朱顏年紀一般,很安靜的性子,真不知道平日邊家沒人來的時候,她一個人待在這土樓裡會不會無聊,不過樓中還有許多人家留守下來的侍女雜役,或許清閒的日子過起來也不錯吧?
杏葉被指派了照顧朱顏的起居,兩人因爲年歲相仿,很快就熟絡了起來,杏葉這才說起,她往年裡留在這裡,是爲了照顧少夫人袁瑤華的。
“那麼,你的意思是……少夫人每年都會在這土樓裡住上兩月?”朱顏立在檐下,仰面看着在風中輕蕩的風鈴。
“嗯,少夫人從前每年都來,只除了這兩年——只因前年秋裡少爺過世了,便再沒有人陪她一道來了。”杏葉斂了眉嘆口氣。
“唔,他們感情很好吧?”朱顏猜想,這風鈴應當也是那位少爺爲了討好自己夫人才掛在這裡的吧?可惜如今人已陰陽兩隔,只留下這一檐的風鈴,還在訴說往昔風花雪月的故事。
杏葉很開心地點頭,“少夫人她可好了,人長得漂亮,性子也溫和,少爺最喜歡她了。”
“那她的病……?”朱顏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