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訊

?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天後了,陸凌西變成了陸凌西。這句話說起來比較古怪,但事實比這句話更古怪。

陸凌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場手術做完,他不再是中京陸家的幼孫陸凌西,而是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鳳城,成爲了兩天前見過的那個女人的兒子陸凌西。

陸凌西最初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着實驚訝了半天。他的身體不再是他熟悉的身體,沒有了過去的蒼白和瘦弱,新的身體渾身上下洋溢着一種蓬勃向上的生機。唯一能找到過去影子的是他的臉,兩張臉隱隱有着三四分的相似,但現在的這張臉更精緻漂亮,更多的能看到這具身體母親的樣子。

陸凌西聽醫生說起,他的手術創造了一項奇蹟。在手術途中他曾一度失去了生命特徵,但奇蹟出現了,他的心臟在停止十幾秒之後又成功的跳動了起來。他想,也許根本不是手術創造的奇蹟,而是冥冥中一種玄妙的奇蹟。當這具身體的心臟重新跳動之後,身體裡面的人已經不是原來的陸凌西,而是變成他了。那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呢?是已經去世了?還是像他一樣進入了一具陌生的身體,一具原本屬於他的身體?

後面的這個念頭讓陸凌西不安起來。不僅僅是這個想法太過古怪,他從沒有聽過類似的事情發生,更多的是他現在的身體比起原先的身體健康太多,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心虛。他想象着那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在他的身體內醒來,面對着剛剛做完手術殘缺的身體,不知道會是怎樣的驚慌失措?

陸凌西覺得他需要設法聯絡到家裡,如果對方真的在他的體內,他會想辦法和對方互換回身體。對方不是他,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軌跡,他不能擅自頂替對方的存在,更不能自私的讓對方頂替他的存在。儘管那是他潛意識中想要逃離的存在……

各種胡亂的念頭在陸凌西的腦海閃過,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的一個人躺在牀上。過去在陸家,他是最小的孩子,又因爲特殊的處境,一直都沒有什麼玩伴,經年累月一個人,逐漸養成了不愛說話的性子。如今換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他更是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醫生,我兒子到底怎麼回事?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不是說手術十分成功嗎?”

“病人頭部之前受到重擊,可能會對神經中樞造成一定的影響,這不是什麼大問題,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他連我都不認識了,還不叫大問題?什麼叫大問題?你們醫院到底行不行?”

醫生無奈:“病人現在的問題俗稱失憶,你要是想讓病人儘快想起來,最好多和他說一些他熟悉的事情,有助於幫助病人恢復記憶。”

“真的?”

“真的!”

門外的談話告一段落,王淑秀一身淺紅色的低胸短裙,踩着十釐米的高跟鞋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

“小王八蛋你聽到了吧?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

王淑秀一屁股坐在了陸凌西的身邊。陸凌西靜靜的看着她沒有說話。

“你……”王淑秀習慣性的擡起手,一巴掌揮到一半想起來不能打頭,半空中轉了一個圈拍到了牀上,恨恨的捶了捶,“老孃真是欠你的,和你那個死鬼爸一樣都是個混蛋。”

陸凌西過去的十八年裡,幾乎可以說從未聽過人罵髒話。偶爾他會在電視或者書裡看到一些,但一個母親這樣罵自己的兒子,還是他遇到的第一次。可不知爲什麼,王淑秀的語氣雖然粗魯,陸凌西卻覺得她粗魯的語氣下面掩蓋的是對這具身體的關心。

陸凌西的眼神太過乾淨,神情無辜的看着王淑秀。王淑秀一句“小混蛋”到了嘴邊,愣生生的咽回了肚子,改成“餓了嗎?”

陸凌西窘然的點點頭,將近一個多星期沒有進食,他是真的有點餓了。

王淑秀從旁邊拿過了一個保溫杯,打開倒出了一碗雞湯。以前陸凌西昏迷的時候不需要吃飯只要輸液就行,現在他醒了,只靠輸液是不行了,營養必須跟得上。剛倒出的雞湯還有點燙,王淑秀一邊拿勺子攪着,一邊習慣性的小聲抱怨着:“老孃晚上工作不能睡覺,就靠着上午補會覺,現在上午也不能睡了,還得天天給你送吃的。以後你要是敢不孝順,老孃找人打斷你的腿。”

她雖然抱怨的厲害,但手裡的動作卻一點沒慢,晾涼了一勺湯之後小心的喂到了陸凌西的嘴邊。

陸凌西配合的喝了一口湯,低聲道:“謝謝。”

王淑秀舉着勺子古怪的看着陸凌西,小王八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懂事了?但她轉念一想陸凌西失憶了,現在和一張白紙差不多。她就說她兒子小時候聰明懂事,都是被那個老王八蛋帶壞了。這樣看來失憶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

陸凌西一勺一勺的喝完了湯,正猶豫着怎麼和王淑秀說他要打個電話。病房的門被推開,兩名警察跟着一名高大的男子扶着一名老者走了進來,直奔他的病牀方向。

陸凌西看清男子的模樣,驚訝的睜大了眼,蘇醫生,他怎麼會來這裡?

陸凌西口中的蘇醫生名叫蘇朗,是陸唯安以前的醫生之一。過去陸凌西經常跟着陸唯安住院,一來二去也就認識了蘇朗。蘇朗對陸凌西十分照顧,某種程度上他同情陸凌西的處境,但作爲醫生他又無法說出指責陸家行事的話。他能做的只是在陸凌西一次次做完骨髓穿刺後,默默的安慰這個多數時間都十分安靜的少年。

相比陸凌西的驚訝,蘇朗看到他更是驚訝。他正在中京處理離職事宜,突然接到家裡的電話。蘇爺爺在外出晨練時遇到了一羣小混混鬥毆,不小心被捲了進去受了傷。等他急着趕回鳳城,聽警察說這幫小混混都跑了一個乾淨,就剩一個受傷重的在醫院,好像是叫陸凌西。

這個名字勾起了蘇朗不太願意去想的回憶,他原本以爲警察口中的小混混只是和他記憶中的少年名字相同,但沒想到眼前的少年竟是連容貌都有幾分和他記憶中的陸凌西相似,只是眼前的少年看着更驚豔一些。

蘇朗的驚訝只是一瞬,警察已經走到了陸凌西的身邊。“醒了?”

陸凌西剛被送到醫院時他們就來過,當時的陸凌西還是頂着一頭黃毛的非主流少年。許是方便醫院檢查的緣故,少年的一頭黃髮都被剃了一個乾淨,只剩下了短短的板寸。臉上塗着的五顏六色也都洗掉了,乾乾淨淨的一張臉,再加上酷似他媽媽的相貌,着實是一個漂亮的少年。警察嚴肅的表情無意識的緩和了下來,和善的衝着他笑了笑。

王淑秀早在警察進來時就放下了碗,雙手叉腰像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擋在了陸凌西的面前。

“你們怎麼又來了?不是說了打這個老頭子的不是我兒子嗎?我兒子都差點沒命了,你們幾次找來什麼意思?警察就能欺負人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身邊沒個男人是不是?”

王淑秀一撒潑,警察就拿她沒辦法。他們之前可是已經感受過王淑秀的功力了,當下好聲好氣道:“之前是誤會,我們找到了公園的監控視頻,打傷蘇老爺子的不是你家兒子,我們也就是找他問問情況。”

“問情況?什麼問情況?我兒子都已經失憶了,什麼都不知道了。”

“失憶?”警察吃驚道。

王淑秀沒好氣的翻了一個白眼,“我兒子被那麼大的板磚敲中了頭,留了那麼多血,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們要是不相信去問醫生啊,去啊!”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彼此苦笑起來。他們這次過來一方面是洗清陸凌西的嫌疑,一方面也是想要陸凌西出面辨認一番視頻裡面的人。如今陸凌西失憶,後者是沒什麼指望了。既然問不出什麼,兩名警察也就沒有多留,反倒是蘇朗扶着蘇老爺子留在了醫院。

“你們要幹什麼?”王淑秀警惕道。

蘇老爺子好脾氣的笑笑:“我是來謝謝這個小夥子的。我看着監控視頻裡這個小夥子拉了我一把,要不是他那個板磚可就要砸在我頭上了。”

他態度和善,王淑秀也不好再往外趕人,也就由着他們留在了病房,自己端着保溫杯去外面洗碗了。

王淑秀一走,陸凌西看了蘇朗一眼低下了頭。他知道蘇朗一定會知道他原本身體的情況,可他不能問,他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換了身體這種說法太過莫名其妙,蘇朗信不信兩說,搞不好他可能就要從醫院轉到精神病院了。

陸凌西不說話,蘇爺爺捅了捅蘇朗,示意他先開口。兩個都是年輕人容易拉近距離。

蘇朗接收到了蘇爺爺的暗示,自見到陸凌西后一直心神恍惚的神智終於拉了回來。許是陸凌西這樣半躺着的姿勢太像那個記憶中的少年,蘇朗近乎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我認識一個朋友,他也叫陸凌西。”

陸凌西心中一動,擡起了頭,輕聲道:“真的嗎?”

蘇朗遲疑的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提起這個話題,可似乎後悔也有點遲了。

陸凌西猶豫了幾秒,終是沒有忍住問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不妥,陸凌西掩飾的解釋道:“我是說和我名字一模一樣的你的朋友,他是做什麼的?”

蘇朗神色微黯,低聲道:“他去世了,就在幾天前。”

“去世了?”陸凌西說不清楚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的滋味,他下意識的追問道:“怎麼去世的?”

蘇朗沉默幾秒,緩聲道:“他在幾天前做了一個手術,結果手術過程中脾破裂大出血沒有搶救過來。”

脾破裂大出血……原來他已經死了嗎?陸凌西茫然的想着。他還以爲他和這具身體的主人互換了身體,原來是他已經死了,又在這具身體裡面活了過來。陸凌西心中說不出什麼感覺,似乎是難過的,但在難過之外隱隱又有一絲解脫。

他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話,“最後一次……”

父親當時說的時候,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裡其實是存在期冀的。從小到大,他被灌輸的教育都是他是唯一能救哥哥的人,他的存在就是爲了哥哥。爲了哥哥,他一出生就獻出了他的臍帶血。爲了哥哥,他幾次躺上手術檯忍着劇痛作骨髓穿刺。爲了哥哥,他不上學,不交朋友,只是安靜的待在家中。爲了哥哥……

他知道他不該有任何的埋怨,他的生命是父母給予的,他之所以存在的價值就是因爲哥哥需要。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他做完骨髓穿刺疼得睡不着的時候,在他不能外出上學孤單的看着鄰居去學校的時候,他偶爾也會想,他討厭這種生活,他想要擺脫家人,擺脫哥哥。

每每看到哥哥從死神手裡掙扎着活過來對着他笑的樣子,他都會爲自己那一瞬間自私的念頭而羞愧。他覺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認同他應該救哥哥,可另一方面他真的太累了。他記不清楚從小到大因爲哥哥的病情進過多少次醫院,尤其是當他和哥哥同時虛弱的躺在病牀上時,母親的眼中永遠都只有哥哥。

現在他死了,他搭上了自己的命,是不是可以說他不再欠父母了,他們給予他的生命,他們養育他的恩情,他終於全部還清了。

陸凌西沉默着不說話,蘇爺爺不滿的瞪了蘇朗一眼,哪有給病人講這些的?什麼同名同姓的人手術失敗去世了,這不是嚇唬人嗎?你看,小夥子被嚇住了吧?

蘇朗沉默的苦笑,他試圖換一個輕鬆些的話題,牀上的少年擡起頭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的朋友死了,他的家人有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