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是傍晚時分回的縣衙,她不想太早回去應付肖玉容的熱情,抑或是不小心碰到韓嘯,就不得不面對那種深邃無言的目光。
縣衙裡沒有席莫寒,雪花發現——
她,排斥回去!
一踏進縣衙的側門,雪花就看到一旁的馬廄旁,一個照料馬匹的小廝,正在賣力地刷席莫寒的坐騎。
雪花的腳步不由地輕快起來,嘴角也微微揚起。
果然,高大茂盛的梧桐樹下,一襲白衣素衫的俊雅男子,正對着她含笑而立。
“席大哥。”
雪花輕輕叫了一聲,一天的疲憊不翼而飛,不由神采飛揚、精神奕奕。
席莫寒看到雪花氣色紅潤,眼中光華流轉,璀璨耀人,因聽聞雪花一天沒回來的薄怒消散了些。
“小丫頭,身子纔剛好一些,就又出去亂跑?”語氣中仍是略帶責備。
“嘻嘻,席大哥,我已經全好了。”雪花調皮地一笑,心裡暖暖的。
“你呀,你說好了就好了嗎?”席莫寒有些無奈地道,怒氣卻也消失無蹤了。
面對這樣的雪花,他還真是生不起氣來。
“當然了,不信,你看……”雪花理所當然地道。
她的身體,當然是她說了算。
雪花說着,輕盈地旋轉身體,長髮飄起,裙裾飛舞,輕靈地在席莫寒面前轉了一圈。
一瞬間百花齊放,瀲灩了時光。
直到雪花的裙衫緩緩落下,席莫寒纔回轉心神。
“既不頭暈,也不眼花。”雪花眨了眨眼睛,證明自己的身體已經康復如初。
席莫寒失笑,這樣就能證明身體沒事了?
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出,把雪花頰畔的一縷烏髮攏至腦後。
雪花心裡涌上絲絲的甜,脣角揚起,歡快直入眼底。
“表哥、雪妹妹。”
清甜的聲音傳來,雪花臉上真心的笑——斂了起來。
“肖姐姐。”雪花落落大方地斂衽一禮,換上了客套的面孔。
禮貌而又生疏,有笑意,卻未達眼底。
席莫寒敏銳地發覺了雪花的變化,看向肖玉容的眸光,多了一絲冰冷。
“雪妹妹總是這麼見外,你我姐妹何須如此客氣?這禮來禮往的,福來福去的,恁是俗了。”
肖玉容說着,親熱地拉起了雪花的手。
雪花輕輕抽出手,面色恭敬地道:“禮不可廢,肖姐姐身份尊貴,雪花不敢簪越高攀。”
肖玉容臉色一變,“妹妹說笑了。”
說完,連忙斜覷了席莫寒一眼。
席莫寒一向煦如春風的臉上掛上了一絲冰寒。
肖玉容的心裡“咯噔”一下,她一直做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她真沒料到雪花如此的打她的臉面。
看到肖玉容一臉委屈又不敢申辯,眼巴巴、可憐兮兮地偷偷看看席莫寒,又瞅瞅自己的小媳婦樣子,雪花心裡涌上一絲惡意的快意,然後發現——
自己,很惡劣。
話說,肖玉容對自己一直親切有加,熱情有餘,可自己就是——
想看肖玉容在席莫寒那裡吃癟。
想看席莫寒爲了自己而對肖玉容露出不滿,面帶寒光。
自己是不是有一副毒婦心腸?
雪花開始自我反省。
“小丫頭,你是我妹妹,在縣衙你就是主人,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高攀一說。”席莫寒語氣淡淡,但裡面有不容違逆的肯定。
肖玉容一瞬間,臉色蒼白。
雪花的反省結束,不由嘴角上挑,月眉微彎,滿心的愉悅從骨子裡向外散發。
她喜歡這種被席莫寒捧着,呵護着,寵溺着,偏愛着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她要的嗎?
是嗎?
可是……妹妹嗎?
雪花心底的喜悅霎時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苦澀。
這——不是她想要的。
她,並不比肖玉容多擁有什麼。
想到這兒,雪花故作輕快地道:“謝謝席大哥,不過我今天出去買了宅子,不日就要搬離縣衙了。”
該說的總歸要說,該做的也總歸要做。
有些東西,再難割捨,但既然不屬於你,也要割捨。
“爲什麼?小丫頭。”
席莫寒心裡沒來由的一窒,有些空蕩蕩的,象要失去什麼,卻又沒來由地不知該怎樣抓住。
“席大哥,我們家總歸要在縣衙置辦宅子。”雪花沒看席莫寒,一大堆理由侃侃而出,“中秋前我就要進京了,而我爺奶好像又起了某種心思,我怕我爹孃會抗不住,到時我娘會受刺激,所以,我想把我爹孃接到城裡來,離他們遠一些,少些是非……,這樣,我才能放心。”
雪花說的臉不紅,氣不喘,滿臉認真。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不是全部的理由。
最起碼,不是她急於買房子的最初理由。
“那就等你爹孃搬來後,你再搬離縣衙吧。”席莫寒一語落地,不容置喙。
李達夫妻能脫身搬來縣衙,總要到秋收完後了。
到那時……
到那時怎樣?席莫寒沒再想下去。
雪花擡眸,看到席莫寒微蹙的眉頭,一臉的堅持,心,仍是快跳了兩下。
好吧,那麼大的宅子,又還沒買好丫頭護院,就她一人帶着兩個丫頭,也不敢去住。
雪花輕而易舉地就妥協了。
一看雪花的表情,席莫寒就知道雪花暫時不會搬離縣衙了,心,無由落地。
“是哪裡的宅子?找的哪個中人?銀錢夠嗎?”心,落地了,語氣就溫和了下來。
“是城南的一處宅院,找的還是牙行的何三,銀錢已經交了定金,過兩天我爹來了再辦其它的。”
雪花一條一條的,逐一回答席莫寒。
“嗯。”席莫寒點了點頭。
明天,他會差人去打聽一番的。
在他的地盤,無論如何不能叫小丫頭吃了虧。
見到兩人旁若無人,自在相談,肖玉容咬了咬脣,但也沒略過席莫寒的那絲躑躅,雪花的那絲不捨。
好在,這個人終於要搬離縣衙了。
想到這兒,肖玉容的心情好了起來。
“表哥,雪妹妹,飯菜已經準備好了,你們在外面累了一天了,趕緊吃些東西去吧?”
肖玉容聲音甜美,面帶笑容,重新煥發出了剛強的戰鬥力。
聽了肖玉容的話,雪花臉色微變,柳眉微蹙。
她,不喜歡肖玉容這副主人家的語氣。
感覺到了雪花的變化,席莫寒俊臉一寒,“表妹在縣衙是客,怎好一再勞煩表妹,小丫頭身體既然好了,明日起就由小丫頭掌管後院一切事物吧。”
這,是奪權嗎?
怎麼象大戶人家交付主持中饋的掌家權一樣?
雪花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雷了一下。
這個權可不是人家那種大權,這個權不過是做一個煮食一日三餐的煮飯婆罷了。
但,她還是抑制不住的高興。
心裡的興奮,自然地散發出來,透過眼角眉梢,微彎的嘴脣,如春天的氣息,由內而外地向四處散發。
如一粒深埋地下的種子,雖艱難,還是不可抑制地想要破土而出。
“表哥!”
肖玉容泫然欲泣,語帶哽咽,紅着眼圈看了席莫寒一眼,終於維持不住大度又善解人意的形象,滿臉哀怨地扭頭就走。
“這……,席大哥?”雪花一臉無措地看向席莫寒。
彷彿在深深地自責,又似在掩飾內心的不安。
象犯了錯誤的孩子,小手死命的絞着衣角,貝齒輕咬紅脣,低頭、擡頭……,靈動狡猾的大眼睛偷偷地眨着,無辜地覷着席莫寒。
席莫寒見到雪花這個樣子,也不說話,氣定神閒地定定地瞅着她,眉梢高高揚起,嘴角有掩不住的弧度,眼裡有遮不住的笑意。
雪花小鹿斑比般地眨了半天眼,見席莫寒不爲所動,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終於破功。
“噗嗤!”笑了出來。
雪花失敗地想到,她做惡人的功力還是差了些。
飈個戲都被人家一眼看穿了。
不過,惡人不都是這樣演戲嗎?不都是每演必勝嗎?不都是從而獲得更大的依仗嗎?
爲什麼她不行?
雪花有些不甘心,她都對着銅鏡偷偷練習過了,絕對我見猶憐,能以假亂真,難道問題在席莫寒身上,她面前的其實是一隻千年老狐狸?
不對,她的男神大叔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哪和狐狸扯得上邊,想到這兒,雪花不由跺了跺腳,語氣嗔怪不依地道:“席大哥,你怎能這樣?”
雪花說的是滿心的——恨鐵不成鋼!
當然,不知是恨席莫寒不配合,還是恨自己演技太差。
“哈哈……”席莫寒放聲大笑,同時伸手給了雪花一個爆慄。
小丫頭,敢跟他來這一套,真以爲他不瞭解她嗎?
從一開始,她就有意無意地告表妹的狀,真以爲他看不出她是故意的嗎?
“哎喲!”雪花捂着額頭,痛呼了一聲。
擡頭看見席莫寒一副瞭然的樣子,不由地臉上露出了心虛地笑。
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肖玉容出現後,做出種種反應,露出落寂的神色。
不過,她贏了。
席大哥,即便明白,還是按着她的劇本走了下來。
這樣,其實比不明白,信以爲真的維護,更能令人心動。
不是嗎?
雪花的眼裡,不禁綻放出璀璨的光華。
遠處的屋檐下,韓嘯一臉寒霜的看着樹下的兩個人,周身的寒氣越聚越濃。
“爺,京城那邊來的消息,我們必須馬上趕回去。”顧賢看了看韓嘯的臉色,低聲說道。
韓嘯周身怒氣一斂,轉身大步回了房間。
顧賢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頓晚飯,雪花吃得香香甜甜,不管菜色好壞,心情決定了胃口。
當然,肖玉容不同了,第一次推託身體不適,沒有粘着雪花一起用餐,雪花也樂得清靜,連虛假的慰問都省了。
她認爲,她還是有些良心的,若她真的去關心肖玉容一下,在肖玉容看來,沒準是去示威的,即便沒病可能也會氣出病來。
她還做不來給人雪上加霜的事情。
她,終歸還是良善的。
雪花一再安慰自己。
邊吃邊給自己做心裡建設。
邊做心裡建設邊想到,席大哥這幾天的奔波好像瘦了些,自己晚上應該給他做點宵夜加加餐了。
於是,雪花吃完晚飯,練了一會兒字,就開始扎進廚房鼓搗開了。
月色如水,蟬鳴和蛙聲競相應對,給這個夜,增添了一絲甜暖的氣氛。
高大的梧桐樹下,斑駁的光影落在一站一立的兩個人身上,給這個夜,又增添了一絲寒涼。
“表哥,玉容在縣衙不是外人,比李家妹妹更爲名正言順。”清甜的語調中,有着倔強。
這是肖玉容考慮了一晚上的結果。
她,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她,必須要維護她的地位。
“表妹長居在此,於你閨譽有礙,還是儘早回京吧。”淡淡的聲音中,不夾雜一絲感情。
席莫寒沒有直接回答肖玉容的話,只是漠然地趕人。
肖玉容咬了咬脣,“表哥,舅舅已經準了……我們的婚事,玉容居於此,……無礙。”
畢竟是姑娘家,肖玉容談及自己的婚事,仍是紅了臉,微垂了臻首。
可惜,儘管月華如練,打在她秀美的身影上,如月夜精靈,如輕煙籠罩下的仙子,但卻入不了面前之人的眼裡,更逞論心裡了。
“爹答應了,我沒答應!”
語氣不再平淡,有着不容錯辨的剛硬冷寒。
“表哥,我等了你三年,你怎麼能如此無情?”肖玉容不可置信地大叫。
三年前,兩家就議定等她及笄後嫁於表哥,舅舅也會把爵位傳於表哥了。
她,一直是被看成未來的一品國公夫人養成的。
女子什麼時候該貞嫺大度,什麼時候該婉轉柔弱,什麼時候嬌俏可愛,什麼時候撒嬌耍賴……,她都一一聽從不同的教養嬤嬤的指示,一一習了來。
表哥喜歡哪一類,她,就是哪一類。
她這幾年,一直是爲了迎合他,而活的——
只爲了能奪得他的心。
只爲了能剔除他心裡的那個人。
從小,她心裡就只有他。
她爲了能引起他的注意,能得來他的關愛,不惜一次次違背自己的本意,去跟在那個人的身後。
只爲了能被她嫡親的表哥——溫柔以待。
席莫寒聽了肖玉容的話,譏諷地一笑。
無情嗎?
他若是真的無情,他就不會遠走它鄉了,而芷兒也不會……
想到這裡,席莫寒心中劇痛。
剜心地痛襲來,攪動着他的五臟六腑,他不由地就用手捂住了心口。
但,那痛,卻無法消減。
哪怕,一絲一毫。
肖玉容並沒有發現席莫寒的變化,想到這些年朝朝暮暮,刻骨銘心想着的人,竟然棄她如敝履,不由地淚流滿面。
“明天,我會派人送你回京城!”席莫寒強忍劇痛,吐出冷寒的幾個字。
“不,我不走!”肖玉容哭嚷着道。
“你,必須走!”
“姐夫!你不能……”
“哐當!”
清脆地,瓷器落地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肖玉容未說完的話。
雪花的耳朵嗡嗡亂響,但她什麼也聽不到,只是不斷迴盪着那兩個字“姐夫!姐夫……”
雖是夏夜,她卻覺得渾身冰寒,風也是冷冷的,月光不再溫柔,打在她巴掌大的精緻小臉上,顯露的是嚇人的慘白。
“小丫頭,怎麼這麼不小心?”
席莫寒溫柔的聲音傳來,聽在雪花耳中卻是那麼的遙遠。
看着向自己走過來的清雅俊逸的身影,雪花的雙眼模糊了。
她好慶幸這是晚上,同時,她也好討厭剛剛還惹人沉醉的月光,爲什麼要這麼明亮,明亮到她甚至可以看到那個身影上流露出的那種暖人心脾的關心。
雪花拼命地眨了眨眼,逼回不該出現的東西。
她,早就有所準備了,不是嗎?
可是,爲什麼還是那麼難以接受?
這能怨誰?是她自己一直掩耳盜鈴地捂住耳朵,阻止那個從心底深處傳來的聲音。
雪花苦笑,鴕鳥不能做一輩子,不是嗎?
當一切袒露在陽光下,那刺目的光,只會傷了人的眼睛,人的心……
見席莫寒越走越近,雪花慌忙蹲下身,低頭拾撿地上的碎片。
有什麼不經意地滑落,打在了纖白如玉的指尖。
於是,那指尖一顫,劃過鋒利的碎片,領受到了它應得的懲罰。
月夜之下,即便是暗紅,也變得無足輕重,反正沒人看到,就當它爲臉上的溼滑找到了藉口吧。
“小丫頭,你幹什麼?小心傷到手!”
席莫寒一把抓住雪花的手腕,皺着眉頭道:“這些,讓丫頭們打掃就好了。”
“哦,對,看我,一着急就忘了。”雪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穩聲調,“可惜了我做的點心,都掉到地上了,我、我……拿去給如花吃。”
雪花說完,掙脫席莫寒的手,蹲下身想要去撿地上的糕點。
席莫寒閉了閉眼,“小丫頭,起來!”
雪花被席莫寒口氣中的嚴厲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了身,顫抖的手指無措地想要去拽衣角。
但,疼,好疼!
可是,到底是哪裡疼,雪花無從分辨。
席莫寒一把抄過雪花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拔下塞子,開始往那粘稠的手指上倒藥粉……
雪花終於不用再忍了,“席大哥,我疼!嗚嗚……”
晶瑩的淚珠隨着顫抖的指尖滑落,光明正大地——滑落!
黑暗中,韓嘯的腳步邁出,又滯住……
肖玉容站在斑駁的光影中,靜靜地看着月光下的兩個人。
那嗚嗚咽咽地低泣,聽在她的耳中,似如天籟。
她知道,這一次,她,贏了。
雪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渾渾噩噩中只能感覺到疼,鑽心地疼。
可她還是記得,當那雙溫柔地大手,劃過她臉上的淚水時,她心裡除了疼,還有無比的眷戀。
眷戀那手上的溫暖,眷戀那手上的疼愛,眷戀那手的主人溫潤如玉地笑,眷戀那使人沉醉其中的如水情懷……
可那些,都不是真正屬於她的,不是嗎?
這幾年,她以爲她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她安於現狀,她利用着他,也被他利用着。
她以爲她們各取所需,她以爲她不會受到傷害,她以爲這一切她都能應付自如,可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她才發現——
失落的心,該去哪裡尋?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