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便向趙知府抱拳道:“趙大人,此事還需大人處置……”遂將槐花歷次所做之事一一列舉出來,說到八斤那件事的時候,附耳低語——這是不能當着人說的。
趙知府目光凜然,對侍立一旁的差役們喝道:“將王槐花拿下!”
就有一個捕頭帶人上前,將槐花雙臂扭住。
槐花怔怔地看着杜鵑,似乎還不敢相信。
情勢急轉直下,她還有些接受不了;還有,她沒想到杜鵑也會這樣恨她;一時又想:若是她還像以前一樣和杜鵑是好姐妹,會怎麼樣呢?
杜鵑看着面如死灰的槐花,硬着心腸道:“就地處置,以警示民心!”
趙知府略一猶豫,邱公公便發話道:“趙大人,似這等不知羞恥的刁民,還不秉公處置?便是皇上聽了,也要即刻下旨處死!”
現成的機會他怎不逢迎!
就如杜鵑說的,皇上如何處置她,那是皇上的事,眼前她的身份就不容任何人忽視,這村姑居然敢謀害皇孫女,死幾次都不夠;還有,這皇位誰知將來落在誰家?要是被勇親王奪了呢?
趙知府便起身,一整官袍,正容坐到椅上,然後一一傳令村民出面作證,命隨從文書筆錄下槐花罪行,然後判決當衆絞殺。
槐花被拖到院外,一個衙役不知從哪弄來一條繩索,纏在她頸上,用力勒緊……
“槐花……”
靜默的人羣中發出一聲慘叫,跟着就被人捂住斷絕。
王家人此時半句話不敢說,命族中人將槐花爹孃拉回家,唯恐出事。實在是天家離他們太遙遠了。遠得興不起一絲怨恨的念頭,何況槐花也是自作孽。
林太爺看着杜鵑,老眼中光芒閃亮。
村民們都暗自吞嚥口水,大氣也不敢出。
女娃們剛纔還在羨慕槐花風光,誰料轉眼就陰陽相隔。一個個看着杜鵑,只覺得又熟悉又陌生,又敬又怕。
胡指揮冷汗涔涔,不知自己將要怎樣。
然杜鵑卻沒有理他,也不叫他們起來。
她又把目光投向邱公公。
邱公公賠笑道:“姑娘,聖旨……”
把手往前送。
杜鵑搖頭道:“我不接。”
邱公公急了。叫道:“姑娘怎能不接旨呢?”
趙知府也委婉勸道:“姑娘還是先接了聖旨,去到京城再做打算。也未必……”
“邱公公,趙大人,我出生時多大了?”
杜鵑打斷他的話,問二人。
二人聽了傻眼:“姑娘出生時。自然不滿……不足……就是剛出生,沒有歲數,有也是虛歲!”
黃元卻道:“姑娘出生時,懵然不明世事。”
杜鵑又問道:“我這十幾年可曾犯過國法?”
邱公公忙道:“姑娘心地善良,不曾犯法。”
杜鵑便高聲質問道:“那憑什麼拿我進京?”
趙知府忙道:“不是拿,是請。”
杜鵑冷笑道:“請我進京幹什麼?”
趙知府就啞然。
邱公公便賠笑道:“姑娘,此乃皇上……”
杜鵑大聲道:“我不接旨!”
她說完大步走向林家上房,在廊檐下站住。迴轉身子面對院裡衆官員和官兵們昂然道:“本姑娘一不曾犯國法,二不是謀反餘孽,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憑什麼拿我?”
邱公公和趙知府怔住,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黃元卻垂眸,眼觀鼻、鼻觀心,巍然不動。
好一會。邱公公才爲難道:“姑娘,當初太子殿下他……皇上……聖旨不可違!”
杜鵑厲聲道:“我父親與我母親私奔。等於放棄皇位,皇室不容。已經逼迫他們致死,剩下我一介孤女在這深山,與獵戶樵夫爲伍,礙着誰了?既不想認我,宣我進京做什麼?爲了皇位?真是笑話!天下有德者居之,利用我一介孤女興風作浪,秦氏子孫什麼時候墮落到如此地步了?到地下,他們有何面目見秦氏祖先?遠的太祖高祖皇帝就不說了,就說先皇英武帝,與堂弟青龍王爭奪天下時是何等襟懷!青龍王一代英雄,開創安國,雖然後來臣服於大靖,其英雄氣概也無人敢質疑。安國現今雖然自立,但青龍王仍在皇室太廟享受供奉,誰敢視他爲敵?今日,我爹孃分別身爲他們的孫子和外孫女,我怎肯受這等屈辱!”
趙知府和邱公公等人聽得心驚肉跳,又急又怕。
可是又不能阻止杜鵑,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也不敢隨意亂說;還有,已故太子放棄皇位和安國衍慶郡主私奔的事雖然京城已經傳開了,民間卻還不知情,杜鵑居然也嚷出來了,怎不令他們心驚!
邱公公急得喊:“姑娘……”
杜鵑冷然道:“公公別慌,我不爲難你。”
說完朝外喊道:“小順,把箱子拿進來。”
外面響起高聲應答,一個少年託着一個古色古香的木箱走進來,放到黃元面前的茶几上,然後退回到人羣邊站定。
杜鵑便對邱公公等人道:“我自認無愧於心,這聖旨,我不接。但是,從私情論,當今皇上是祖父,我爲孫;從公論,他爲君,我爲民,我不能抗旨也不能違抗長輩命令。請公公回稟皇上:這是我在高山之巔種出來的茶葉,名‘鳳尾茶’。我親手種的,親手採的,親手炒制的。這裡總共有十斤,分別送給皇上和各位叔伯皇親。這是我身爲秦家女兒唯一能盡的孝心——求他們放過我!京城,我是不會去的;皇家的富貴,我也不敢奢望。若這樣還不能讓皇上收回成命,那時只要再派人來傳一道旨意,我就在我爹孃當初跳崖的地方跳下去。到地下去找他們!”
她的聲音沒有悲傷,沒有憤恨,彷彿說再平常不過的事。
林家院子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上千人,鴉雀無聞。
絞殺槐花引起的恐懼早被拋開。一股悲涼的氣息悄悄在院中流淌,人們望着廊檐下那個直直站立的少女,擁有天下最尊貴的身份,此刻卻孤單無依。
饒是邱公公見慣了皇宮的爭鬥,此刻也不禁哽咽道:“姑娘……”
杜鵑揮手道:“你們,回去吧!”
邱公公和趙知府相對。都無奈嘆氣。
看這情形,是帶不走杜鵑的了。
也不能逼她,她都放出那樣話了,若是逼得她有個好歹,誰也擔當不起。
杜鵑說完就不再理衆人。走向支撐廊檐的圓柱。
雙手抱住,只一縱身,就攀了上去。
幾下攀援,就翻身上了林家正房屋脊。
衆人都呆呆地向上仰望,不知她又要幹什麼。
杜鵑坐在屋脊上,從腰間抽出洞簫,放在嘴邊吹奏起來。
黃元只聽了一會,就轉向小順。做了個撫琴的動作。
小順就急忙轉身往隔壁跑去,一會抱着一架古琴轉來,放在一張茶几上。然後在黃小寶的幫助下,連茶几搬到黃元面前。
黃元就跪坐在地上,一邊彈琴相和,一邊放聲唱道:
鳳兮鳳兮落塵寰,鴉鵲同檐十數年。
同根相煎雷霆降,一聲悲鳴向青天!
鳳兮鳳兮落深山。飆風肆虐意茫然。
青冥深遠飛不去,四海寬廣棲息難!
鳳兮鳳兮在雲嶺。巉巖間隙勤耕耘。
手捧香茗奉親長,仰問天倫何處尋?
仰首向青冥。聲聲問:天倫何處尋……
他清朗的聲音帶着蒼涼悠遠的意境,杜鵑被他觸動心腸,悲從中來,再吹不下去,遂丟了洞簫。
然兩世的情感和父母的遭遇在心頭翻滾,她急需宣泄,於是起身在屋脊上飛舞。
雖然滿懷悲憤,她跳出的卻是另一種韻味。
每一次振動雙臂、身軀躍起,都特別有力,能飄出兩丈遠,不同上次跳得起落急促,遠遠看去,她仿若一隻真正的鳳凰,伴隨黃元清朗的鳳鳴,在屋頂上展翅翱翔!
她始終仰首向天,遺世獨立!
孤獨的身影,如深山幽谷、老木寒泉!
黃元歌聲越發蒼涼、彷彿從亙古深處傳來。
趙知府滿眼不忍,邱公公眼含熱淚,昝虛妄緊緊閉着嘴、微微顫抖,劉將軍和胡佛手都呆呆地仰着頭,看那隻飛舞的鳳。
其餘官兵和百姓,就算不懂音律,也被杜鵑孤獨的舞、黃元蒼涼的歌所感染,莫名其妙地流淚、抽泣,以至於失聲痛哭……
院子裡一片哭聲,終於驚動了杜鵑。
她茫然停了下來,站在屋脊正中,向下看去。
她停下後,黃元也停了,風乾的淚痕扯得麪皮有些緊,木然做不出任何表情,衆人也都停住哭聲。
這一靜下來,就聽院子門口傳來“咚咚”的敲擊木魚聲,並不清脆,卻一下一下灌入人心。
大家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老尼,盤腿坐在門檻前,單掌豎起,一手敲木魚,嘴裡喃喃唸誦經文。
這情形,再次讓大家心頭涌出悲涼的感覺。
“趙大人,邱公公,你們走吧。下次進山,就在這裡等,我自會知道,別再逼他們找人了。我從小受泉水村人恩惠,不能帶給他們好處,也絕不能讓他們跟着受累。”
杜鵑交代完了,也宣泄完了,因此開口趕人。
趙知府等人只好站起來,略商議後,才擡頭對杜鵑道:“如此,微臣等便告辭了,姑娘保重。只是山路難行,我等還要歇一晚才能走。姑娘放心,我們在山邊紮營,不會擾民。”
杜鵑抱拳道:“恕不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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