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真要走了。
她逐一打量人羣中熟悉的人:黃元、林大猛、林大頭和媳婦、夏生和冬生、哭着喊“杜鵑”的桂香和青荷,還有站在人羣外幸災樂禍地看她的槐花娘——那副模樣,毫不掩飾她的暢快,還悠閒地嗑着瓜子呢,杜鵑忍不住笑了。
唉,就是老實爹和小寶哥哥不在。
說真的,她真有些想老實爹。
林春麼,再見不到他了!
也好,這樣分別對他來說最好。
他肯定會悲痛欲絕,但時間會治癒一切!
想到這,她免不了又看向黃元。
幸虧斬斷了情根,不然今日這場“生離”要怎麼捱?
往後,有方火鳳陪着他,他會漸漸忘了她吧?
萬一……那個……
她想到一個可能,不禁望着他皺起眉頭。
黃元見她出神地盯着自己,心頭隱隱有些亮光閃爍,卻模糊不清,好似隔着一層透光的玉,瑩潤青碧,卻看不清真相,那心焦灼急切好像在油鍋裡煎熬。
杜鵑微微嘆了口氣,移開目光看向生活多年的壞境。
村中的房舍和樹木流水,比有些人更讓她覺得親切。
正看着,官兵押解馮明英母子來了。
馮明英一樣被反綁着手步行,任遠明和任遠清則被綁着手放在揹簍裡,由兩個官兵背在背上。
杜鵑見這樣,感覺略寬心。
昝虛妄不可能太寬鬆的,不是怕他們跑,而是怕中途有人來救,所以杜鵑也未囉嗦。
任遠明兄妹看見杜鵑大叫“杜鵑姐姐!”
神情和聲音都十分喜悅,就像以前商定要去某個地方時,大家起早趕到一處會集時的場景,對下面的行程充滿期待和雀躍。
杜鵑忍不住笑了,對昝虛妄揮手道:“出發!”
說完率先前行。
昝虛妄抽了抽嘴角,感覺自己就像護送公主的侍衛,一切都聽杜鵑的了。可他又不能停下說不出發,只得對屬下也揮了揮手,隊伍就出發了。
這一動,人羣也亂了,哭喊囑咐各種聲音一齊爆發。
黃元再也扛不住,心門被一股大力撞擊開來,狂噴了一口鮮血,眼前流光飛逝,最後定格在那個被官兵簇擁着遠去的背影上,“杜鵑……”
他手臂直直伸向前方,想要抓回什麼。
徒勞地掙扎了一會,頹然垂下,就昏倒在地。
一個小娃兒發現他吐血,嚇得大叫。
夏生等人不得不回頭照顧他,又去喊黃家人出來。黃家人驚慌不已,哭的哭,叫的叫,將他擡進東廂救治;這當口,馮氏又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直衝雲霄,老老小小慌得又奔往上房,去看馮氏怎樣了。
黃家院內一片混亂!
遠去的杜鵑聽得心悸,強忍住回頭慾望,走得飛快。
林太爺看着亂糟糟的場面,冷聲對林大猛道:“回去!”
林大猛忙上前扶住爺爺,林家人全部離開。
再說黃家,黃元在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中清醒過來。見守在牀前的黃老爹和黃大娘喜極而泣,不住喊“元兒”“乖孫”等語,不禁愣愣的。
不理他們的呼喚,他收攝心神回思往事。
忽然想起什麼,猛然坐起身掀開薄被擡腿就要下牀。
不料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到牀下。
黃大娘和黃老爹都驚叫着搶上前來扶住。
這時,方火鳳端着一個托盤走進來。見狀大驚,也急忙搶步上前,將木盤放在一旁靠牆的茶几上,匆匆過來查看。
黃大娘叫道:“火鳳快來看元兒,快把藥給他喝。”
說着站起身給她讓座騰位子。
方火鳳也不坐,就扶着黃元,用手摸他額頭,又輕聲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黃元則滿臉震驚地看着她,目光似熟悉,又陌生。
方火鳳見他這樣盯着自己,有些尷尬,以爲他還在爲杜鵑的事傷心生氣,因而強笑道:“你先別急,先喝了這湯再慢慢打算。”
一面說,一面回頭去端那湯。
黃大娘在一旁用袖子擦眼淚,哽咽道:“元兒你先前嚇死奶奶了。你要有個好歹,叫這一家子怎麼好?元兒,聽奶奶的話,別想杜鵑了。她肯定不是好人家的人,要不然官兵能來抓她……”
方火鳳忙急促打斷她的話:“黃奶奶,嬸子給黃公子生了個弟弟呢。你老快去瞧瞧吧。我來喂黃元喝湯藥。”
黃老爹也覺得老婆子嘴欠,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瞪了她一眼,道:“還不看大媳婦去!”
說着起身,吩咐方火鳳好好照顧黃元,和黃大娘走了。
方火鳳便坐到牀前,舀了一勺湯,小心吹冷了,才送到黃元嘴邊。
黃元迎着她期盼的目光,好一會才道:“我自己來。”
一面就接過碗去,仰頭一口氣喝乾了。
喝完將碗還給她,道:“我歇會兒,你先出去。”
方火鳳見他十分清明,不似先前悲傷糊塗,便放心了。
她猶豫了下,才低聲道:“我知道你心裡難得過這個坎。可也不能亂了方寸。我仔細問過哥哥了,上面只叫押解杜鵑進京受審。然她從小在山裡長大,有什麼可審問的?可見此事定有內幕,並非沒有轉圜。我求了哥哥,弄明白情由後,昝家定會酌情相救。你也該振奮起來,或託人,或打聽,總要知道她的情形纔好;還要發奮求取功名,萬一她獲罪,又罪不至死,將來豈不要靠你相救?”
黃元深深地看着她不語。
不知爲何,方火鳳有些不安,回想所說並無不妥,方纔起身道:“我出去了。你好好歇會吧,回頭來看你。”
黃元望着她走出房門,才慢慢收回目光。
略定了定,就起身下牀裝扮起來。
上房內,進出忙碌的黃家諸人喜憂摻半。喜的是大房又添了個男娃,憂的是馮氏和黃元都不大好,還有黃鸝也不見蹤影,因此心裡都沉沉的。
正在這時,黃元進來了。
他換了一身利落短打裝扮,腿腳袖口都綁得緊緊的。
黃大娘正從馮氏臥房出來,看見他驚叫道:“元兒你怎麼起來了?哎呀你剛吐了血,要好好躺兩天,叫你大姐跟火鳳幫你好好補補!”
黃老爹和三太爺等人也都關切地看着他。
黃元對衆人略一點頭,道:“我看看娘。”
一面腳下不停地就往馮氏房裡走去,無視黃大娘的驚叫和攔阻,把個黃老爹和黃三太爺等人也驚得目瞪口呆。
進房後自然也引起鬨亂,黃元一概不理,去牀前坐下。
躺在牀上的馮氏哆嗦道:“你……怎麼進來了?”
黃元不在意道:“我看看娘,馬上出去。”
小嬸鳳姑想要攆他出去,見這架勢又閉了嘴。
馮氏就滾下淚來,啞聲道:“看了就出去。這裡……不能待!髒,要倒黴的!元兒,杜鵑叫人抓走了麼?你有沒有怪娘撿她回來?娘這心裡頭……”
她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聲音似陷在喉嚨裡吐不出。
鳳姑急得勸道:“大嫂,月子裡頭可不能哭,要瞎眼的!”
黃元雙手握住馮氏一隻手,輕聲哄道:“娘,你撿了杜鵑,那是咱家大運氣!娘,你別擔心,杜鵑沒事的。我先前已經寫了好幾封信,託林家帶出去了,都是給書院的朋友和老師的,請他們救杜鵑……”
他自信地說着自己的安排,彷彿一切都成竹在胸。
經他這麼一分析,救杜鵑那是再簡單不過了。
鳳姑和黃雀兒聽得滿臉疑惑,面面相覷。
馮氏見兒子說得這樣有把握,毫不猶豫就相信了他,遂歡喜起來,臉上也有了笑。她將目光轉向身邊,示意他看剛出生的弟弟,“你讀書認字的,給弟弟起個名兒吧。”
“黃子規!”
黃元脫口道。
黃雀兒疑惑地問道:“子規是什麼意思?杜鵑說我們家姊妹兄弟起名字都按照鳥名兒來。你那時候不在,纔沒依照這個。”
黃元解釋道:“子規就是杜鵑鳥。”
黃雀兒恍然大悟,又擔心地看向馮氏。
馮氏卻很喜歡,說道:“杜鵑聽了肯定高興。要不是她想法子幫娘養好了身子,娘還懷不上你弟弟呢,可不是福氣。”
兒子說她撿了杜鵑是福氣,她能不高興嗎?
看那死老婆子還敢罵她晦氣!
黃元微笑點頭,又溫聲安慰了她幾句,黃大娘就進來趕人,鳳姑也好言勸他,他纔出去了。
來到堂間,方火鳳和紅靈正端煮雞蛋來給產婦和大家吃呢,看見他也是一愣,“你怎麼起來了?”
黃元一見她目光就深邃起來,卻沒回應。
方火鳳吩咐紅靈:“再去盛一碗雞蛋來給黃公子吃。”
紅靈忙答應一聲,匆匆轉身去了。
黃老爹急忙將自己的讓給孫子先吃。
黃元推讓不過,便坐下吃了。
方火鳳見他大口吃雞蛋,非之前頹喪之態可比,越發奇怪。給馮氏送了雞蛋進去後,出來告訴大家說,她正準備炒兩個有味的菜,回頭下喜面給大家吃。
黃老爹也發現了孫子的變化,歡喜地點頭,還讓黃大娘去喊老親戚們晌午都來吃麪,慶賀黃家添丁。
衆人笑逐顏開,黃元充耳不聞。
將碗裡剩下的蛋湯喝了,筷子一放,站起身來對黃老爹道:“爺爺,我心裡亂的很,要去山裡畫畫,靜靜心。”
黃老爹忙道:“你身子還沒好……”
那黃元說完就出去了,他剩下的話便卡在喉嚨裡。
衆人也都愣愣的,覺得不對勁,又說不出什麼。因爲他以前每逢私塾休息日,都會帶着小順去山上畫畫,有時在山上一待就是一天,連村裡人都習慣了。
黃元回到東廂,很快又出來了。
他戴着斗笠,揹着揹簍,腰間懸着洞簫,又去廚房拿了些乾糧等物品,再簡潔叮囑了黃雀兒一番後,就轉身朝外走去。
將要跨出院門的一剎那,他停住腳回頭望去,似打量整個院子,又似乎在看廊下相送的家人。目光那麼一掃而過,然後彷彿下定決心般,轉身決然而去。
方火鳳看着消失在院門口的背影,心裡突突地跳——
她有種不祥預感!
於是她瘋狂地奔下臺階,衝向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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