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黃大娘喝道:“睡閣樓怎麼了?小娃兒腿腳麻溜,爬樹都快,爬閣樓怎麼了?要是連這點苦都不能吃,還來念什麼書?就讓他們睡閣樓!他大舅,你說對不對?”
大舅爺疾聲道:“對,就該叫他們吃苦!”
衆人也都急忙附和,堅不讓黃元睡閣樓。
黃大娘嚇得唯唯諾諾,不敢再吭聲。
黃老爹心裡壓了一塊鉛似的沉重,之前對親戚的愧疚,忽然就變成了對兒女的愧疚,這感覺令他很不好過。
也真怪了,今日之事,從大兒子到大兒媳,再到孫子孫女,都無人違逆老兩口,都以老兩口的話爲尊,可是他心裡卻覺得惶惶不安,尤其不敢面對黃元。
黃元卻跟無事人一樣,打量了那些娃兒一眼,指出其中四個年小、看去很實在的方家娃兒道:“就讓他們住我家吧。他們小,正好讓二姐和黃鸝照管。其他大的都懂事了,吃穿都能照顧自己,住老屋那邊不會惹奶奶操心勞累,再者另幾個是二嬸家的親戚,住那邊也親近。回頭等天涼了,這邊蓋了屋子,看看再挪哪個過來。”
黃大娘見他依然孝順爲自己打算,喜得合不攏嘴。
親戚們也喜出望外,都忙不迭答應,萬不想這樣順利。
鳳姑和黃老二卻心如油煎,沒料到這個結果。
之前,他們根本沒敢答應鳳姑娘家和大妞婆家的娃來讀書,但他們跟着方家大舅爺一塊就上門了。這擺明了就是攀比:要不收,一個不收;要是收了方家的娃,那他們的娃也不能落下。
鳳姑看着黃元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怎麼就答應了這事。還有杜鵑和黃鸝向來不肯吃虧的性子,今天怎麼沒出頭?還有馮氏的態度,實在太恭順了,太讓她意外了……
想想往後的日子,她心裡沉甸甸的。
此事定後。親戚們再敘話就親近許多。
黃大娘因爲孫子之前是不答應這事的,爲免他心裡存了不痛快,要表白好處,幫孃家長臉。便自豪地指着院裡那些擔子道:“元兒,這些東西都是你舅爺爺他們挑來的,說不能虧了你家……”
大舅奶奶馬上笑道:“就是些糯米、芝麻、紅豆什麼的。都不是值錢的東西,就怕侄孫子瞧不上。”
小舅奶奶也不甘落後,接着道:“對,對!我們的也是,都不值錢。我家老二還拿了一支人蔘來給他大姑補身子,就是太細了些,不過好歹是人蔘……”
一時間,人人都把自己帶的東西數了一遍。
黃元含笑謝過。又道:“這些都給爺爺奶奶吧。”
轉向黃小寶,“小寶哥哥待會挑回去。”
黃小寶毫不推辭,點頭答應了。
黃老爹急忙拒絕,黃大娘也非常大方,說不要。
黃元正色道:“這些東西。既是方家人孝敬姑奶奶的,也是我和爹孃孝敬爺爺奶奶的,爺爺奶奶怎麼不要?別說這些個東西,就是前兩天我們收的東西,娘和姐姐還另外備了一份,今天就要送過去呢!”
黃老實和馮氏急忙點頭,說都收拾好了。
孫子越這樣孝順。黃老爹心裡越不踏實;黃大娘卻喜得癲狂,滿臉自豪,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心裡一激動,又見親戚們太過小心和低三下四,她便想在他們面前顯擺能耐,以證明自己顧念親情。又證明孫子是是多麼孝順看重自己,遂安慰他們說,她照顧侄孫是應該的,再說黃家如今不比從前,能照應得了。
“……嫂子是沒看見。送什麼的都有!有吃的有用的。老大家如今可好過了,連地裡的活計都有人幫忙做了,豬草都有人幫着割了呢!……”
她滿口炫耀,彷彿孫子就是泉水村的父母官。
親戚們頓時滿目豔羨,讚歎不絕,同時心裡麻煩黃家的內疚也減輕了許多,神色坦然不少。
黃元暗自長嘆,丟給娘一個安慰的眼神。
馮氏便起身,笑着對婆婆道:“娘,你陪大舅母她們坐,我去廚房催催,看飯好了沒。大舅舅他們一大早起就往這趕,怕是肚子早就餓了呢。”
大兒媳今天這樣乖巧體貼,黃大娘十分滿意,樂呵呵地說道:“噯,你去瞧瞧。也不要太催,總要多做幾個菜。這麼多人呢,不然不夠吃。”
馮氏連聲答應,賠笑着出去了。
鳳姑忙也說要幫忙,也跟去了。
這裡,黃元陪着長輩們說話。對於親戚們的感謝,他謙虛地說,只要親戚們不嫌黃家窮苦,放心把娃兒擱這,他們多累些也是應該的,就怕照應不周,惹親戚們怨怪。
大家急忙說哪能呢。
於是紛紛轉向娃兒們,好一番訓斥和教導。
“二娃,你要聽你表哥的話;要是淘氣,我打斷你的腿!”
“曉得了,娘!”
“強子,你別沒眼色光顧讀書,小娃子要機靈些,抽空幫你老姑奶奶做些事,多陪她說說話。要是你懶,我扒了你的皮!”
“噯!”
“鐵錘,等你將來做官了,你最要孝敬哪個?”
“孝敬姑奶奶,還有黃家哥哥!”
“噯,這纔好!”
……
杜鵑正在外面廊下燒炭爐子,聽了這些話十分無語。
正忙着,黃元出來,歉疚地對她一笑,輕聲道:“對不住,要委屈你們了。”
杜鵑安慰地對他輕笑,道:“沒事。”
黃元不再說話,蹲下身,接過她手中的扇子,輕輕對着土爐子扇風,看着爐中的黑炭漸漸變紅……
梨樹溝的親戚飯後就歡天喜地告辭了。次日一早,各自收拾了衣物行裝,帶着娃兒又趕來,安排他們分別住入黃老大和黃老二家,從此和泉水村的娃兒一起讀起書來。
然讀書這個營生不像種地,撒了種子幾天內就能出苗,“十年寒窗苦”,短期內是沒有效果的;再說,各人資質和心性也不同。有些娃兒不愛讀書,還有些娃兒往日野慣了,驟然被圈起來逼他讀書寫字,他便受不了。
因此兩點。黃元開館十來天后,待新鮮勁頭一過,娃兒們便在學堂裡鬧出種種事端來:有的逃學,有的打架惹事,或者撕了書本、打碎硯臺的,爲此受罰不知多少。
有些爹孃望子成龍,把娃兒打罵一頓,依舊還叫他去上學;另有些爹孃見花了束脩不說,娃兒學了好些天,才認得沒幾個字。家裡倒少了人幹活,略算算賬,覺得很吃虧,又嫌考秀才之路實在遙不可及,便索性不叫娃兒去了。
一月後。竟有二十來人退學了。
這原在杜鵑和黃元意料中,便將束脩退給他們了。
再說黃大娘,一月下來真是心力憔悴、差不多要病倒了。
自從侄孫們住進家裡後,她爲了在孃家人面前長臉,且這事是她一力主張答應的,因此不敢抱怨,勤勤懇懇打理家務、伺候一家子茶飯。
可往日伺候自家人。兒孫的生活習慣和脾性都是她熟悉的,心中不存他念,做事自然一心一意,現在卻不同了。
先說煮飯。
家裡整整多了六個娃兒,無論飯粥,一煮就是一大鍋。炒菜更要費心。每次舀米糧時,她心裡便肉疼不已,再無當初收禮的喜悅和風光,且十分懷疑她收的那些米糧物資到底夠不夠侄孫們吃的,長此下去。家裡能貼補過來嗎?
再說洗衣裳。
多了六個娃,每次洗衣都是兩大盆,她累得腰痠背痛、頭暈眼花,卻絲毫不敢抱怨一聲,因爲她看出小兒媳不大高興,每天都外出地裡幹活,家裡的事也不大管,也不伸手幫忙。
最後,她覺得家裡生活完全亂了。
以前,小順是黃家老幺,卻極懂事乖巧,很少淘氣搗亂,所以黃大娘耳根清靜慣了,家裡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現在忽然間來了六個娃兒,不過六七歲到十來歲不等,湊一處什麼話不敢說、什麼事不敢做?一早一晚,嘰嘰喳喳吵得她頭暈心煩!她先是端着姑奶奶的架子大聲呵斥管教他們,後來漸漸連呵斥的力氣都沒了,也沒興趣呵斥了。
然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無法跟人抱怨。
每每聽見村裡人讚歎她好性子、顧孃家,她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滿心沉甸甸的,不知這日子什麼時候熬到頭。
黃大娘不好過,杜鵑家自然也遇見相同情形。
姐弟姊妹們之間言笑無忌,多了外人,總是不爽。好在家裡雖然增添了些事務,外面農活卻有人幫忙,姊妹幾個合力操持家務,十分麻利,便不像奶奶那麼難捱。
秋收開始,私塾放三天假,讓學生們回家幫忙。
黃家也忙起來,割稻子、收玉米、砍芝麻、拔黃豆、挖山芋,杜鵑姊妹還上山打板慄、撿菌子、挖藥草等等,每天都有活計。
黃元並不是萬事不理,偶爾也會下地。
這日清晨,他跟爹孃下地砍芝麻。
到了地頭,馮氏吩咐道:“元兒,你別砍芝麻了,你去把那幾棵葵花盤子割下來。小心些,別把手刺破了。弄下來裝這個簍子裡。”
黃元知道娘照顧自己,忙提着簍子去了。
家裡並不需要他幹活,他跟來是爲了陪爹孃,並體會農家耕種的辛苦;再就是爲了觀看遠山近河、田間地頭的諸般景緻和民風,爲詩文書畫積累素材、激發靈感。
因爲之前已經採收了一批,地裡只剩十幾棵葵花,他很快割完了,便坐到地頭,從懷裡掏出一本書看起來。
看一會,他擡頭打量遠處山巒並附近田野,靜靜遐想一會,再低頭看書。漸漸的,晨霧散去,陽光乍出,山川明朗。
忽聽一聲清脆嬌嫩的“哥哥”,黃元擡眼,只見那邊地頭來了一紅一紫兩個女兒,披着長髮,正是杜鵑和黃鸝。
黃鸝在地埂上飛跑,輕盈的像只蝴蝶。
等到了近前,黃元見她二人長髮半乾、面色光潔粉紅、眼眸黑亮澄澈,衣褲也是才換的乾淨的,便知道她們晨練後才沐浴完。這份清新美麗,他竟不知用何詞句形容,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清晨帶露的花朵,嬌豔的畫面,恰似眼前少女。
“你們來了!”
他站起身對杜鵑笑,心中柔柔的感觸萌動,彷彿含苞待放的花朵,正被喜悅之情撐得慢慢綻放!
黃鸝過來抱住他胳膊,笑嘻嘻地叫道:“哥哥!”
黃元也沒應,笑着替她順了順被風吹得凌亂的長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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