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黃元也在輕搖摺扇,扇面上也有一幅畫,他定睛一看,眼神一亮,便借了過來,對衆人道:“這幅比那幅山水好。”
衆人齊齊一怔。
林春將兩把扇子都打開,放在桌上,指着黃元那扇面道:“這幅水底游魚,雖然格局小,卻生動的很。只看這水底石塊上映出的魚兒影子,便知這是正當午時;魚兒雖未遊動,觀看的人倒似能感受到它的靈動警覺一樣,曉得它只是暫時靜止在水中,若是出聲,必定會驚動它溜走了。”
接着,他又指着沈望那扇面道:“這幅山水很大氣,畫的人很有功底,卻少了些靈氣。別的不說,就說這朝陽初升的時候,山間霧氣將散未散——這情景泉水村一年四季都有,那霧氣通常絲絲縷縷彷彿在遊動一樣,或者翻滾蒸騰,可這畫得太死板了,沒一點活氣……”
他自小生活在山野中,一年四季,耳聽目視,全是山水日月、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等自然景觀,其形態早已爛熟於胸。再者,林家長輩和杜鵑也各自教導他,專以意境爲要。林家手藝乃是口口相傳,其中妙處只可意會不可言說,所以,資質差些的弟子便學不了;杜鵑卻運用專業的術語表述,引導他更上層樓。如今他對意境的領悟,連杜鵑也歎爲觀止,自言這輩子她都達不到,因爲她沒那個天賦。
所以,面對這兩幅畫,不是相當內行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差別,只會以爲沈望那幅扇面大氣。技藝純熟。
然在場的都不是庸才,即便不如黃元和林春內行。經林春一指點,仔細觀看好像是有些道理,彼此都驚疑不定。
黃元強壓住心中的異樣,笑道:“你莫不是猜這畫是我畫的,故意幫我長臉吧?別往我臉上貼金了,我的畫怎能與耿夫子的畫相比?耿夫子可是咱們書院有名的書畫大家。”
垂在身側的手卻握住林春的手,悄悄捏了捏。
林春頓時住口不言。
跟着,黃元就問他泉水村四季的景色。
林春便笑着說起來。
這一開言,端的是滔滔不絕、神采飛揚。
黃元也不住發問。旁人就只有聽的份了。
沈望越發看不穿林春,忍不住提議道:“聽林兄弟說得這樣精彩,不如小展手段,給大家畫一幅怎樣?”
衆人也都期盼地看着他。
林春坦然道:“小弟不會作畫。”
作畫講究可多了,他通常只以素描打底,然後以刀代筆,在木頭上雕刻出心中的畫。其刀法技藝自不必說,還要結合原木形狀和自然紋理,雖與繪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是完全不同的手法,他當然不會妄言自己會作畫了。
沈望傻眼,看他神情又不像謙虛,更狐疑了。
其他學子便私下揣測。這小木匠剛纔怕是瞎吹大氣的。
黃元忙以別話岔開。
林春笑對他道:“等你這次回去了,就能看見泉水村是什麼樣了。真的很不一般呢。”
黃元神色就有些訕訕的,“我眼下怕是沒空回去。”
“爲什麼?”
林春有些驚異。
沈望代他答道:“我們準備去湖州遊學。到青山書院和碧水書院聽名宿大儒論講。”
這兩大書院在靖國極有名,匯聚了許多有名的宿儒。但凡書生們考中秀才後,在參加會試之前。一般都要進去待一兩年,聽文論講,提高自身,都能獲益匪淺。
林春微微蹙眉,心想杜鵑他們怕是要失望了。
黃元也有些尷尬,他雖然想去遊學,但晚些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只因不想面對親爹孃,方纔急着要走。想必出去待兩年,這一人生變故也能坦然接受了,那時再和家人相處,才更加自如。
可這話卻不好對人說的。
好在這時,黃鸝蹦蹦跳跳地跑進來,說是要開飯了,衆人方纔丟下此事不提。
一時擺上酒菜,黃老實、任三禾、馮長順和林大猛都上桌相陪。
馮長順笑道:“我倚老賣老,先說一句:我們都是粗人,不會說話,小兄弟們別嫌棄,只當去那山中游玩,在獵戶家混一頓飯好了。”
衆人都笑了。
沈望有了前次的教訓,哪敢有一點不敬,生恐杜鵑笑他酸儒,挽起袖子做豪放狀態,向馮長順敬酒,說這纔是真性情;昝虛極也含笑,和身邊的林大猛說些農事話題。
黃元恭敬地幫爹搛菜倒酒,問些長輩身體安康之類的話,聊表孝心。黃老實只會說好,都好,一家子都好。黃元莞爾,道:“爹,我是你兒子,別那麼客氣。”黃老實傻笑“不客氣。”
黃家長輩裡面最鎮定的,要數任三禾了。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黃元,黃元也看出這小姨父不同尋常,加上以往給自己傳信時神龍見首不見尾,對他各外恭敬,言語間絲毫不敢怠慢。
林春也幫着招呼衆書生。
都是些普通家常菜,然衆人嘗過一口,先有一個人稱讚,接着就都讚不絕口起來,都說果然不後悔,虧得沒去酒樓。
沈望幾杯酒下肚,俊面發紅,笑道:“怎不見黃姑娘?她在堂上舌戰羣儒,回來又下廚,最是辛苦,吃飯的時候卻不上桌,豈不讓我等愧疚?”
衆人忙都點頭。
他們想,像杜鵑那樣的女子,不該忸怩怕見人才對。
黃元瞪了他一眼道:“吃你的吧!”
他見沈望對杜鵑十分上心,心下警惕不已。無他,這兩個好友都是富貴子弟,眼下雖未成親,但身邊女子多多,杜鵑實在不合適進入那樣的內宅。
任三禾聽了他的話,多看了他一眼。
然杜鵑很經不起念,剛說到她她就進來了。
衆書生眼前一亮,都停了筷子,望向她。
杜鵑先對大家一笑,問道:“這菜可還能吃?”
昝虛極不禁嗆了下,微紅了臉,瞅着她搖頭,似在嗔怪她太謙虛。這菜要是不能吃,什麼菜能吃?這不是諷刺他們麼!
沈望也道:“黃姑娘莫不是躲在外面看我們吃了,覺得我們吃相太難看,才故意進來說這話的?”
衆人都笑了起來。
杜鵑搖頭笑道:“那我就安心了。抱歉的很,剛纔我姑媽來了,好像有事找我爹呢,讓弟弟陪你們吧,我爹暫且失陪一下。”
原來她是進來喊黃老實的。
衆人忙都說不礙事,請伯父儘管自便。
黃老實一頭霧水,被杜鵑拉了出去。
林春覺得杜鵑面色有些不對,正想着黃招弟來有什麼事,黃元卻向馮長順和任三禾等人打聽起這個大姑來。——他也覺得杜鵑神情不對了。
杜鵑當然面色不對了。
黃小寶和黃招弟來了。黃小寶告訴她:他們走那天,大姑也回孃家去了。聽說黃元找回來了,卻犯了事下了大牢,便慫恿爺爺奶奶將她許給了姚金貴,說金貴表哥如今當了官,能救出黃元;又說姚金貴就是魚娘娘說的杜鵑命定的夫君。黃老爹和黃大娘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村裡正,聽說外孫子當了官,哪有不信的。沒見杜鵑連林家親事都拒絕了嗎,魚娘娘說的自然另有其人了。這人除了當官的外孫子,還能有誰?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想不到當初杜鵑一頓罵,竟然將外孫子罵成器了。可見這姻緣冥冥中自有註定。當即喜出望外地答應了親事,又託閨女回家請姚金貴使力,要救孫子出來。
黃小寶勸阻不住,便親自陪着大姑出山,來給杜鵑送信。
他們先去了山陽縣,將情況對姚金貴說了。
姚金貴聽後,自己不敢離開任上,就寫了一封信,讓人送黃小寶和黃招弟來府城,去荊州書院找一位什麼姓方的夫子,託他去求知府大人,說不定能救表弟出來。
黃小寶也心急堂弟,就和大姑來了府城。
去了府衙一打聽,誰知黃元已經放出了,這才找來客棧。
眼下,黃元的官司是沒事了,可杜鵑的親事變成事了。黃小寶太瞭解杜鵑了,他纔不信大姑和表哥的鬼話呢,覺得杜鵑不可能答應這門親的,因此一來就竹筒倒豆子,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杜鵑。
杜鵑氣得差點吐血。
想她多隨性樂觀的一個姑娘,被姚金貴生生氣得要吐血,可見他的本事。
因爲,如今情勢轉換,再不比當年了:
如今姚金貴是官身,此其一;其二就是爺爺奶奶收了姚家的聘禮,還在聘書上摁了手印,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這一條,放在大靖哪一家,這親事都成了定局;其三,若在深山裡,這事也好辦,可是黃家剛認回黃元,黃元身上也有功名的,標準的讀書人,黃家行事再不能無所顧忌了。
她先把黃老實喊出來,告訴他這事,然後道:“爹,我還是那句話:無論怎樣你都不能答應這門親,不然我就不活了。”
大房已經分家了,她的親事該爹孃做主。
黃老實急忙點頭,卻又憂心地說道:“杜鵑,爹不答應也不成啊。金貴做了官,當官的想幹什麼,爹也沒法子呀!杜鵑,你不能答應這親事麼?”
杜鵑看着老實爹鬱悶不已,忽然又覺得悲傷——
爹還是那個爹,心意卻不如以前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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