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放輕了捶衣的動作,微笑傾聽。
簫聲在山村上空迴盪,與天籟人聲和諧地交織成一片,成了春夜奏鳴曲的一部分。
杜鵑告訴林春,做木工的手上功夫可以靠練習逐步提高,但有些東西卻不是靠練習就能夠提高的,比如對大自然的感知能力。
她覺得林春的手藝已經上升到藝術的層次,若要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必須對身周事物形成敏銳的感知能力,意會常人意會不到的內涵,因此建議林春學吹笛。
音樂可陶冶情操,有助於淨化心境,達到空靈境界。
彈琴當然也可以,可是村裡沒人會彈,吹笛許多人都會。
恰好任三禾會吹簫,於是林春就學了簫。
剛開始的時候,吵得四鄰不安。時間一長,大家就聽習慣了,每晚伴着簫聲入睡。要是哪天林春沒吹,有人還不習慣呢。
當然,也有那粗鄙煞風景的。
比如就有漢子道:“這娃子,哪來這好的精神,天天吹!”
他累得半死,恨不得倒頭就睡。
另一人接道:“十幾歲的男娃,精神能不好?大了,想媳婦了。連貓都叫春呢,別說十幾歲的男娃娃了!”
若是林春聽見這話,怕是要一頭從房上栽下來。
雖然在這樣的春夜,少年確實有些情意綿綿,但跟“貓叫春”相提並論,想必他也無法容忍。
被和“貓叫春”相提並論的不止林春一人。他才吹了一會,村子中央就遙遙傳來應和聲,中氣十足,十分急切高亢。
這是九兒!
這小子今晚吹得可賣力了,彷彿很興奮。
二丫見杜鵑一邊輕輕捶衣裳,一邊注意聽曲,連搓衣裳的黃雀兒都沒了聲音,遂也不敢說話。
她雖然聽不大懂。也大概知道簫聲因爲杜鵑格外歡快。
對於林春和九兒,她不是沒偷偷幻想過,只是她太有自知之明瞭,因此從不敢奢望。
她住在林家隔壁,林春從小就把杜鵑當心尖子一樣,她看得很清楚,明白就算杜鵑不嫁林春,林春也不會娶她的;至於九兒,那是林家大房最有出息的兒子。也不是她能高攀得上的。
但十幾歲的少女,不可避免地要想這件事。
前些日子,就有人上門來給她提親了。
她雖然不敢高攀林春和九兒那樣的。可也有自己的期盼。只是她爹孃未必會顧及她的想法。她也沒有杜鵑跟爺爺奶奶抗衡的勇氣。
可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她便希望杜鵑幫她。杜鵑很有主意不說,一直都很照顧她。況且那個人跟杜鵑關係也不錯。
因爲心中有事,二丫無法靜聽曲子,過一會就忍不住了。
她輕聲道:“林家兄弟幾個都好能幹,我爹今晚還誇呢,說他們比村裡許多男娃都強。還說你小寶哥哥也好。又學木匠,又學打獵;又懂事,又能幹,比他爹都強呢。”
她知道杜鵑家雖然跟爺爺奶奶那邊不和,她們姊妹卻跟黃小寶處得不錯。幾年前那場大鬧。黃小寶還幫他們說話呢。
杜鵑也願意幫堂哥說好話,便輕聲道:“小寶哥哥很能幹的。又肯動腦子,現在做出來的東西都比我小叔做的好呢。”
二丫頓了下,很隨意地問道:“你大妞姐姐出嫁都兩年了,小寶也快要給你們娶嫂子了吧?你家又要出一大筆銀子了。”
大妞嫁去了梨樹溝。成親的時候,黃老爹命令大兒子拿五兩銀子給侄女添妝。
這幾年過得安靜,杜鵑也懶得跟爺爺奶奶爭,反正黃雀兒過幾年也要成親,到時候小叔敢不拿相應的銀子添妝,她有的是法子讓他們丟人,所以就如數給了。
她心裡雖然這麼想,卻不願跟外人說這事。
因此回道:“小寶哥哥娶親怕是沒那麼快。相了好幾頭親事都沒成呢。”
二丫對杜鵑家出銀子的事也不感興趣,不過是借這事說話而已,因此杜鵑的回答正中她心意。
她低笑道:“看不出你小寶哥哥還怪挑的。”
黃雀兒接道:“誰不挑?你哥哥要不挑,前兒相看的人家怎麼沒成呢?”
二丫跳過自己哥哥秤砣,繼續追問黃小寶選媳婦的標準:“我哥哪裡挑了,那是人家瞧不上我家。你小寶哥哥可說了想找什麼樣的女娃呢?”
擺出一副探聽八卦的樣子。
杜鵑也沒疑心,因爲她自己也喜歡聽這方面的事。
這些百姓生活就跟故事一樣,聽着瑣碎,細品起來很有嚼頭。
她就笑道:“這怎麼好說呢?大概總要有些緣分吧。又是長孫媳,我爺爺奶奶選人的時候難免仔細些。”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那就是有馮氏的前車之鑑,爺爺奶奶生怕娶回來的孫媳婦跟大兒媳一樣,可不是要睜大眼睛挑了。
二丫就沉默了。
不知不覺,衣裳已經洗完了,她還在發呆。
直到黃雀兒問:“二丫你洗好了?”
二丫才忙道:“洗好了。我先回去了,家裡人都睡了呢。”
端起木盆急急忙忙就走了。
等她走後,黃雀兒才小聲對杜鵑道:“她老問小寶幹什麼?是不是看上了……”
杜鵑一愣,狐疑道:“不會吧!”
黃雀兒白了她一眼,道:“怎麼不會!就你傻呵呵的。”
她一直覺得杜鵑很聰明,什麼都懂。等大些了,忽然發現這個妹妹其實並不是什麼都懂,有時候很天真。比如剛纔二丫,那小女兒的心思她一聽就明白了,偏杜鵑聽不出來。
她不知道。杜鵑因爲心理年紀長些,心裡又有了個人,哪會在意這些,不過是當閒話聽罷了。若是她用心的話,就會察覺出來。
見黃雀兒說自己傻呵呵的,杜鵑忍不住笑了。
兩人洗好衣裳,轉身進院。
在院子裡晾衣裳的時候,夏生走進來。輕聲叫道:“雀兒!洗好了?”
黃雀兒點點頭,道:“你還不睡,幹什麼?”
夏生走近她,看樣子有話跟她說。
這麼美妙的時刻,杜鵑不想打擾他們。反正都定親了,又在自己院中,眼皮底下,不怕有事。因此她擡頭向林家西廂房頂看去,一邊揮手。
簫聲立即停住。林春手一揚,一條繩索飛下來,繩頭繫着飛爪。掛在黃家院牆的牆頭。
杜鵑伸手挽住繩索。林春在上面輕輕一帶,她便踏過自家院牆的牆頭、林家院牆的牆頭,飛身上了林家西廂瓦面。
來到屋脊,在林春身邊坐下,輕笑道:“還是上面好,一上來就覺得心胸開闊。你怎還不去練功?”
說起這個她就禁不住佩服。這孩子跟自己學習的同時,又學木匠,武功也從未丟下,早晚練習,風雨無阻。多少年如一日。
林春看着她反問道:“你又不去了?”
杜鵑毫不羞慚地說道:“不去了。我今兒累得腰痠背痛,睡覺還來不及呢。我又不想做大俠。每天早上起來練一遍就行了。”
林春聽了,便望着她笑。
隨着兩人年歲的增長,杜鵑對林春從原先的諄諄教誨,不知不覺變成跟他商量,最近又變成常向他討主意,有些事上甚至開始依賴。
這種變化,連杜鵑自己都沒覺得。
林春一直理所當然地護着她,也沒覺得。
杜鵑又問:“你下午說的茶樹在哪兒?遠不遠?”
林春道:“很遠。我們這腳程,怕也要跑四五個時辰呢。”
若不遠的話,那茶樹怕是早就被人發現了。
杜鵑道:“那我姐就去不了了。我帶黃鸝去吧。”
她不好單獨跟林春出去,黃鸝正在習武,帶她去正好鍛鍊一番。
林春點頭道:“喊九兒一塊。出去一趟,怎麼也要弄些好東西回來。就後天吧。那地方山高,茶葉長得慢,去早了不成。”
杜鵑點頭,一邊四下打量。
坐的高,看得遠。
月光籠罩下的村莊,薄霧輕蕩,真美不可言!
靜了一會,她側頭看向下面院子,夏生正拿個什麼東西給黃雀兒看,低聲說着話。她微笑道:“你哥弄的什麼,神神秘秘的?”
林春朝下瞟了一眼,道:“石雕。他天天晚上琢磨,雕了好些天了,照着雀兒姐姐雕的。這會子拿過來,想是雕好了。”
杜鵑忍不住輕笑起來,道:“他還公私分明呢,不佔用做活的時間。還是怕你爹看見了捱罵?”
林春小聲道:“都不是,是怕人看見。”
杜鵑便捂着嘴偷笑。
兩人雖然壓低聲音說話,還是對面東廂屋內的林大頭髮現了。
漢子望着坐在屋頂上的小女娃,嘴角直抽,竭力容忍。
也就是杜鵑,若換一個人,他只怕立刻就要跳腳臭罵了。
那可是屋頂!
女人是不能上屋頂的,不然一家子都要倒黴的!
小女娃也不成!
長得好看的小女娃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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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個小女娃不是一般的小女娃,是他一心想要求做兒媳婦的杜鵑。好容易她跟兒子坐在一塊,又是晚上,又在這麼美的月亮下,他能這麼不懂眼色,破壞這一對人嗎?
當然不能!
他便說服自己:杜鵑不是一般的小女娃,那是魚娘娘救過的人,有大福氣的,所以她能上房頂!
找到理由後,他便睡去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自打他見到杜鵑那日起,他就沒在這丫頭面前佔過上風,他都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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