驊驕獨自一人坐在亭中。
夜,彷彿潮水一般淹沒着他的胸口,昏黃的油燈忽明忽暗,像他心裡涼到熄滅的希望。舉杯把盞中的酒一飲而盡,捏碎酒杯,拍入石桌。碎瓷扎入手掌,鮮血慢慢滲出……但是無論什麼樣的疼痛,現在也無關緊要了。
驊驕記不清他前夜裡爲何要去八皇子那裡,他記不清他爲何會從後門進入,也記不清後來是怎麼離開的,他記不起當初鐵扇是什麼時候出的手,也記不起後來鐵扇爲何遺落在了皇子府,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因爲他沒有任何的辦法留出空位來去記憶。
滿頭滿腦的,全都是那時的畫面。
他的大哥,他從小到大最崇敬最愛戴的大哥,還有他二十年來唯一深愛過的那個女人,那個對他來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奉爲神明一般的女人,那個他就算可以凝視一夜也絕不敢動一分一毫的女人,那個在他心裡比任何古物更寶貴一碰就怕會碎的女人……他們抱在一起,然後……
驊驕捂住自己的心口,撕心裂肺的痛在蔓延。
讓他無法呼吸也無法哭泣。
打碎那畫面!
那是當時唯一在驊驕腦海裡響起的嘶吼,鐵扇沒有知覺的出手……
大哥,依然是如往常一般的鎮定,他機敏的躲過了那鋒利的武器,抱着她躍上一旁的橫欄。他回頭平靜而高傲的望着他,沒放開懷中驚愕的她,也沒打算放開。他囂張而輕狂的用目光挑釁着驊驕那已經快要被揉碎的心。
爲什麼——這樣錚錚痛裂的呼喊劃破長夜。
回答的他的只有大哥懷抱着恬甜離去的身影。驊驕瘋狂的追趕,最後殫精力盡的跪倒在清冷的凌晨大街上,耳畔青犀的踏蹄聲還幻覺似的揮之不去。
啪啪啪!!!
驊驕拼命的擊打着大哥院落裡,恬甜的房門。
“開門!恬甜你開門!大哥開門!”吼到快要嘶啞的嗓音
房門,從裡面被鎖上了,裡面的恬甜默不作聲,或許還有一起無聲的大哥。
正當他想要用身子撞開房門的時候,有一隻手從後面拉住了他。
驊驕回頭,
是大哥。
“過來。”
沒有多餘的話,驊驕也沒有反抗,像是滿腔的怒火卻被無端澆滅一般,他順從的被拽着拖到了對面大哥的房間裡。
沉默……在兄弟兩人之間鋪漫。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驊驕開口了。
“爲什麼?”他呆呆的望着地上的青石,“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恬甜……”
將軍坐在案几旁,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我要離開這裡。”驊驕起身,突兀的說道,“我要帶着恬甜離開這裡。”
他轉身出門。
手腕重新被嵌住了,驊驕帶着無限壓抑的怨恨回頭,大哥的眼神如針如刺紮在他臉上。
“不要去。”他霸道而強硬的命令道,“她不會答應你的。”
驊驕諷刺的苦笑了一下:“你憑什麼知道,她不會答應。你憑什麼這樣□□,這樣自以爲是。”
說完他就要掙脫將軍手上的束縛。
將軍並未脫手,反而力道加重,把驊驕往後一拽,險些放翻他。
“我說了,不要去。”他一字一板的說道,對視着驊驕怒火沖天的眼神
“放手!”驊驕突然暴怒,另一隻手反手給大哥打去。
將軍躲閃了一下,驊驕腳下卻突然發招,徑直往將軍的腳筋處挑去。將軍擡腳便避開攻擊,可手上依舊未鬆勁。
幾招拳腳對陣下來,驊驕因氣急攻心而氣喘吁吁,而將軍依舊面不改色,手如鐵箍,目光不變的冷視二弟。
“她不會答應你的。”生硬的斷言
“你知道?!”
“我知道。”無情的回答,“我早告訴過你的,你這不叫愛。”
驊驕的眼神萎靡下去,手臂無力垂下。
“我愛她的……”幾乎要哭泣
“你不愛她。”
將軍遂放開了鉗制的手。
“爲什麼,爲什麼……”就如當年不明白爲何大哥會在先父墳前面無表情時一樣,驊驕低喃而悲怨的自語自問,“爲什麼會是她,爲什麼是她?大哥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毫無預兆的,突然一拳揮了過去。
將軍這次沒有躲閃……
他就站在驊驕的眼前,任那憤怒的拳頭宣泄般的打他的臉上,只是盯着驊驕,猶如蠟像人偶。
從小到大,每每和大哥對手。若非大哥有意相讓,驊驕平手都難得到。可是現如今,他卻如一紮枯草,任他抓着衣襟往地上推搡擊打。
就算是打在一堆沒有生命的物體上,也可以算得上是發泄情緒。可是,當任何人悲傷時,當任何人激怒時,當任何人興奮時,當任何人開懷時,唯獨這永遠不變的表情,唯獨永遠不變的心緒……這讓人壓抑到發狂的隱忍,這讓驊驕失控到瘋狂的無視。
這暴風驟雨般的揮拳相向和將軍微弱的擋駕混合在一起,碰撞着屋子裡一切可以鬆動的物體,東倒西歪的擺件桌椅混亂而噪雜的被撞得大響,驚得對門的恬甜也喊了起來。
……
恬甜一直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腦子裡一片混亂,之前熱吻的餘溫還殘留在脣角,可轉眼間她就一人被拋在了屋裡。將軍無言離去,沒一會兒驊驕激烈的拍門聲差點把屋子震垮。
恬甜跌坐在牀角,心頭從未有過的彷徨。
這是什麼樣的局面?
爲什麼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慢慢的平息記憶,那些不易察覺的蛛絲馬跡一一的被理清。
從第一次開始,夜路返營的那晚,他原路折回從闇墨音的手裡救下她來,他不肯把她歸還給驊驕;他在飯桌上偷偷戲弄她;他把她移到他房間的對面居住,安排自己最心腹的丫鬟伺候;逛街的時候送她麪人兒;告訴她青府裡最適合她的男人是他;送她入宮卻又偷偷來看她;教她騎馬……
他看似無意她與驊驕的相處,可總是使計把他們隔開,他總是搶在驊驕之前對她表白心意……
恬甜指尖按住自己的緊閉雙眼。
不!那些都不是最早的!最早的是——
拉出牀下的木箱,取出檀木盒裡的青瓷小碗。
在那個要命的夜裡,送水來的那個男人,不是閒弦更不是驊驕。
“狻猊,龍之九子……”
“大公子好靜不喜動,”玲兒的話迴響在耳邊,舉筆蘸墨在紙上揮寫着,“因生性如此,所以老爺取號爲賾貎……”
她取笑那圖案像厲鬼他也忍了。
“爲什麼!”對面的房間裡突然傳來驊驕的怒吼,驚醒了呆愣的恬甜。
隨後傳來打鬧砸物的擊撞尖銳聲。
恬甜哆嗦着打開房門跑了過去,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叫。
滿屋碎落散亂的擺件雜物,無處下腳,兩個男人扭在一起猶如脫軌的列車撞得四處塌陷般大響。驊驕提着將軍的衣襟,佔着上風,一拳拳狠命的揮打着那個往日裡高高在上的大哥。
——血,從將軍的嘴角絲絲流落,寒冽的面容上也有了淤青點點,唯有無謂的表情,斜着頭,冷眼望着自己的弟弟,長髮如瀑垂落肩頭。
“不要打了!”她不管不顧的衝上前去拉住驊驕,“小璨你不要打了!”
可是驊驕根本聽不見恬甜的呼喊,他手臂一甩,弱小的恬甜就像一粒子彈般飛了出去。
將軍卻猛然推開了驊驕,撲上前來一手迅疾拉住恬甜,一手護住了她幾乎撞上桌腳的後腦勺。
“恬甜!”驊驕也醒過來,急忙上前
恬甜驚魂未定的看着他。
“恬甜,“驊驕喘着氣,“我們……”
可話只一半,將軍卻突然一把抓住了驊驕的心口,按他在地。
“我說過了……”最後的警告,幾乎用一種惡狠狠的咬牙切齒
但驊驕只是冷笑一聲,看向恬甜。
“恬甜,和我一起走吧,我們離開青府,和我走。”
恬甜,
在聽到這樣的請求時,那原本因害怕而抖顫的身子卻突然安靜了下來。她默默的看了驊驕兩秒,轉開了頭。
“不,我不會和你走的。”
和將軍的預言沒有分毫的差別——她不會答應你的……
也許愛抑或眷戀從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但是,當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欺騙你,拒絕你,拋棄你的時候,那種孤寂中的辛酸無人能曉。獨自咀嚼,和酒吞嚥。
驊驕把頭深深的埋在黑夜裡,就算曾經預料過這樣的失敗,就算知道她還未愛過自己,也比不上這樣雙重的傷害更讓人哀慟。
不知何人踏破夜霧前來,驊驕擡頭,滿面的淚流沾溼長袖。
那個男人,那個勝利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可眼神裡沒有得勝後的喜悅與得意,有的只是失落與傷神。
那是,他第一次從他的眼裡讀到這樣的心情。
驊驕悲傷的時刻卻驚呆了,爲什麼要用這樣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他?
“她走了。”將軍徐徐開口,平靜的語調卻讓這淒涼之夜暗蕩哀殤,“現在應該快要出府了。”
說完這話,他就轉身離去。走出涼亭,卻又站立,望着濃黑如墨的夜空長嘆一聲。
“想和她一起走的話,就去吧。”
驊驕那一刻忘記了去感謝大哥的退讓,酒醉後的頭腦裡容不下更多的空間去思索這從突然天而降的恩賜。
他只知道跌跌撞撞磕磕絆絆的往府門前奔去,他不可能放着恬甜一個人離開。
……
恬甜已經跨出了府門。
除了那張她可以短暫穿越的白紙和一些原本隨身的首飾,她沒帶其它任何值錢的東西。
恬甜現在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大笨蛋。
那樣的男人,怎麼可能看得上我這樣的平庸女子?她略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你最好離開這裡。”沒有任何感情任何語氣的冷言。
這就是他在偷襲般的吻了她之後,掀起如此大波大瀾之後,在她表明了自己不會和驊驕在一起之後,給予她的“忠告”。
恬甜在一剎那就明白了。恬甜知道了之前在房間裡捧着那寶貝青瓷碗時所有領悟到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臆想。
將軍大人說過不會娶妻,他爲此拒絕了皇上的女兒。怎麼可能爲了她這樣一個毫無特色毫不出衆的女人而動真情?
真是可笑到了極致!
一個沒有任何才情抑和驚天美貌的穿越女子,卻把一個好好的青府攪得一團糟亂。
如果沒有我的話,恬甜想,小璨應該可以娶沙珠爲妻,幸福和樂。如果我不出現的話,他們兄弟也不會因爲那麼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大打出手。
所有我還是離開好了,最重要的是我已經沒有一點臉面呆在那裡。
只不過是一個吻而已啊……恬甜抹了抹溼潤的眼角
他有過很多女人,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數不清。天下的女人,誰不可以得到呢?感興趣了,玩一玩;不感興趣了,一腳踢開。
玲兒也說過的,他不喜歡長期有固定的女人,都是放在外面從不帶進府裡。若是那晚得手,也會把她安置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小地方吧,偶爾想起就會來看看,然後很快就遺忘了……
那麼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這樣想着,恬甜沒有絲毫猶豫和留戀的跨出了這座深宅豪門的大院。
腰卻在那時被人從後面緊緊抱住。
恬甜心裡有過那麼零點一秒的期許和欣喜,可是腦後傳來的聲音卻迅速澆滅了那微弱的期望。
“恬甜,不要一個人走。和我一起走吧。”沙啞而悲慼的嗓音那樣的祈求道
恬甜勉強的牽了牽嘴角。
“小璨,忘了我吧。”
我不適合你,也不適合你的家族。
“不可能!”驊驕固執的說道,把頭靠在恬甜的肩膀上,淚滴點點,“我永遠也不可能忘記你。我永遠也愛着你,從我第一次看見你開始……我絕對不能放手。”
恬甜心裡默了一下,想要扳開驊驕死死扣住的手,未果。
“小璨,”她皺了皺眉,“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可是小璨,我這樣的女人,其實是不值得任何人愛的。因爲我不能去愛任何一個人,我不能讓自己擁有愛情這種折磨人的東西。我的出生,我的血緣,註定了我是一個不能有太多感情的人。所以小璨,如果你真心愛我,就放我走吧。”
“你一個女人,到哪裡去呢?”驊驕把恬甜的身子轉過來,用那佈滿憔悴血絲的雙眼哀傷的看着她,“你一個人怎麼生活呢?”
恬甜看了驊驕兩秒,突然無奈的笑了笑。
“生活?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的啊。小璨,生活是多麼簡單的事情,要快樂的生活也是多麼簡單的事情。可是愛情就不一樣了,愛讓生活很不消停,很麻煩。你看,”她撈起袖子,“我還有你送的玉手鐲,賣掉也值不少錢了吧,我可以開個小鋪子,賺點錢餬口就行了。”
可是驊驕根本就聽不進去這樣的話,他搖頭。
“藉口,恬甜你這些全都是藉口。如果……”他哽咽了一下,“如果是大哥來勸你留下,你還會走嗎?恬甜,你不愛我,可是你一定喜歡大哥的。”
驊驕別過頭去,這樣的話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就像把內心的傷口揭開示人一般殘酷。
恬甜仔細想了想。
“如果是你大哥的話……我估計還是要走的。”她咬了咬手指尖,“我和他之間其實也沒什麼,可要說完全沒什麼,也不是那樣的。就算我留下來,一切都不可能恢復到原樣。事情已經發生了,人生就已經開始走上岔路。所以小璨,你也有你的路要走。我們互不干涉了好嗎?”
“爲什麼你那樣殘忍。”驊驕跪了下去,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爲什麼恬甜你表面那樣溫柔,內心卻那樣殘忍。”
“那是因爲感情不能留有餘地啊,”恬甜也帶着哭腔回答他道,“我什麼都可以欺騙自己,但是愛情,這種可能會伴隨我一生的事情上我不能啊。小璨,我問過自己很多遍,我愛不愛你。很多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如果我答應你和你一起走,我就是雙重欺騙,騙你也騙自己。”
“那你就騙我好了,你騙我好了,”驊驕跪在地上,握着恬甜的手放在脣邊,眼淚流在她的手背上,“哪怕你只騙我一會兒也好,我真希望你願意騙我,那樣我也滿足了。”
恬甜找不到任何的話語回答,她無法也不能回答這樣卑賤而傷心的請求。
“我哪裡好呢?”她低頭望着驊驕,帶着一種難過的質問,“小璨我哪裡好呢?我不會吟詩不會認字,不會女紅不會烹飪,人不聰明也不機靈。容貌的話,比我美的女人多了去了。難道我的表現還不夠糟糕嗎?小璨你心裡到底哪道坎邁不過去呢?”
“那是因爲愛你的人是我,”驊驕絕望的啜啜道,“如果你也愛我,你不會去想爲什麼要愛。可你不是……恬甜你愛大哥嗎?大哥若是也愛你,你會像自己哪裡不夠好嗎?”
“會。”恬甜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如果你大哥會愛我,那比你愛我還讓人想不通。你們兄弟倆的想法思維都太奇怪了。”
“那你愛大哥嗎?”驊驕重又問道
恬甜愣了愣,半響,才緩緩的答道:“不愛……因爲他不愛我,所以我還不知道是否會愛上他。”
……
…………
不遠處,那躲在陰暗裡,失望、惆悵、而又陌生的目光正在暗暗失神流落……
那天,有兩個小偷摸進我的花園裡。可他們卻因爲迷路而互相抱怨甚至大打出手。後來,警察來了,他拿着手銬對我說:“小姐,現在我以挑撥離間和間接傷害罪正式逮捕你。”
——摘自《恬甜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