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神殿裡,人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風商雪的身上。
自戰爭爆發以來,不,應該說自風家遭遇這場禍事以來,這位風家家主,就成了許多人試圖解讀的對象。
同樣的事情,換到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哪怕是那些遠比風家更強大的家族也會驚慌失措。畢竟,他們不但面臨着燕家這樣的龐然大物,而且還被自己的陣營所拋棄。
在天道大陸,一旦落入這樣的境地,幾乎就註定了一場地獄式的災難。家族的大部分人都會死去,少有的倖存者,只能在下游某個陰暗偏僻的角落苟且偷生。過去的榮耀,曾經的財富,只存在於飢寒和困頓時的記憶之中。而可悲的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就連這些也會被遺忘。
對於一個辛辛苦苦經營百年,才終於走到這個位置的家族來說,這就是地獄。
而如今,風家就站在地獄的門口。
風家無疑是可悲的,因爲說起來,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甚至在樊陽城,他們還深受民衆的尊敬和愛戴,名聲極佳。
他們唯一做錯的,或許就是站錯了隊,跟錯了人。而更大的錯誤,在於他們的運氣不好,被燕家選中了。
這很沒有道理。
但這種事,原本就不講道理。
不管風辰是不是被陷害,是不是一個藉口,被選中了就是被選中了。哪怕選中他們的,僅僅只是燕家的一位皇子,跟神皇燕熙沒有太大的關係,但他們也無力掙扎。
他們甚至連求饒的資格都沒有。
就像一條案板上的魚。沒有人在乎它的想法。更沒有人會跟它講什麼道理。
易地而處,人們覺得,若是自己身爲風家家主,應該會憤怒,會委屈,會竭盡全力地奔走,甚至會跪地求饒,以爭取一線生機。
可是,風商雪什麼也沒做。
這個清俊儒雅的中年男子,就這麼一直保持着沉默,平靜得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有什麼樣的打算。
甚至如今外面都打得天翻地覆了,人們都很難見他出現。
不過今天,他終於還是出現了。終於還是坐在了燕弘爲他指定的位置上……看着風商雪,人們神情各異,有惋惜,有好奇,有憐憫,也有譏諷。
許多人都在想,這場戰爭,終究是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了。
其實戰爭這個詞,並不準確。因爲無論是規模還是烈度來說,這僅僅只能算是洛原州北方的一些中游世家之間的衝突仇殺而已。別說在天道大陸的戰爭中排不上號,就算是在洛原州本地的世家衝突歷史中,也不算什麼大場面。
而且從戰爭爆發到現在,不過短短兩三天時間。毫不誇張地說,戰火還沒燒起來,眼看着就已經要熄滅了。
所以更確切的說法,是風家結束了。
在不自量力,甚至有些瘋狂地掙扎和反擊之後。在滅掉了三個試圖向他們下手的家族,割斷了申振康的喉嚨,強硬地在燕家的顏面上砸了一團爛泥之後。風家比起那些消失於歷史長河的家族強一點的是,他們應該會在人們的記憶和談論中,多停留一段時間。
會被人遺忘得慢一些。
可是,這就是風商雪想要的?
寂靜中,一聲輕笑響起。
人們扭頭看去,驚訝地看到雨夫人正笑盈盈地對晴時雨道:“男人,終究還是成熟些有味道。燕弘雖然不錯,不過,跟我們家老爺坐在一起,就未免顯得有些青嫩了。”
這女人還笑得出來?還有心情評判這個?
衆人相顧愕然。
……
……
晴文彥扭頭看了看溫旭騫,低聲道:“溫先生,風家還有後招?”
自從進入星神殿之後,溫旭騫就一直老神在在地,不知道想什麼。水晶球裡發生的一切,陸續傳來的各地消息,對他來說似乎都沒有什麼影響。
直到此刻風商雪出現,晴文彥分明看到,溫旭騫的背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不少。
“看着吧……”溫旭騫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我們需要的只是結果,不是過程。”
晴文彥點了點頭。
溫旭騫並沒有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甚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從溫旭騫的話中,他已經得到了想得到的東西。
因爲他知道,溫先生從來都不喜歡浪費時間。
如果沒有可看的東西,那麼,溫先生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
……
世家子弟們像看瘋子一般看着雨夫人。
一個浪蕩無行的紈絝的形成,通常免不了父母的寵溺驕縱,而在風辰的父母中,扮演這個角色的正是這個雨家大小姐。
如果是在幾個月之前,這個女人說這種話,大家只會當她從小被嬌慣,不知天高地厚。而此刻聽到她的笑聲和評判,大家只覺得這個女人只怕是腦子有病。
風家已經一隻腳踏進墳墓了,甚至就連雨家也要被牽連,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還有心情評判殿下和風商雪誰的氣質更出衆?
她難道不知道,這盤棋,已經是一個死局了。二皇子殿下坐在那裡,不是以一個對局者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勝利者的身份。
如果賭鬥開始那天,風商雪識趣地受邀坐在二皇子殿下面前的話,他或許還有機會在棋盤上落那麼一兩顆棋子。可現在,無數彙集而來的信息,都已經說明,風家已經到了絕境。尤其是周家和羅家的參戰,更是二皇子殿下於無聲處,拍落棋盤的一道驚雷!
風商雪顯然是被這道驚雷震出來的。所以,他纔會出現,纔會老老實實地坐在二皇子殿下爲他指定的位置上。
但這難道意味着他還有資格下棋麼?
“這女人是傻的還是瘋的?”洪海嬌冷哼一聲道,“這個時候太還笑得出來?”
“味道?”居家的居銳冷笑道道,“一個是天潢貴胄,一個是沒見過真正世面的鄉下土鱉。誰給她的勇氣說這種話?”
“我二哥可沒想跟誰比什麼氣質……”燕然淡淡地一笑道,“如果她覺得這樣好受一些的話,我們也不用弄醒她,讓她再快活一會兒好了。”
“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子,”木天揚快意地笑道,“我現在明白風辰爲什麼這麼大言不慚,這麼不知死活了。”
……
……
風家族人,只是沉默着。
大家的眼神都有些迷茫。很多人雖然注視着水晶球,看着那位自己熟悉的家主,但目光卻沒有焦點。
局勢已經越來越惡化了。
或者說,風家已經走進了他們怎麼看,也看不到一點光亮的絕境。
他們之前不知道家主的打算,現在也不知道。所以,他們一直只能等待着。而這個世界,最煎熬的事情,或許就是等待了。
等待一個人,等待一個消息,等待一個結果……
而比這更煎熬的,是等待自己的命運。
一直站在和世家子弟對陣最前線的風瑞等風家子弟,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麼,變得沉默下來。任由世家子弟那邊冷嘲熱諷地挑釁,也置之不理。
他們的臉色都有些發白。
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少年,對這個世界的瞭解還不多,無法用他們的見識和眼光,去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從族中長輩大人們的臉上,從那一雙雙寂然而黯淡的目光中,他們明白,風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而一切,正在向着對風家很不利的方向發展。
“瑞哥,給我塊糖!”風煙攤開了小手,聲音清脆。
周圍的風家族人都把目光投了過去。
“你還有心情吃?”風瑞看了周圍的長輩一眼,縮了縮脖子,還是拿出一塊糖拍在風煙手上,低聲埋怨道。
身爲一個胖子,風瑞身上總是有摸不完的零食。樊陽城米記的牛皮糖,是他和風煙的最愛。
風煙解開紙包,拿了一塊塞進嘴裡,頓時眉花眼笑:“幹嘛沒心情?咱們又沒輸!家主肯定有辦法!”
衆人都相視苦笑,搖了搖頭。
不過,不知道爲什麼,大家的心情變得輕鬆了許多。
……
……
尚卻愚注視着水晶球中的風商雪,神情複雜。
即便是身爲洛原州第一世家的競爭對手,尚卻愚也對風商雪一直都欽佩有加。
能憑一己之力,將風家從下游帶到中游,並且在短短二十多年時間裡,成長到現在的地步,用雄才大略來形容,一點也不爲過。
尚家對風商雪有過很仔細的調查瞭解。
少年時期的風商雪,和如今沉穩儒雅的風商雪,半點也不沾邊。
那時候的他性格直率衝動,桀驁不馴。任俠而霸道。從來不受委屈,不肯吃虧。但凡有人招惹上他,二話不說,便生死相見。
因爲這脾氣,他不知道闖了多少禍,幹了多少荒唐事。即便是進入長河門,他這性子也沒半分收斂。從當外門弟子打到成爲內門弟子,再從內門弟子,打到成爲戰堂長老的親傳弟子……
直到後來風元昊遭人算計重傷,風商雪不得不接任家主之位,擔起責任,這才漸漸轉變。
尚卻愚一直認爲,少年時期對人的一生影響是最大的。人會變成熟,變圓滑,變隱忍,但骨子裡,有些東西終究是不會變的。
因此,當耳邊響起雨尋霓的聲音時,尚卻愚很認真地注視着風商雪的眼睛。
然後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
……
巨大的水晶球中,風商雪喝了一口茶,神情閒適地伸手拿起一顆棋子,一邊把玩着,一邊道:“讓殿下久等了。”
燕弘微笑道:“風大師來了就好,有沒有雅興手談一局?”
風商雪搖了搖頭:“雅興沒有,我倒覺得這下棋,實則是天底下最俗的一件事。”
“哦?”燕弘道,“爲何?”
“下棋說到底,不過是一個遊戲罷了。若只消遣,自然談不上雅俗。可若是論其內涵,實則無非一個‘爭’字和一個‘算’字罷了,”風商雪淡然道,“美其名曰,這是機謀交鋒,是枰道天下,但本質來說,無論你姿態多麼優雅,最終也躲不開一個錙銖必較……”
他說着,擡頭看着燕弘,微微一笑:“所以我雖然也喜歡下棋,但始終覺得,既然是大俗之事,那就應該敞開了用大俗的方式。我討厭的是那些下個棋,也要附庸風雅,找棵松樹擺出一派雅士風範的人。”
他最後捧着茶杯,看着燕弘年輕的臉:“我說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