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衆志成城

比我估計得更快,到了第七天,蛇人的高臺就已築到了十五丈上。蛇人比我們力量都要大得多,前鋒營巨斧隊都是大力士,但是和隨便哪個蛇人比比都大爲不及,蛇人做起這種活計來,只要一順手也比我們快得多了,我按人的標準去估計,自然不準。

這一天前鋒營是白天輪值。我正在城頭看着蛇人的舉動,有個士兵過來道:“統制,文侯大人有令,命你馬上前往臨時行帳集合。”

文侯是這次守城戰的總指揮。自從我拒絕了安樂王以後,文侯一直沒有再見我,這次還是第一次。

到了行帳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發現自己居然坐到了路恭行身邊,就在屠方和另外四門的統帥身後。由於帝都的南門是主戰場,屠方這次是主將,而我居然能與南門副將路恭行平級,居然地位比屠方的又副將蒲安禮還高。我坐下時,似乎能夠感覺到蒲安禮在我身後射來的逼人的目光。

文侯坐在上首,身邊設了個架子,用青布蓋着,也不知有什麼用。等人到齊後,文侯大聲道:“列位將軍,請肅立,向大帝與那庭天之像敬禮!”

軍中只掛大帝與那庭天的畫像,連當朝帝君的畫像也沒有,這是軍中的傳統。雖然以前有人提議加上帝君畫像,但是不好處置,因爲那庭天在軍人心目中有至高無尚的地位,軍中有句話叫“帝君萬代傳,軍聖只有一個”,帝君的畫像又不能列在那庭天后面,因此乾脆不掛了。

我們同時站立起來,向大帝與那庭天的畫像行了個軍禮。等我們重新坐好,文侯掃視了我們一眼,慢吞吞地道:“帝國的勇士們,最後的決戰來臨了,現在分派任務。”

今天是五月九日,蛇人圍城已經有一個半月,還沒有發生真正意義上的大戰役。我聽文侯說過要孤注一擲,進行決戰的話,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但旁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因爲蛇人的攻勢一直都勢如破竹,從破高鷲城開始,到破北寧城,一直都勢如破竹,名城相繼陷落,所有人都有一個印象,覺得與蛇人是絕不能野戰的,只能採取守勢。當文侯說要攻打蛇人的時候,那些與蛇人交戰過的將領都失聲“啊”了一聲,屠方站了起來,大聲道:“大人,末將有一語稟告。”

文侯看了他一眼道:“屠爵爺,請聽我說完後再說。張員外,請進來吧。”

從他身後走出一個人來,竟是一身長衫的張龍友。我已好久沒看見他了,他現在變得黑瘦了些,但人也很精神,目光炯炯,與當初直如換了個人一般。他從身邊取出一卷帛書掛在牆上,道:“大人,是否該向各位將軍說明了?”

文侯微笑着點了點頭道:“好吧,你說。”

他掛着的那捲帛書是一幅畫,畫着一個黑黝黝的圓筒,下面有兩個輪子,在邊上寫着“神龍炮圖譜”幾個大字。

這正是那次文侯帶我去看過的神龍炮,不過樣子又有些不一樣了,大概經過了改良。大多數人對這東西聞所未聞,也不知這算什麼,張龍友指着那圖譜侃侃而談,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口才變得如此之好。

等他說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爲聽張龍友說,神龍炮現在射程可達八十步,八十步內,裡面噴出的碎鐵可以將五層牛皮打成稀爛。五層牛皮,那是極上等盾牌的標準了,平時訓練,能砍穿一層牛皮的便可算上等,能一刀砍穿三層牛皮的人絕無僅有,大概只有陳忠蒲安禮這等神力之士才能辦到,我力量也不算小,藉助百辟刀之力,用全身之力砍的話也頂多能砍穿三層牛皮。這神龍炮一炮之威,足足抵得上將百員,如果張龍友沒有吹牛,那這就算得上有史以來最厲害的武器了。雷霆弩雖然厲害,射程也遠,但畢竟一次只有一支箭,當敵軍大隊衝來時,雷霆弩也沒有了用處,而神龍炮近戰威力如此之大,正好可以補充雷霆弩的不足。

屠方聽完了張龍友的話,將信將疑地道:“大人,真有這般厲害的兵器?怎麼從來不曾聽說過。”

文侯笑了笑,道:“龍友,將那張試驗的牛皮拿出來給屠爵爺看看吧。”

張龍友道:“是。”他撩起邊上的那個架子,從上面抽出一卷牛皮道:“爵爺,這就是我們試驗的成果。”

那捲牛皮一坦開,所有看到的人都又是驚呼了一聲,坐在後面的人都站了起來往前看去,張龍友叫了兩個親兵過來將牛皮拉開,道:“這是五層牛皮,掛在了八十步外,請看。”

那已經能不算牛皮了,被打得滿是孔洞。上次聽張龍友說神龍炮可以在五十步內打穿三層牛皮,看來現在經過改良,威力增大了近一倍。屠方伸手摸了摸,嘆道:“真個了不起!唉。”

他最後的那一聲嘆息很是頹唐,文侯道:“屠爵爺,你方纔要說什麼話?”

屠方一拱手道:“大人,屠方本來想對大人說,對付蛇人,萬萬不可野戰。但看到這等利器,屠方自覺是井底之蛙,不足以語天下,請大人恕屠方失禮之罪。”

十三伯中,只有半數是武將,而屠方更是此中碩果僅存的宿將之一。連他都這麼說,旁人縱然仍有疑意,仍不敢多嘴了。文侯一拍桌案,站了起來道:“列位將軍,有這神龍炮之助,蛇人尚足懼否?”

蛇人的可怕,不是一件厲害武器可以抵銷的。但我不敢多嘴,帳中所有人的情緒都一下激昂起來。照理軍中議事,不得喧譁,但是他們似乎都忘了禁令,只在談着這神龍炮。文侯微微笑着,卻也不制止。

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軍隊的士氣是最重要的,只要士氣高昂,即使處於劣勢,仍可背水一戰。帝國軍敗得太多,也太慘了,文侯卻只用三言兩語便將士氣激了起來。不論神龍炮是不是真的有用,至少,那些將領們心中已有了信心。

有個將領大聲道:“大人,有此利器,我等必能將那等妖獸斬盡殺絕,怕它們做甚!”

這人的話說得很是糙,但象有種神奇的魔力,所有人都激動起來,全都站了起來,喝道:“蛇人不足爲懼!”

等他們都叫夠了,文侯才站立起來,大聲道:“列位將軍,帝國的未來就在諸位的肩上了,現在分派諸軍任務。”

聽完文侯分派諸軍任務,我的心中仍然有些不安。

和別的將領不同,我因爲早知道文侯有出兵與蛇人決戰之意,因此一直沒有他們那麼亢奮,也對神龍炮的威力沒有那麼迷信。神龍炮的確極是神奇,但是我們在高鷲城時也有了火雷彈和天火飛龍箭,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全軍覆沒的厄運。文侯將勝負全押在神龍炮上,我還是不放心。

這時文侯大聲道:“前鋒營楚休紅將軍聽令!”

我站立起來走上前去,跪下道:“末將聽令。”

“楚將軍,三日後總攻,妖獸定會以全力猛攻,神龍炮的守衛之責,由前鋒營承擔。”

我心頭一凜,道:“末將遵令。”

邊上有幾個和我認識的將領諸如蒲安禮諸人都“咦”了一聲,我站起來時,看到他們臉上有些鄙夷之色。他們也知道文侯對我頗爲看重,現在文侯的親信將領,自水火二將以下,就數到我了。這次戰役,鄧滄瀾自平句羅島夷之患,便一直沒有蹤影,文侯雖然沒有說,我們都知道他另有重要任務,而畢煒無疑就是統領神龍炮的將領。現在他們聽到我這個文侯第三號大將居然只領了個護衛之責,自然要覺得文侯是有意關照我了。他們倒沒有想到,神龍炮不發則已,一發之下,蛇人一定會不顧一切衝上來,要護住神龍炮,實是個艱鉅之極的任務。

如果我不是練巨斧武士,文侯可能還不會把這任務交給我的。

我剛退下去,文侯道:“此番進攻,首攻爲重中之重,必要有一員萬夫不擋的勇將,先行打掉蛇人的銳氣,並將蛇人大軍引到中央來。此令我思前想後,只覺太過兇險,不知有哪位將軍敢接?”

文侯分派到方纔的任務,都是左右助攻,守禦後方之類,直到這時才說出這條令來。我原來總以爲首攻的任務必定是前鋒營的,讓曹聞道練巨斧武士,也是爲了強攻時增加攻擊力,沒想到文侯並沒有把這任務給我。營中還沒接令的將領,除了屠方、路恭行以外,還有十來個下將軍尚無任務,他們看了看,帳中也頓了頓,突然蒲安禮叫道:“大人,末將願往。”

蒲安禮自娶了唐郡主後,已經風傳要接武侯之爵。他父親是尚書,是伯爵,此議真成的話,蒲安禮要比父親的爵位更高了。此次他是中軍主將屠方的又副將,是中軍第三位的大將,可是文侯一直沒有給他派任務,蒲安禮心中準也有些惱怒。

他剛說完,後面有個將領也走了出來,道:“大人,末將白天武願接此令!”

那白天武原本坐在我身後,最多也只是個下將軍。他還沒走到文侯跟前,蒲安禮已搶了出去,跪下道:“大人,此令請給我。”

文侯看了看兩人,道:“白將軍,你現任何職?”

那白天武年紀也不過三旬上下,頗爲英武,但是和魁偉若天神的蒲安禮一比,便小了一圈。他跪在蒲安禮身邊道:“末將中軍十九營領兵都統白少武,請大人吩咐。”

都統爲十三級武職中的第六級,比下將軍要低一級。按軍職,都統應該領兵五千,但由於帝國軍力不足,現在的各級武將都帶兵甚少,我這個下將軍情況特殊,前鋒營滿員也才五千人,而蒲安禮領的是滿員兵,麾下足有一萬。這一萬兵,說到底也就是以二太子以前統領的兩萬人爲班底,和路恭行兩人分而統之。雖然都統和下將軍只差一級,但在軍中升遷,向來號稱有“天人鬼”三門關,從伍長到驍騎這下四級軍官每戰都要衝殺在前,反而比普通士兵更易戰死,以前我們前鋒營二十個百夫長隨武侯南征,等打下來時就先死了三分之一的百夫長,折損的比例比士兵高多了,因此驍騎到備將這一層號稱“鬼門關”。到了中四級軍職,就擔負指揮之責,雖然也要殺上前線,因此從都統到下將軍這一層便是“人門關”。而上五級中,又分爲兩檔,元帥、上將軍、副將軍三級是高級將領,不再出陣,偏將軍與下將軍雖然也是將軍,與中四級相差不遠,因此從偏將軍到副將軍便爲“天門關”。此時軍中除了太子爲元帥,文侯也只是個上將軍,屠方是副將軍,路恭行功勳卓著,限於資歷,尚不得受封副將軍,但已行副將軍之事,象他這樣的偏將軍也不是太多,整個帝國也只得二十餘個。

文侯看了看蒲安禮道:“蒲將軍,你襲爵之議已經下來了,本官也不應再指派你衝鋒陷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令尊蒲大人跟前,本官實在不好交待,此令還是請白將軍接吧。”

蒲安禮真的要襲武侯之爵了?雖然沒人敢說話,一時間帳中還是響起了“嗡”的一片。蒲安禮擡起頭,漲紅了臉大聲道:“文侯不必介懷這些小事,蒲安禮身爲軍人,爲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請大人吩咐。”

文侯捋了捋須,道:“此戰干係到帝國的存亡,而此戰的勝負又將繫於首攻將領一身,此行大是兇險,一旦失利,便可能回不來,蒲將軍是否再想一想?”

白少武道:“大人,蒲將軍爲重臣之後,萬萬不能出意外,末將雖然無能,自信也有萬夫不擋之勇,還請大人將令給我。”

蒲安禮猛地跳了起來,喝道:“姓白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蒲某這功名都是我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搏來的,與家父無涉。我不敢說擋一萬個人,若是與你交手,我一槍便能挑了你。”

蒲安禮現在與我平級,仍然只是下將軍,要一下襲封武侯,只怕自覺難以服衆,所以他更怕別人說他是靠關係纔到這個位置的。這時我突然對蒲安禮也起了一絲同情,覺得他並沒有我以前想得那樣。我雖然和蒲安禮一向不睦,但也不得不承認蒲安禮的確算得上是個勇將,在前鋒營時他就是每戰必定身先士卒,衝鋒在前,可能他覺得自己身爲官宦子弟,絕不能在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同僚面前丟臉吧。他在前鋒營時,也的確並沒有倚仗家勢冒領軍功,雖然我與他不睦,但對他坐上現在這位子仍是心服口服的。但白少武方纔這話卻已有譏笑之意,以蒲安禮這等性格,哪裡受得了。只是,這白少武比蒲安禮軍銜爲低,他倒也算是出言無忌了。

這時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登時雪亮。這一定又是文侯的一石二鳥了,蒲安禮的父親蒲峙位居工部尚書,刑、兵、戶、工四部尚書中,權勢最大的兵部尚書路翔是二太子一黨,戶部尚書邢歷雖然沒有明擺着和二太子一路,但他的兒子邢鐵風則與二太子十分接近,或明或暗,邢歷多半也要屬於二太子一方了。剩下的邢部尚書衛宗政鐵面無私,不阿附任何人,就只有一個工部尚書蒲峙還不曾明確態度。文侯自然在四部尚書之上,但如果四部尚書連爲一體,那他們的勢力就足可與文侯抗衡。文侯讓蒲峙的愛子打頭陣,只怕是因爲蒲峙已經有倒向二太子一方的意思,而蒲安禮已經定下來馬上襲武侯之爵,到時有一侯三尚書之尊,文侯就一下顯得勢單力孤。這次文侯讓蒲安禮打頭陣,如是蒲安禮安然歸來,文侯可以大送人情,重新將蒲峙拉回來。如果蒲安禮戰死,這個還不曾着實的“武侯”落空,文侯最擔心的一侯三尚書聯手之局便不會出現,大不了只有一個蒲峙死心投向二太子,那也最多是個與文侯抗衡的局面。

文侯實在是深謀遠慮。他一直沒分派蒲安禮任務,到了這時,帳中沒接令的將官中,便以蒲安禮官職最大,坐得也最靠前,這個白少武只怕也是文侯安排的,此舉分明是要蒲安禮去送死,但蒲安禮已入文侯算計而不自知,不要說是他,我們邊上看的人也覺得蒲安禮一直在自告奮勇。

文侯道:“兩位將軍,請不必動怒。以武藝而論,兩位各有千秋,但蒲將軍當日敢直面蛇人來使而不墮軍威,實是我軍萬中無一的勇將。只是,蒲將軍確是……”

我暗自失笑,心想以蒲安禮這等有勇無謀的將領,文侯要算計他,實在是不在話下。以蒲安禮的性格,不可能再打退堂鼓的,而文侯還要再燒一把火。果然,蒲安禮擡起頭道:“大人,國若亡,家何在?多少將士浴血奮戰,蒲安禮一介武夫,豈敢畏刀避劍,請大人務必將此令給我。”

雖然我有些想笑蒲安禮,但他這兩句話鏗鏘有力,我也不禁有些感動。蒲安禮以前與我當百夫長時,還是個粗魯不文的人,整天三字經不離口,成了下將軍後,居然也出言大有威儀。

文侯又想了想,大聲道:“壯哉,唐侯在天有靈,定會爲有蒲將軍這等半子而驕傲。蒲將軍,接令!”

蒲安禮臉上一喜,道:“末將聽令!”

“此戰蒲將軍領本部五千人爲首攻,不在一鼓而勝,而在打掉蛇人銳氣。此戰勝負,都在將軍身上了。”

蒲安禮接過將令,大聲道:“末將得令。”

他站起來時,帳中暴雷也似喝了一聲採。蒲安禮的豪言壯語,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熱。蒲安禮這等重臣之子也毫不退縮,別人還有什麼可說的?所有人的情緒就象一堆火,又被澆上一桶油,直待沖天而起,熊熊燃燒。

回到前鋒營,曹聞道仍在指揮巨斧武士練習。因爲有五十個力士是新來的,尚不能走八陣圖,因此曹聞道將巨斧武士安排在當中,以八陣圖將蛇人分隔開,捲到中央後再以巨斧武士砍死。這等戰法其實也是孤注一擲的打法,但我自信,有這一支精兵,就算蛇人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強攻上來,我們也定能達到一個換一個。

而我心中,對文侯那種一直就有的隱隱的懼意又凸現出來。文侯的深謀遠慮,實在是太可怕了,幾乎他的每一個命令都有深意在,蒲安禮被他送到了絕地而不自知,屠方可不會說,路恭行是二太子的親信,也彷彿根本沒有察覺。

希望這是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現在我爲之而戰的,不是帝國,不是帝君和太子,不是宗室大臣,而是帝國的千百萬百姓,即使文侯仍在用計,那些計策仍是爲了千千萬萬的百姓的。

曹聞道讓那些巨斧武士稍息,和錢文義兩人過來道:“統制,文侯大人給前鋒營的任務是什麼?”

我道:“是守衛神龍炮。”

曹聞道皺了皺眉道:“神龍炮?這是個什麼東西?”

神龍炮因爲一直屬於秘密,直到今天才公開,我以前也沒和曹聞道說起過,他們是第一次聽到。我向他們說了一下神龍炮,錢文義咋舌道:“真的有這等厲害的兵器?”他馬上笑道:“怪不得文侯胸有成竹,看來這次我們是勝定了!”

我道:“天意難測,也說不上勝定了。以蛇人如此厲害的單兵作戰能力,直到今天也沒能將我們擊垮,當初我們想得到麼?”

曹聞道和錢文義都默然無語。的確,武侯南征軍全軍覆沒,這是我們永遠的噩夢,那時我真覺得世界已經毀了,所以天生下蛇人這種無法抵擋的妖獸。但也快兩年了,蛇人雖然一路北上,直打到霧雲城下,我們卻沒有當初預料的那樣毫無還手之力,在天水城,西府軍還能殺退那一支蛇人。這樣一想,我們現在連神龍炮真正的威力也沒見過,實在說不上有必勝的把握。

曹聞道忽然笑道:“統制,文侯大人不讓我們衝鋒,大概是在關照你吧,怕把你這個還沒過門的安樂王佳客給幹掉了,他在安樂王跟前不好交待。”

那天郡主和我在房裡單獨呆了一陣,曹聞道他們早就在亂猜了。還好曹聞道和錢文義都算得上有君子之風,如果是當初龍鱗軍的金千石,他一準會猜我和郡主兩人在房裡趁機**一類。我訕笑了笑道:“不要胡扯,這責任也頗爲重大,不要以爲是在後方呆着的。”

一想到金千石,我心緒不禁有些不快。金千石好色貪杯,性情與我不太相合,但那時他在我手下兢兢業業,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同伴。一想到在高鷲城城破之日他被蛇人亂刃分屍的情景,我的心就一陣陣悸動。

現在我的座騎也叫飛羽,金千石,你也該知道吧?我擡起頭,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

金千石,你英靈若在,就再來與我並肩作戰,讓我爲你報仇。

曹聞道大概見我一下變了臉色,忙道:“統制,我是說笑話兒的,你別往心裡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淡淡笑道:“曹兄,錢兄,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不論說什麼,我都不會怪你們的。”

曹聞道還沒什麼,錢文義卻有些尷尬。我心知他又想起了當初出賣我的事了,我雖然不提,他看來還是一直在心中留着個疙瘩。正想出言安慰他兩句,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讓他留個疙瘩也好,讓他知道我一直沒有忘記,也好讓他記得我的寬宏大量。

這時有個士兵過來行了一禮道:“統制,有位大人求見。”

大人?我吃了一驚,道:“是文侯大人麼?”

那士兵搖了搖頭道:“不是的,就一個人。”

我也失笑。文侯現在已是最緊要的關頭,有什麼事,準會派人叫我去,不會來見我的。那麼來見我的是什麼人?正想着,只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

那是張龍友!我笑了起來。方纔在營中和張龍友一直沒機會交談,散會後又不見他,原來他過來了。我走過去行了一禮道:“張先生,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張龍友臉色有些沉重,我的心也是一沉,小聲道:“出什麼事了麼?”

張龍友看看周圍,也小聲道:“楚兄,我們到你帳中談吧。”

我道:“好,好,這邊請。”

我讓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接着練兵,帶着張龍友到我帳中。走到帳門口,我突然想起剛纔的想法,腳步也一下慢了。

那不正是文侯的馭人之術麼?既推心置腹,用人不疑,又每步必留後路,以求轉寰的餘地。和文侯一塊兒久了,不知不覺的,我居然也用上了他的權術。

這時張龍友在身後咳了一聲,道:“楚將軍,進去吧。”想必是見我不進去,也有些急,我回過神來,忙道:“來,進來吧。張先生,我這兒可沒有酒,只能請你喝茶了,呵呵。”

張龍友跟着我進了營帳,坐了下來。我讓護兵進來沏了壺茶,張龍友心不在焉地喝了口。這茶剛沏,還很燙,他大概被燙了一下,“唏唏”地吹着氣。

他有什麼話要說麼?我對那來沏茶的護兵道:“你先出去吧。”

等護兵一出去,張龍友放下杯子,道:“楚兄,文侯大人分派給你什麼任務?”

張龍友解說完神龍炮後就走了,他也不知道我到底拿到個什麼任務。我笑了笑道:“大人讓我護衛神龍炮。”

張龍友皺了皺眉,我心知他定是覺得這個任務有點太輕閒了,說不定認爲文侯對我不夠重用,忙道:“神龍炮威力如此之大,蛇人吃過虧後一定把鋒芒都指向神龍炮,這任務也十分吃緊。”

張龍友卻象沒聽到一樣,呆呆地道:“是啊,是啊,我本以爲大人總會爲你的安危考慮,會派別人的。”

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好象他是知道我有這任務一般,忙道:“怎麼了?這任務再危險,總不比衝鋒危險。蒲安禮拿到的,可是首攻的任務。”

張龍友看了看四周,小聲道:“首攻是將蛇人引到一處來,確是吃緊的任務,但他隨時可以退回來。可是要守衛神龍炮,就沒這麼簡單了。”

我道:“這個自然,若是簡單,大人也不會交給我了。”想到文侯將如此重要的任務給我,我不免有些得意。

張龍友搖了搖頭道:“神龍炮的威力的確極大,但也有兩個致命的弱點,一個是移動不靈。一尊神龍炮重達數千斤,我一共也只鑄了二十尊,萬一蛇人攻過來,這二十尊神龍炮想拉回城池,是件很難的事。”

我不由一怔。的確,我一直沒想到這些,不過文侯也說過,這次攻擊也象賭博的孤注一擲,如果失敗,那帝國,或者說人類也完了,即使我擋不住蛇人,也不過比別人早死一陣而已。我笑了笑道:“人誰無死,爲國捐軀,死得其所。何況神龍炮威力如此之大,蛇人想衝到跟前來,只怕先死得七七八八了。”

張龍友又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神龍炮因爲威力太大,一炮吃藥三斤,火藥你也是知道的,我在試驗時測過,一尊神龍炮頂多只能連發三炮。打過三炮,炮筒都被燒紅了,根本不能再填火藥,不然自己會炸開的。”

神龍炮居然還有這樣致命的弱點!我大吃一驚,文侯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弱點,但他沒有說,只怕也是爲了讓士兵堅信神龍炮的威力吧。我正在擔心,轉念一想,笑道:“張先生,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燒紅了澆點水不是涼下去了麼?”

張龍友苦笑一下道:“我當然想過。可是炮筒是鐵鑄的,燒紅後一澆水,馬上就炸裂,根本不成,只能讓它自然冷下來。”

我搔了搔頭,心頭已涌起一陣寒意。我本來覺得以神龍炮這等威力,衝得到跟前的蛇人一定不會太多,那時以八陣圖配合巨斧武士,對付那些衝上來的蛇人實在遊刃有餘,如果不是張龍友來對我說,我根本想不到神龍炮竟然只能連發三炮。如此說來,我要守衛神龍炮實在是難如上青天了。我皺起眉頭道:“文侯大人爲什麼不對我說?”

張龍友又苦笑了一下道:“楚兄,那時我聽得文侯和畢煒說過,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便可以將神龍炮填上藥後讓它們自行炸開,當成一個大的火雷彈用。只怕,那時他是寧可犧牲你,也要給蛇人一個致命打擊。”

我不禁駭然。火雷彈不過是個小小的罐子,威力已非同小可,如果神龍炮當成大火雷彈用,那些碎鐵塊被炸開來時,蛇人固然難逃,我們這些和蛇人纏鬥的士兵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我知道文侯爲了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捨棄,但我一直暗自希望自己能在文侯心中代替甄以寧的地位,希望文侯不會犧牲我,可聽張龍友如此說來,只怕萬一事態緊急,我一樣可以被捨棄。

我沉默不語,張龍友大概怕我亂想,忙站起來道:“楚兄,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這只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唉,只希望蛇人能被神龍炮唬住,不要大舉進攻纔好。”

那是不可能的。我暗自說着。蛇人雖然很象人了,可能也知道膽怯,但它們仍然更象是野獸,往往不顧一切地衝上來。在野戰時一旦受神龍炮重創,蛇人肯定會拼命進攻,想要來毀掉神龍炮,哪裡會逃散的。如果文侯真有必勝之策,那時他也不會跟我說這是“孤注一擲”了吧。只是我也不想跟他說這些喪氣的話,只是笑了笑,道:“放心吧,文侯大人定會有萬全之策的。”

張龍友看着我,似乎驚詫於我的鎮定,半晌才道:“楚兄,第一次在高鷲城裡碰到你時,我就覺得你與旁人大不相同,看來的確如此。”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變了好多啊,越來越有大將之風了。”

我忍不住笑道:“張兄,你也越來越會拍馬屁了。”

這句打趣話讓張龍友也笑了起來,他搖搖頭道:“汗顏,你不要忘了我現在可是土府的主事員外郎。做官的人,要不會拍馬屁,那當什麼官。”

最早時碰到張龍友,他還是個不稚氣未脫的少年,這兩年過去了,他的樣子沒什麼大變化,但性格卻大大地改變了。我拍拍他的肩頭道:“我們是一塊兒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好兄弟,要是我再說什麼感謝的話,實在有些生份,但我還是想說謝謝你了。”

張龍友眼裡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也站起來,道:“楚兄,你可要保重,凱旋歸來,我請你喝酒。”

我笑道:“哈,你現在俸祿不錯啊,以前可從來不肯請客的。”

張龍友臉微微一紅,也笑道:“楚兄,你別罵我了。爲了這神龍炮,快一年我都沒出來幾次,以後一定補上。”

張龍友因爲受到文侯重用,我很少能見到他,以前在樹忠國碑一塊喝酒時我們說過永遠是兄弟,可我總覺得和薛文亦更合得來,即使是一直在前錢作戰的吳萬齡,好象也比張龍友更合羣一些。其實,在張龍友心底,也一定把我們這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看得很重吧,不然今天他也不會來了。

有些人什麼話都要說出來,有些人卻把話都埋在心底,張龍友一定屬於後者。

我握住他的手,道:“會的,我一定會回來喝你的酒。哈哈。”

雖然在笑,但我聽得出自己的笑聲也有幾分哽咽。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譁,當中夾雜着曹聞道的喝斥聲。我吃了一驚,前鋒營一向號稱精銳,雖然吳萬齡不在,但我按《勝兵策》領兵,軍紀也一向嚴整,從來沒有這種操練時喧譁的事。我放開張龍友的手,走出門去,喝道:“出什麼事了?”

曹聞道走了過來,臉漲得通紅,到我跟前行了個軍禮道:“楚將軍,有個新兵竟然持刀殺傷同伴!”

以前武侯治軍,還曾經在暗地裡鼓勵士兵互相決鬥,認爲這樣可以增加軍隊的勇悍之氣,此風在帝國軍中仍然存在,但我領兵以來,就明令士兵不得互相決鬥,違者軍法處置。聽得有人居然敢冒大韙殺傷同伴,我心頭也升騰起一股怒意,道:“是什麼人?”

曹聞道揚了揚手,有個人被反剪着手擁了過來,邊上一個士兵捂住肩頭,肩上還有血流下,想必便是那受傷的士兵了。我看了看那行兇者,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行兇的士兵擡起頭,道:“統制,屬下第七營簡仲嵐。”

這人的名字居然如此清雅,我倒吃了一驚,仔細看了看,這簡仲嵐年紀很小,不過十五六歲,大概是我在雄關城時補充兵員中的一個,相貌也十年俊朗,沒想到下手如此之狠。我看了看那受傷的士兵,道:“馬上去醫營包紮療傷。”

那士兵答應一聲,由另兩個士兵扶着走了。我讓反剪着簡仲嵐雙手的士兵放開他,道:“簡仲嵐,你爲何對同伴動手?”

簡仲嵐仰起頭道:“統制,屬下有一破敵之策,剛纔和鍾濤說了說,哪知他笑話我是胡思亂想,還辱及我的生身父母……”

邊上一個士兵插口道:“簡仲嵐,你也不要亂講,鍾濤不過是說了你那狄人的媽,他可沒說你爸的壞話。”

這簡仲嵐的母親是狄人麼?我看了看簡仲嵐,但狄人與中原人相貌相差無幾,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我道:“即使他出言辱及父母,你也不該動手。軍法第五,殺傷同伴者,不論何因,罪輕者責打,罪重者殺,你不知麼?快去向他賠禮,然後回來領打。”

簡仲嵐道:“我不去!他說我是狄人野種……”

他說得如此強梁,我心頭也有了怒意,道:“簡仲嵐,難道你不願領打,寧願受斬麼?”

我是想嚇嚇他,只消他軟下來,也馬馬虎虎打上幾棍便成了。哪知道簡仲嵐一梗脖子,怒道:“憑什麼我去向他賠禮?我定可受斬!”

這簡仲嵐也實在太不知好歹了。我怒意已起,喝道:“簡仲嵐,你若是再如此,我便只能動用斬刑了。”蛇人就在城外,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性命還有多久,這些士兵一定會有許多戰死在沙場上,我實在不想動用軍法中的斬刑。雖然軍法中說什麼“殺”的多了,我卻還從來沒用過。

簡仲嵐也怒道:“統制,你賞罰如此不明,算什麼統制!”

這個簡仲嵐實在太不明白事理,邊上曹聞道也聽不下去,喝道:“簡仲嵐,你怎敢如此對統制說話!”

簡仲嵐叫道:“我不管!就算是帝君,我一樣要說!他辱我母親,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的頭砍下來!”

邊上的士兵都有點**,我沒想到這簡仲嵐居然還如此強硬,當即舉起手喝道:“推下去!馬上……”

我正要說“斬首號令”,有個人忽然從我身後伸過手來,搭在我的手上。我扭頭看去,正是張龍友,他向我搖了搖頭,小聲道:“楚將軍,這小卒大有氣概,他這條命還是留着殺蛇人吧。你來記得當初你那護兵麼?”

張龍友的話很溫和,我的心卻象被刺了一下。他說的是祈烈,當初我在前鋒營當百夫長時的護兵。後來我調到龍鱗軍當統領,祈烈就繼我爲百夫長。當武侯因爲高鷲城絕糧,決定斬殺城中婦女以人肉充作軍糧時,祈烈爲了一個女俘,不惜以張龍友爲質,威脅武侯。那時我去勸過祈烈,但祈烈在知道此舉無用後,絕望得殺了那女子後自殺相殉,我一直引爲深憾。張龍友又提到了這件事,我也不由得又想起了祈烈。

那時我的情形與祈烈差不多,我也想過不惜一死也要保護我帳中的女俘,但最終還是借醉逃避了。我沒有做到的,祈烈卻做了出來,如果那時我也和祈烈做了同樣的事,也許我也早被武侯斬殺了吧?

張龍友一說起祈烈,我嘴邊“斬首”這兩個字便說不出來了。我看了看那簡仲嵐,他仍是傲氣十足地看着我,我微微吐了口氣,道:“既然你不願賠禮,那就加倍責打。拖下去,十軍棍。”

軍棍其實主是槍桿,很沉重,特別是把人摁在地上,一棍打下去,當時便能出一條淤青,十棍打下去,後背兩腿就會黑紫一片。我本來不想把他打這麼重的,只消他賠禮,打個五棍便最多了,那個被他砍了一刀的士兵也多半可以心平,誰知他會如此倔強。

十棍打完,簡仲嵐已站都站不直了,邊上有個士兵扶着他過來,他勉強向我行了一禮道:“謝楚將軍責打,但我是絕不會賠禮的。”

這簡仲嵐年紀不大,如此之硬也令人讚歎。我正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那個叫鍾濤的士兵正好回來了,他衝過來道:“統制,請你不要責打小簡了,我這張臭嘴也不好。”

這鐘濤身上吊着白布,沒想到他會給簡仲嵐求情。我看了看東倒西歪的簡仲嵐,他疼得嘴脣都失了血色,我低低嘆了口氣道:“送簡仲嵐去醫營醫治吧。”

軍棍打下後,他後背兩股全是血泡,得及時放出淤血,纔不至於有什麼後患。簡仲嵐向我行了一禮,一瘸一拐地便走,鍾濤連忙過去扶住他,小聲道:“小簡,對不住了。”

這鐘濤甚識大體,總算圓滿解決了這事。我掃禮了一眼周圍的士兵,喝道:“弟兄們,我們身在行伍,當有同袍之誼,如今大敵當前,萬事皆以戰事爲先。自己一軍兄弟,縱然旁人偶有失言,也不能對兄弟動武器。再有這等事情發生,定要斬首號令全軍,以儆後患。”

前鋒營都是些精壯漢子,有些年輕比我還大,他們看了看扶着簡仲嵐的鐘濤,同時低聲道:“遵命。”

處置好此事,讓曹聞道和錢文義接着領他們操練,我向張龍友笑了笑道:“張兄,我帶兵不嚴,這等危機關頭還會出這等事,讓你見笑了。”

張龍友卻沒有什麼取笑的意思,喃喃道:“令行禁止,令行禁止!楚將軍,你可漸漸已有古大將之風了。”

令行禁止,這是《勝兵策》中提得最多的話。這話原文是“爲將之道,令行禁止,雖誤亦行。”也是說,既使這命令是錯誤的,也得執行。

在軍中,威嚴比明察秋毫重要得多,要統御士兵,便要在士兵中樹起絕對的權威,只有這樣,這支隊伍才稱得上具有戰力。可是,我卻實在不喜歡這樣。

可也只能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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