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吳娟初到采薇這位皇后身邊時,確是想陪伴病中的薇姐姐,然後等薇姐姐病好了,求她給自已定下一門好親事,此後相夫教子,有薇姐姐的庇佑,順遂的過此一生。

可是當後來采薇選了幾家青年才俊問她的意思時,她默然半晌,突然跪下說她在幫着鄒晴幾位姐姐料理了些安女堂的事務之後,已不願再嫁人,願像鄒姐姐她們那樣終身不嫁,以一已之力獻身於天下女子的福祉。

采薇雖然有些詫異,卻還是準了她所請,就讓她跟着着書寫文的鄒晴,做些謄寫校對的活兒。爲了能寫出更多更好的小說出來,鄒晴自然是不可能總待在宮裡伴着采薇,而是四處遊歷採風,收集些寫作的素材。隔上一兩年,纔會回京和采薇相聚半月。

是以這些年,吳娟是一直跟在鄒睛身邊的,知道采薇再度有孕的喜訊後,便主動請纓要回長安去照料她的薇姐姐。采薇正想有一個信得過的人替她打探內閣同外頭的動向,便答應了她所請,卻沒讓她進宮長伴着自已,而是將她安排在設在長安的安女堂好方便替她打探消息。

吳娟見不能伴在采薇身邊,雖然有些失望,可還是盡職盡責的將采薇不再問政後朝堂上所有關係到女子權益的政務全都彙總到一起,連同內閣夫人寫好的條陳每隔三天送到宮裡頭一次。

她原本是真想受人所託,忠人之事的,可是偏巧她頭一次去給采薇遞消息時,在長生殿外頭好巧不巧的遇見了元嘉帝。

時隔多年,當吳娟再次見到那身着明黃龍袍的偉岸男子,她的心瞬間就亂了,再也不是她自已的了。

元嘉帝只是隨意朝她點了下頭,腳下沒有絲毫停頓的繼續朝外走,她卻忽然鬼使神差對着他的背影喊道:“還請陛下留步,民女……民女有一事事關皇后娘娘,不知該如何是好,想請聖上裁奪?”

而皇帝陛下果然在聽到她說出皇后娘娘這四個字時停下了腳步,讓她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當年她婉言謝絕了采薇給她選的幾個青年才俊,采薇問她喜歡什麼樣的男子時,一抹明黃色的身影突然浮現在她心間,於是她才明白,爲何那一個個青年才俊再是出色優秀,也都入不了她的眼。

因爲他們再英俊出色又如何能比得上年輕有爲、丰神俊朗的一國之君、天下之主呢?何況這位天子貴爲九五之尊,明明可以三宮六院、佳麗三千,卻只對一個女人一心一意、專情不悔。爲了她的薇姐姐不管衆臣如何苦勸,連一個妃嬪都不納,即使薇姐姐生不出兒子來,也仍是對薇姐姐千般疼愛、萬般寵溺。

這樣的男人才值得託付終身!纔是女人真正的良人,一生的歸宿,是女人所能夢寐以求的最大幸福!

可是這樣好的男人,卻是她的姐夫,她便是再對他心存愛慕,也無法宣之於口。所以她才婉拒了采薇想要說給她的親事,毅然決然的說她終身不嫁,幫她打理安女堂的事項,爲了只是希望能留在采薇身邊好多看他幾眼。

她一遍遍的對自已說她會將這份不敢爲人知的情愫深埋入心底,只求能多看他一眼就好。可惜就連這點小小的念想,老天也沒能讓她如願。這十幾年間她隨着鄒晴四處採風,便是偶爾回宮,能見到元嘉帝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她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五年前的事兒了,還只看到了他一個背影,連個側臉都沒見到。

她本以爲這麼此年過去了,整整五年都沒見到他一面,自已的心思也該淡了,可誰想此次回京,狹路相逢,他漫不經心的一眼掃過,她一顆心又頓時迷失其中,再也找不到出路。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心上之人快步走到她身前六尺遠的地方,皺眉問道:“何事事關皇后?”

吳娟被他一雙銳利的眸子盯得低下頭來,只覺雙頰滾燙如火,囁嚅道:“娘娘……娘娘命我將內閣條陳和一些宮外發生的事兒告訴給她知道,我自當惟命是從。可是……可是我又怕,怕萬一娘娘看到有些消息心頭不快,影響到腹中的龍嗣,所以……我……,我左右爲難,正好見到陛下,就忍不住……”

秦斐聽到這兒,已經全明白了。他雖鄙薄她心裡頭那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不自覺的又離遠了一步,冷冷地道:“難爲你這般惦念皇后的身子,這幾□□堂上並沒什麼阿薇關心之事發生,你手裡的東西朕就懶得看了。你若是真爲了你的薇姐姐好,自當不讓她有任何煩憂之處。”

他言辭冰冷,吳娟聽在耳中,卻如沐春風,自以爲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連忙答道:“是,民女知道該如何做了,還請陛下放心,不該讓皇后娘娘知道的那些煩心事,民女會在娘娘面前一概不提。

秦斐冷笑一聲,轉身而去。恨不得立時就把吳娟給攆得遠遠的,阿薇待她那樣好,她竟然還有臉肖想她的夫君。秦斐沒覺得自已魅力勾人,只覺得噁心,可真要把這已生二心的女人在這當口趕走,他又怕阿薇多心。

許是懷孕的緣故,阿薇這些日子很是有些喜怒無常,弄得他在她面前是動輒得咎,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再說,攆走了吳娟,阿薇只怕又要找別人替她打探消息,還得要他去費心,倒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暫且先不發落吳娟,派個人盯住她,確保她沒在阿薇跟前說些不該說的話,等過完年,最遲三月之前,就想個法子讓她滾蛋。畢竟這種人,放她在身邊待得時間越長,保不定她什麼時候就給你弄出點幺蛾子出來。

可是他還是晚了一步。

長生殿裡,采薇半倚在美人榻上,靜靜地聽着吳娟結結巴巴的陳述。

吳娟好容易才磕磕絆絆地說完,偷偷覷了一眼,見她的薇姐姐乍聽到這麼要緊的消息竟然仍是神色平靜如常,臉上半點焦急氣憤的神色都沒有,不由得心中更加忐忑起來。

自從上次無意中巧遇了一回元嘉帝后,無論她如何留意,都再沒能碰到過他。一連好幾個月沒能見到她心心念唸的陛下,讓她心裡如百爪撓心般說不出的難受。

方纔進來這長生殿,她也不知是怎麼了,突然張嘴就把這《配婚令》的事兒給講了出來,然而現在便是後悔也晚了,她只能硬着頭皮問道:“娘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采薇仍是半閉着眼睛,看也沒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前幾天阿斐曾跟我提起過此事,說是那幫大臣們嚷嚷什麼各地鄉野有好些男子娶不上媳婦,而現在好些女子明明年歲大了也不願出嫁,想要朝廷頒佈一道《配婚令》,‘凡女子年十五不嫁者,使縣吏配之。’我當時還跟他說,與其行這什麼勞什子《配婚令》還不如先頒下一道《廢妾令》,倒更有用的多。”

吳娟聞言,大驚失色,她萬萬想不到元嘉帝不許她將這些會影響到采薇心緒的消息告訴給她知道,自已卻主動告訴她,這,這——

她還來不及細想這後頭的深意,采薇又問道:“這幾個月來勞你替我打探消息,只是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那幫大臣們一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怎麼之前三個月一直是風平浪靜,難道半點兒動靜都沒有嗎?”

吳娟情知瞞不過去,忙跪下道:“還請娘娘恕罪,前頭幾個月,那邊是有些小動作,可是我怕娘娘知道了,心中不痛快,會對您腹中的小皇子有個什麼不好,便自作主張沒敢告訴您,還請薇姐姐饒過我這一次,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既然說是爲了我的身子着想,那怎麼這一回又跟我實情相報了呢,就不怕我突然知道這麼個壞消息,動了胎氣?”

吳娟額上冷汗滾滾而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是看這回事態緊急,關係重大,不敢再隱瞞不報,怕一旦真被他們弄出個《配婚令》出來,會,會對咱們女人大大不利。”

采薇終於睜開眼睛,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將她看得如坐鍼氈,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才收回那令她無顏以對的清冷目光。

“你有心了,回去好生歇一歇罷!”采薇淡淡道。見吳娟還想再開口說些什麼,便揮了揮手,早有兩個宮人將她“客客氣氣”地送出了長生殿。

枇杷瞪着吳娟的背影,恨恨地道:“姑娘,您都知道她背地裡弄的那些小把戲了,怎麼就這麼輕易放過她了?連半點兒懲處都沒有。”

采薇嘆了口氣,“我不罰她,是因爲我知道陛下出手只會罰得她更重。”

香橙她們幾個立時就懂了,先前這吳娟按陛下的意思事事瞞着自家姑娘,可這回她竟然沒再瞞下去,而是心懷惡意的將這麼一件大事給捅了出來,看陛下還會再饒過她。

采薇卻是想到的更多,秦斐前幾天主動跟自已提起《配婚令》一事,一是怕自已見一連幾個月朝堂上半點風波不起生出疑心,二是若這回吳娟仍對自已隱瞞下去,正好讓自已明白吳娟不可信,此後自然會遠離了她。便是自已問出她隱瞞的緣故來,秦斐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已在他身上揪不出半點錯來,只會從此將吳娟遠遠的打發了。爲了他們之間的夫妻之情,秦斐倒也真是煞費苦心。

若是他沒費這個心思,先下手爲強,今兒被吳娟搶到頭裡告了他一狀,那這收買自已手下的人,故意不讓自已知道前朝政事的一口黑鍋可就被吳娟給扣到他頭上了,雖然這口鍋他背的一點兒也不冤枉。

所有的雞蛋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裡,采薇深知其理,所以她並沒有只靠了吳娟一個人來幫她打探消息,她還另佈置了幾個人,可那幾人遞進來的消息也都被人暗中動了手腳,全都是和吳娟一樣的米分飾太平。最終只有一個人把真實的消息傳了給她,因爲那人按她的囑咐晚了兩個月纔開始遞消息,這才躲過了某人的眼睛。

她沒有料錯,一旦她暫時離開朝堂,那幫男臣們必然會有所動作。她去年臘月開始不問政事,安心養胎,正月就出了一件“小事”。

她獨掌朝綱的這些年,早恢復了西秦和北秦時的習俗,默許正月十五的上元之夜,男女皆可出外遊街觀燈。然而這一年的上元夜,在不少地方都發生了出外觀燈的女子被一些無良男人強行非禮,更有被流氓毆打侮辱的,結果告到官府,地方官府竟出了張告示,禁止婦女往後再在上元夜出遊,說是“凡系良□□妾,務須恪尊閫教,再有出外浪遊,致生事變,一體究罪。”*卻半句不提懲治罪犯之舉。

就是從那時起,全國的風向開始慢慢變了,各地紛紛開始限制女人們的活動空間,別說出去逛個街買買首飾頭面什麼的,就連去寺廟燒香都被禁止,說是什麼女人在外頭行走危險不安全,實質不過是想重新將女人關在家裡。

二月初三有大臣上書,建議讓女人們迴歸家庭,以相夫教子照料老人等家事爲重,至於紡織什麼的,男人也可以學着做嘛!沒道理這女人會幹的活兒男人反倒學不會的。

二月初十,因《女兒英雄傳》、《奇女志》、《平陽公主傳》、《女船長見聞錄》等小說傳記而名滿天下的女作家李清昭爲反抗其夫想奪其稿費而每日毒打她的家暴之舉,而將其告官。因知若告他家暴,官府絕不會受理,便告其任州府長吏卻貪贓枉法,雖將其夫送入了大牢,可她自已也因背上以妻告夫的罪名而身陷獄中。

二月十四日,通州一名男子在打死結髮妻子後,只坐了五年大牢就出來了,又打死了第二任妻子,仍是隻判了五年,而同是通州的一位婦人,在被丈夫毒打了二十年後,爲了保護她最小的兒子不被丈夫打死,舉起菜刀砍了丈夫二十多刀,即使上千名女子替她請願,也仍是被判了死刑。

二月二十日,兵部尚書諫言請將十萬女兵全數卸甲歸田,除戰功最爲卓着的秦涼玉獲封將軍外,其餘諸女將一概均無軍銜,並從此裁撤女兵的建制。

二月二十五,朝中數十位大臣聯名上書,要秦斐關了安女堂,覺得安女堂讓女人們可以免費讀書識字,還能在絲廠做工領到豐厚工錢,卻不對男子開放,是對男人們極大的歧視與不公。

所幸秦斐信守了曾對她許下的諾言,將奏請關了安女堂及卸甲女兵的摺子駁回不準,那些大臣們見無法撼動安女堂,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提出《配婚令》這麼個主意來,想要把女人們全逼回家裡去繼續成爲某個男人的私產,爲他生兒育女、做牛做馬。

秦斐雖然選擇將此事告訴她,並保證一定會料理得讓她滿意,可是一想到他之前對她的隱瞞,還有他保證時眼底那一抹猶豫,都讓她心底越發不安起來。

只怕秦斐也知道這回的《配婚令》他是再瞞不過去,這才主動跟自已說了。可他卻還是說得有些避重就輕,他只說他會解決,卻隻字不提朝庭明令未下卻已有好些州縣開始行逼婚之實,以致不少當地女子憤然而起的種種抗爭之舉。

采薇敏銳的感覺到秦斐在這件事上對她的隱瞞並不只是擔心她的身子,而是還有別的一些原因。這背後的原因讓采薇越想便越是心裡不舒服,她終於沒忍住,將剛喝的一碗安胎藥全數吐了出來。

腹中的寶寶似是感應到什麼,也開始在她肚子裡不安分起來。采薇輕撫着隆起的腹部,脣邊浮起一絲有些無奈的苦笑,她固然深愛她腹中的寶貝,可若不是因爲她要懷孕生子,她怎麼會暫時離開朝堂,以致出現今天這些後果。

所以那些男人們很聰明,他們不再想着關了安女堂,裁撤女兵,而是直接把女人們隨便配給個男人,將她們趕回家庭,讓她們去忙着給男人生兒育女,再也顧不上其他。

雖說女子的體力是不如男子強壯,可就算女人每月會流幾天血,只要她不懷孕生子,其戰鬥力也並不比男人遜色多少。尤其她建起的那一支女兵,人人均使□□,戰力比男人們還要彪悍。

可是一旦懷孕,女人便立時身處弱勢,十月懷胎方能瓜熟蒂落,男人們甚至不用家暴女人們,他們只要讓女人一年一個的生孩子,就能徹底的將她們控制住。

生育原本是上天賦予女人最爲神聖的能力,可是在某些時候卻也成爲女人最大的軟肋,即使她貴爲皇后,身爲一國之母,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