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饒是采薇一向淡定從容,聽到這裡,也不禁有些後怕,忙問甘橘後來如何。

“幸好我和姑娘因爲在海里泡了一晚上,雖被救了起來,卻雙雙發起了高熱,高燒不退,那家人也沒錢給咱們請醫抓藥,隨便採了些草藥熬成水餵給咱們,見半點兒效用也沒有,反倒病得越發厲害,怕咱們死在他們家裡不吉利,便把咱們又給扔到了海灘邊兒上。”

“那咱們又是怎麼到的這裡?”

“錢夫人有一個貼身丫鬟,她老家恰好就在那處小漁村,因她母親重病,求錢夫人給她幾天假回家看望,她去海邊礁石上撿海蠣子時恰好見咱們躺在海灘上。在金陵城中她是見過咱們的,知道姑娘您的身份,便趕緊喊了她兄弟把咱們擡到她家裡好生照料着,又給錢夫人送了信,然後咱們就被錢夫人親自接到這錢府裡來了。”

采薇先前一聽這裡是錢牧齋的府邸,便猜到她們能到這裡,多半是因爲剛嫁給錢牧齋做了繼室夫人的柳如詩的緣故。

她和柳如詩、李湘君二人在金陵時雖只相處了三日,彼此卻都有一種相見恨晚之感,三人姐妹相稱聊的極是投契。後來她二人分別嫁了給錢牧齋和候朝宗,采薇又忙着幫秦斐料理各項事務,彼此間就少了來往,不意今番竟是得她之救。

甘橘繼續道:“錢夫人把咱們接了回來,請醫問藥,照料的極是精心,因我只是受了些海水的寒氣,服了藥之後沒幾天燒便退了。姑娘卻是不但受了寒,因爲泡了海水,您臂上未愈的箭傷又發作起來,一直高熱不退。那大夫說是您先前太過勞心費神,過於耗費心力,煎熬心血,因此這病要好得慢些,可眼見二十多天都過去了,您還是昏迷不醒,奴婢簡直擔心死了……”

甘橘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采薇一聽她竟病了二十多天,人事不知,也不知如今外頭情勢如何,心下大是不安。忙命甘橘去跟柳如詩說上一聲,就說她醒了,想跟錢夫人謝過救命之恩。

不過片刻,柳如詩便如一陣風般奔了進來,手上還捧着一個極精巧的食盒。

她見采薇斜靠在牀頭,雖容色蒼白憔悴,卻仍是眼含微笑地看着着她,不由眼眶一紅,哽咽道:“王妃妹妹,如詩萬想不到他日再見,竟會是這般情景。”

采薇朝她眨眨眼,笑道:“只要你我還能再見,便已是幸事。我還要多謝姐姐活命之恩,若不是姐姐同你那位丫鬟相救,只怕我此時早已魂歸地府了。”

柳如詩坐到她牀邊,握着她手,面有慚色道:“王妃妹妹快別這麼說,當日在金陵城中,韃子還未到城下,我們就先不告而別,倉惶而逃。我夫身爲朝廷命官,實在是有愧於朝廷。我雖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得已而從之,但臨走之時迫於夫命,隻言片語也不曾告於王妃妹妹就不辭而別,實在是有負妹妹之前待我的一片情意。”

原來當日揚州被圍之後,韃子雖還未打到金陵,但金陵城中已有不少官員貪生怕死之際腳底摸油,溜之大吉。反正當時施道鄰已不在金陵,臨川王又病倒在牀,人事不知,頗有些官員自恃無人管束,爭先恐後的收拾細軟帶着家人離開金陵,半句交待的話都沒有,能像錢牧齋這樣好歹還在屋子裡留下封因病告老回鄉的辭官信,那都還算是有點良心的了。

其實這些官員的動向采薇當時都是知道的,仇五還曾問她是否要將那些官員抓回來,她卻搖了搖頭。與其讓這些毫無鬥志的國之祿蠧留在金陵城裡,到時候添亂,還不如隨他們去,省得他們到時候再幹出什麼通敵賣國、開門獻城的惡事兒來。

采薇將左手覆在她手背上,語音微弱道:“自家姐妹,何必說這些,難道我還能不知道你們的苦衷嗎?”

柳如詩本是個心性豪爽的女子,也知采薇確是不會在意這些,便也笑道:“先前大夫說你這一二日便會醒來,若是你醒了,先給你用些小米粥,最是養胃。來,先喝一口嚐嚐看!”

柳如詩親自喂她喝完了一碗小米粥,又給她餵了一盞溫水漱了口,重在牀邊坐下,看着采薇道:“王妃妹妹想來定是有些話要問我的,若是你現下覺得精神尚可,你問什麼,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若是你覺得累了,不妨先歇上一會子,等你大好了,我再告訴你也不遲。”

采薇雖覺有些睏乏,卻仍是搖了搖頭,“柳姐姐,我這一病二十天多,外頭髮生了些什麼事兒都不知道,還請姐姐千萬說給我知道,自金陵失守後,如今江南這邊是個什麼情形?”

柳如詩長嘆一聲道:“金陵失守後沒幾天,韃子就開始大肆散佈一個消息,說是麟德帝和孫太后,還有跟着他們到雲南去的宗親大臣已全被韃子的英親王阿朗格所俘。”

“什麼?”這條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人,采薇不由驚呼出聲,但跟着她就覺得有些不對。畢竟孫太后可是帶了十萬兵將護着她和麟德帝逃往雲南的,雲南當地也有駐軍,而從金陵到雲南這一路上,和阿朗格的韃子軍之間隔着貴州、四川這兩個大省,那韃子便是再兵強馬壯,用兵如神,也不可能一下子打過川貴,跑到雲南去將麟德帝的車駕一網打盡。

她忙問道:“難道韃子已經攻入四川、貴州兩省了嗎?”

柳如詩搖了搖頭,“韃子是這麼說的,有人說這消息是真的,可也有人說是假的,如今兵荒馬亂,各種謠言四起,也不知到底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還有謠言說——”

采薇見她欲言又止,問道:“說什麼?可是同我家殿下有關?”

柳如詩點點頭,“先前我們聽到消息,知道臨川王殿下在沒有任何援軍前來支援的情形下,苦守了金陵十七天。便是最後城破之時,也還重創了韃子,就連韃子的豫親王都受了重傷。但城破之後,臨川王殿下卻不知所蹤,我們都盼着殿下能平安無虞,千萬別落在韃子手裡。”

“後來沒過幾天,有一夥倭寇夜裡偷襲靖江府的海港,眼見守軍不敵,海港就要落入倭寇手中,突然江面上又來了一支船隊,幫着守軍一道趕走了倭寇。到了第二天,靖江守軍才知道原來那些人便是隨臨川王殿下堅守金陵城最後倖存下來的兵士。他們說城破之時,因不願臨川王殿下落入韃子手裡,硬是護着受了傷的殿下從水路逃了出來。”

“可是還沒等大家夥兒慶幸臨川王殿下還活着,就又聽到了另一個噩耗,殿下在指揮兵士同倭寇作戰時,被寇首一炮擊中了座船,同周師爺一道落入海中,生死不明。靖江府的軍民百姓,已經在海里搜尋了大半個月,仍未找到他二人的半點蹤跡。”

“可是我卻不知,同殿下一道落水的,竟還有王妃妹妹同你的貼身丫鬟。”柳如詩深知臨川王夫婦彼此間的伉儷情深,因而對采薇或許同臨川王一道也在那艘船上,是半點也不吃驚,她只是奇怪爲何那些人只說是要搜尋落海的臨川王,卻隻字不提臨川王妃。

采薇知她心中定有疑問,想了想道:“那些搜尋的兵士之所以不提臨川王妃也落海了,是因爲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這王妃當時也在船上,因爲那一個月以來我一直以另一種身份伴在殿下身邊。”

柳如詩見她聽了夫君至今仍是下落不明時臉上半點心焦悲慼之色也沒有,已是心中驚奇,再一聽她這話,不由驚訝道:“難道王妃妹妹一直待在金陵城中,同殿下一道苦守了那十七個日夜?”

采薇笑了笑,“姐姐雖身爲女子,卻頗有一股俠氣,雖交淺亦可言深。實不相瞞,自從殿下守城以來,我一直女扮男裝以周師爺的身份,伴在殿下身邊。因爲他不能離了我,我也不能離了他,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要在一處的。同倭寇激戰的那一晚,正是爲了救落水的我,他也跟着跳了下來,還有甘橘這傻丫頭。”

因她假扮秦斐之名守城一事實在事關重大,一旦泄露出去,被人知道真正的臨川王竟然在韃子還沒到金陵的時候就離城而走,實在是太有損他的英名。她雖儘量對柳如詩以實相告,關鍵之處卻只得虛言一二。

柳如詩頓時明白了這位王妃的無奈。她早知道臨川王身邊有一個智囊周師爺,卻到今天才知道所謂周師爺其實就是周王妃。她先前雖只同這位王妃相處了短短三日,卻已知她端的是驚才絕豔。

那等驚世的才華若是隻能鎖在深閨,做些針線女紅、料理家事、相夫教子,真真是暴殄天物。偏生如今這世道又不比先前北秦時的風氣,對女子定下了諸般嚴苛的規矩。若她以女子的身份留在軍中,不但諸多不便,且名聲也不大好聽。這才只能女扮男裝,伴在夫婿身邊,助他料理各項事務,難怪她二人從海里被救起來時,是身着男裝而非女裝。

柳如詩在心裡感嘆不已,既佩服她效法木蘭,女扮男裝隨夫守城之舉,也敬佩臨川王其人心胸之廣,待妻子情意之深,願意讓妻子在大庭廣衆之前盡情展露她的才華,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天下間能做到這般對妻子平等相待的男子能有幾人?

只可惜這位殿下此時卻不知身在何處,是否尚在人間。柳如詩不由問道:“天幸王妃同甘橘爲人所救,那臨川王殿下呢?王妃可知殿下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