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秦斐再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在采薇心中的份量和他岳父大人那是沒法兒比的,不由訕笑道:“岳父大人怎能是旁人呢,我同你一道想他可好?”

采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旋即正色道:“如今那豪鐸都已經攻下徐州了,你還有心思吃這些飛醋,倒是忙正事要緊。”

“你怎知我沒在忙正事,那陳與階難道不是我尋來的?”

這陳與階不但是大秦第一個製出火炮的徐廣啓的外甥,更是他的學生,不但將徐廣啓的制炮經驗全都學了去,還曾專門到泉州一處天主教堂的鑄坊學過鍛造之術。自從秦斐尋了他來,又給他看了采薇整理出來的西夷諸國算學、物理的精要之後,他已研製出一種不易炸膛,且威力更大的火炮來。

“陳先生確是位熟知一應火器的大才,既懂鑄造之法,又明製作之理,且有不少新的想法,若是能再多給他些時間,再研製出更輕便、射程更遠的□□來,咱們就再不用懼怕韃子的騎兵了!”

“那得咱們先力保江南不失才成,我這些時日冷眼旁觀,覺得施道鄰此人,雖是孫後一黨,也有些私心,但他確有一顆爲國守土的耿耿忠心。可他雖有保家衛國的這份雄心壯志,也得有那份能耐才成!”

“他倒是連飯都顧不上吃的一心撲在防務上,可惜全沒忙到點子上,還堅持己見、剛愎自用,就是不肯聽人勸。先前我再三勸他派人好生把守徐州和江北四鎮,守備圖我都給他畫好了,可他就是不聽我的,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結果徐州也被韃子佔了。”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這金陵城是斷不能再讓他來瞎指揮了!”

秦斐本已將一切佈置妥當,打算在四月初十這一天藉着請施道鄰過府赴宴之時,多灌他幾杯酒,然後想法讓他突然生上一場“大病”,他好趁機接管金陵城中的一應防務。

只可惜,秦斐想的雖好,天公卻不作美,他本想用些讓人昏睡之藥讓施道鄰病倒在牀,不能理事,沒想到就在他動手的先一天,他自己忽然先就倒了。

他一向是卯時就起來去練功的,可是這天早上采薇醒來發現他竟仍在牀上睡着,便覺得有些不對,輕喚了他好幾聲,見他仍是背對着自己理也不理,急忙將他扳過來一看,心便猛然一沉。

采薇見他滿面通紅,手放到他額上,猶如觸到一塊火炭一般,竟是他的舊病又犯了,發起高熱來。

秦斐前一天晚上還和她說笑來着,說是今年都過了三月了,他這舊病還沒來找他,想是因爲他如今腎氣充盛,連隱疾都好了,這陳年的舊病興許也就順帶着痊癒了呢。

哪知這麼快就被打了臉,他的舊病不早不晚,偏選在這麼要緊的時候發作了,於是給施道鄰設好的鴻門宴只得再推後幾日。

采薇初時倒也並不怎麼擔心,前兩年他每到三月時都會發作一次,每次也不過七天就好了,哪知這回請了苗太醫來細細看過,又是用藥施針,十天過去了,秦斐的病卻是一點起色也沒有,仍是渾身忽冷忽熱,每日燒得昏昏沉沉。

而此時,施道鄰已經離開金陵,前往揚州。因爲豪鐸的騎兵已經將江北四鎮全數攻下,若是鎮守四鎮的四位將領能團結一心、精誠一致的話,斷不會才幾天的功夫就被韃子全數擊破。甚至還不等豪鐸的大軍開到眼前,那四位將軍中的兩位就已經先自己打起來,一死一傷。

施道鄰本以爲有這四鎮守軍在前,至少能將韃子先抵擋一兩個月,而有了這些時間,他就能將金陵的各項防務理出個頭緒來。

哪知那四鎮守軍就跟個擺設一樣,被韃子摧枯拉朽一般全滅,大軍長驅直入直逼揚州。

麟德二十四年四月十九,金國豫親王豪鐸一聲令下,韃子的騎兵如潮水般涌向揚州城。

雖說揚州城在施道鄰的匆忙佈置下,守備並不如何完善,甚至纔開戰一天就有兩位總兵撥營出降,然而卻依然在韃子紅夷大炮威猛的火力下堅持了長達六天之久,直到四月二十五日彈盡糧絕才陷落敵手。

“起先,在同韃子的對戰中,我軍因運過去數門新改進的重炮,還是略爲佔優的,轟殺了不少韃子,連他們的一個貝勒都被我們的大炮炸成了碎塊。且因韃子的狗皇帝在燕京頒了‘剃髮令’,強令我華夏兒女剃髮易服,不許咱們再穿穿了幾千年的漢家衣冠,倒要去穿他們的馬褂,剃他們的金錢鼠尾頭,還說什麼‘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這讓人如何能忍?”

“便是揚州城中百姓不是個個都識文斷字,卻也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輕易就剃髮易服,先前蒙兀佔了中原時也不曾定下這般沒天理的‘剃髮易服令’。因此城中百姓無不同仇敵愾、踊躍參戰、共御外敵。”

“好些百姓奔上城頭搶修防禦工事,或是協助兵士巡城,連婦女老幼也都不閒着,蒐集磚石、石灰,趕製刀槍弓箭。有些老母爲免兒子的牽掛,竟一頭撞死在石碑上,好讓兒子專心守城。”

“只恨韃子的火炮門數仍是多於我軍,他們全部炮口都對着西北角城牆猛轟,跟着便是潮水一樣的韃子步兵涌了上來。”

“韃子仗着人多,不管我們火力再猛,箭矢再密,也個個不怕死的衝過來,到最後,西北角城牆下的屍體越堆越多,有些韃子甚至根本就不用雲梯就能爬上城牆。看着韃子兵一個個的站上城牆,我們的守軍就開始慌了,丟下火炮弓箭,個個爭先恐後的開始逃命,連城門也沒人守了,大家都只想着在城中民房裡尋一處藏身之處好逃命,卻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了最後又有誰能逃得掉呢?”

從揚州逃回來的仇五正一臉慘痛地跟采薇和紅娘子說起揚州城破時的情形。

因施道鄰見陳與階改制過後的火炮確實厲害,便命他做了兵部司務,去揚州時也將他帶了去。采薇怕他在戰火中有個什麼閃失,痛失此火器良才,便派仇五跟在他身邊,嚴令他倘若揚州不保,定要保陳與階活着回到金陵。

他雖將陳與階活着帶了回來,但兩人身上都是一身的傷,勉強奔入金陵城中就都暈了過去。還好采薇早派了人守在城門口,急忙將他二人接回府裡請苗太醫細加診視。

仇五一醒過來,便要將揚州的情形詳細稟報給采薇知道。

“施尚書見南門也被韃子佔了,他手下的守軍又逃了大半,知道已無力迴天,揚州城是守不住了,他倒也有些氣節,寧願自刎而死,也不肯降了韃子,屈身事敵。他身邊所餘的部下見他死了,也都紛紛力戰而亡。還有不少百姓或同清兵巷戰而死,或自殺身亡。”

“因陳司務受了傷,暫時挪動不得,出不了城,我們只得先藏身在城中一處隱蔽之所,一連待了十天。哪知這十天裡,我們才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城破後,韃子說我們不但不主動出降,竟還敢激烈反抗,便大肆屠戮劫掠。於是,揚州變成了屠場,空氣中到處都瀰漫着濃烈的血腥味,即使我們躲在地窖裡,各種男女老幼臨死前的慘叫哀嚎聲,仍是聲聲入耳,從早到晚,從未止歇!”

“我忍不住曾悄悄出去一看,才發現昔日繁華富庶的揚州城早已變成了一座遍佈血色的修羅場。到處是肢體殘缺的屍首,尤其女子們拒辱自殺者不計其數。還活着的諸婦女長索繫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許是老天都看不過眼這般的人間慘象,一連下了好幾天大雨,可便是大雨也不能阻止韃子繼續他們屠戮無辜的兇殘暴行。”

“韃子一連屠殺了十日,方纔封刀停手。我們也終於能從地窖裡出來,出城趕回金陵。從我們的藏身之處到城門那一段路上,遍地都是死屍。行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爲五色,塘爲之平。我們途經一宅,是廷尉永言姚公居處,從其後門直入,屋宇深邃,處處皆有積屍。”

“這些道路積屍既經積雨暴漲,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內潰。穢臭逼人,復經日炙,其氣愈甚。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成如霧,腥聞百里。我們幾乎是掩着口鼻,恨不能連眼睛也掩上倉惶逃出的揚州城。”

“王妃,我逃出城之前聽到韃子說再休整兩日便要來攻金陵。如今殿下病成這樣,不能理事,咱們到底是守是逃,還請王妃早做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