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回

那浪來得太猛,采薇只覺得眼前一黑,她便沉入到寒冷如冰般的海水之中,可即使在這一片冰水裡,似乎仍有一絲暖意從她身後傳來,因爲她的身子正被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如墨般陰沉的海底沒有一絲光亮透入,她的身子在海水中不由自地浮沉上下,無法回頭去看她身後之人一眼。她也並不需要回頭,因爲不用去看她也知道此刻緊抱她在懷的人是誰。

在小舟上時他就替她遮擋風雨,更在小舟傾覆的那一刻起,將自己緊緊地抱在懷中,似乎生怕自己被海浪衝走,他抱得是那樣的緊,緊得她漸漸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

秦斐卻知道她這是在水下太久,肺裡的氣快用完了,他是習武之人,又應變機敏,早在落海前深吸了一口氣,運起了龜息之法,自是比采薇能撐得久些。

他見采薇情形不對,半點也沒猶豫,便將她轉向自已,果斷吻上她的雙脣,緩緩度氣給她,好讓她能多撐上一些時候,等到這一個浪頭過去。

他一邊爲采薇度氣,一邊雙腳踩水,不讓他二人的身子繼續沉下去,等他感到那一個巨浪已過,急忙託着采薇向上游去,將頭露出海面。

他二人匆匆換了幾口氣,見又一個巨浪兜頭落下來,秦斐忙將她又拽沉到海里。采薇此時已明白了秦斐的用意,知道當這巨浪來襲之時,潛在這海水裡反倒是最爲安全的,若仍將頭露在海面上,萬一被那浪頭打暈了,那就真是一點生機都沒有了。

他們在這海里數次沉沉浮浮,初始采薇還能有力氣也踩幾下水,好幫秦斐減輕些負擔,可重複了幾次之後,她又累又冷,再也沒有半分力氣自已動作,昏昏沉沉之間,只覺她身邊這個緊抓着她不放的男人竟似變成了一艘小船的模樣,讓她依身其上,只要靠在他的懷裡,便是風再急浪再兇,他也能帶她穿梭於風浪之間,將她送往堅實的陸地。

當她再醒來時,她確實在一處堅實的所在,但卻不是陸地,而是一小塊突出在海面上不足丈餘的大礁石上,而且周身不着寸縷。

此時海上風暴已過,一輪圓月從重重烏雲後露出半邊,將淡淡清輝灑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那人同她一樣,周身□□,不着寸縷。

他們就這樣赤誠相對,緊密相擁。

秦斐見她在最初的震驚和羞憤過後,眼裡漸漸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明知她多半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要逗弄逗弄她。

“昔晉人最喜裸身而行,今晚月黑風高,且是在這蒼茫大海之上,本王一時興起,便也想學古人來一回這返璞歸真之舉,王妃以爲如何?”

采薇打了個噴嚏,忍不住往他懷裡縮了縮,小聲道:“你何必這樣胡謅,不過是這樣冷的夜裡,海風又這樣大,溼衣裳穿在身上,太不好受罷了。”

她雖然極不願和秦斐這樣赤條條地相見,可也明白這回是真正的事急從權,若是穿着溼衣服坐在這裡吹上一晚上海風,第二天非得大病一場不可。

“我這哪裡就是胡謅了,我先前有一回爲了混口飯吃,跟一幫人去盜一個漢時的古墓,結果在那墓室的洞壁就看到好幾幅繪着男女赤身果體在水邊踏春的壁畫,可見古人比咱們可放得開多了!”

他將一粒藥丸喂到她嘴邊,“再吃一粒蔘茸丸吧,這夜裡風大,我雖已運功幫你取暖,但這海風我卻是擋不住的。”

“咱們在海里浮沉那麼多次,怎麼你這藥丸竟沒被衝落到海水裡嗎?”采薇驚訝道。

“本王衣裳裡的暗袋可都是特製的,除非我自己把它們拿出來,不然無論是馬上海里都不會把它們顛出來。”

采薇想起他變出來的那幾只青鳥,默默地嚥下了藥丸。雖然毫無睏意,但她還是閉上眼睛想免去幾分兩人這麼坦誠相對的尷尬。

他二人在海水裡折騰了那麼久,臉上的□□早不知被衝到哪裡去了,秦斐見月光下她一張素顏清麗絕俗,秀美難言,忍不住往她眼皮上吹了口氣道:“這樣的良辰美景,王妃就不想同本王做些什麼嗎?”

采薇聽他這話說得極是曖昧,不由縮緊了身子,一臉警惕地道:“你想做什麼?”

秦斐搖頭大嘆道:“嘖嘖,王妃可真是不解風情,如此星辰如此夜,本王不過是想和王妃一起看月亮數星星,聊聊詩詞歌賦什麼的。這會兒那些遮住月亮的烏雲已經全散了,連星星都出來了,哎呀,流星!”

采薇聽到流星二字,急忙擡眼去瞧,果然見夜空中數顆流星劃過,轉瞬消失不見。

她臉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來,“江南向有傳說,若是見到流星時,能在它落下之前一邊許願,一邊將衣帶打一個結,那麼許下的那個願望便能成真。”*

秦斐嗤笑道:“這流星不過轉瞬即逝,誰能有那般快法,可見這說法不過是騙人的罷了。”

他見采薇仍仰望夜空,忽然心念一動,問她,“若是真能許願的話,你想許個什麼心願?”

“我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揚帆遠航,像我父親那樣也到西蘭國中一遊。”

又是西蘭國,秦斐嘟囔了一句,他本來還以爲這丫頭會不會脫口而出希望再不做這臨川王妃呢!

“那西蘭國有什麼好的,竟讓你不願留在故國,冒着海上的風險也要去瞧上一瞧?”

“因爲那裡的女子們有着和我們不一樣的活法。那裡有專爲女子辦的學堂,除了學文,還會學算學,地理;雖然很少見,可女子們也能繼承爵位和財產,王冠有時甚至會戴在一位公主的頭上;女人們可以不用戴帷帽就能到街市上閒逛,可以大大方方地和男子說話跳舞,可以在婚前就知道自己的夫婿是何等樣人,而且婚後絕不會有一堆和她共侍一夫的妹妹們,因爲律法規定那裡的男人們只能娶一個妻子……”

秦斐想到現還在臨川王府住着的金次妃,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冷聲道:“你可是不滿我除了你還另娶了一個次妃?”

采薇一怔,不明白他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便坦言道:“這天下沒有一個女子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夫君納妾的。”

“這京中不少王候子弟的妾室可大半都是正妻主動給他們納的!”

“自從洪武帝將一位不願給夫君納妾的三品夫人剁成肉醬,賜給朝臣分食之後,燕秦一朝還有哪位夫人敢在明面上對納妾有所異議。西秦時的女子們活得何等自由隨性、奔放潑辣、獨立剛強,可到了北秦和南秦時,男人們只知崇文不知尚武,打不過邊境的夷狄,不能保境守土,覺得失了男子的尊嚴,就在家裡一味的欺壓女子,要女人們三從四德、守貞如一,連女子的腳都不放過,要重重裹起纏成三寸金蓮的模樣,弄得女人們個個性格怯弱、站不依門、弱不禁風。”

“等到了我朝,女子們的處境就更是可悲可嘆,沒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已的命運半點也不能做主,完全淪爲男子的附庸,一切衣食溫飽、喜怒哀樂皆仰仗男子的恩賜。西蘭國中的女子們雖然仍不能同男子平起平坐,可至少她們能夠不依附於男子而生存,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可以將她們的聰明才智用來讀書繪畫、教導他人,而不是隻知道和同爲女子的姐妹們在後宅裡爲了一個男人鬥得你死我活!”

“我不會讓你陷在後宅那種無聊的爭鬥之中的!”秦斐看着她眼中明亮的星光,忽然摟緊了她,冒出這麼一句。

見采薇那一雙繁星般的眸子略有些詫異地盯着他看,他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他也不知道方纔是怎麼了,竟是想也沒想就來了這麼一句。

他生怕采薇問他什麼,忙道:“那西蘭國還有什麼不同我朝的風土人情?長夜無聊,不如你說來給本王聽聽。”

也許是他們二人剛剛經歷過生死患難;也許是如此星辰如此夜,這一片蒼茫天海之間似乎只有他們二人相依相伴;又或許是他們此時坦然相對,緊緊依偎在一起,身體上的親密似乎讓他們的心也靠緊了一些,在這樣一個有些別樣的夜裡,在他們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已不自覺地說了許多他們內心深處從不曾對另一個人說起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