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感到十分抱歉,本來昨晚就要改,可是一直停電到今晨十點過,剛修改了,希望大家見諒。)
如今,這展白的紙上,寫的正是這兩首半詩,也是如同前世裡那般,魏碑、歐體,連帶他批註的那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也幾乎是在同一個位置。
如果這紙張不是宣城出的清江白,趙錦繡幾乎以爲許華晨穿越時,帶了這紙張來。
她的手緊緊貼在上面,久久沒有移不開。紫蘭見狀,不明所以,忙走上前,低聲喊:“姑娘,九少交代,讓姑娘將第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之君不知’和《贈遠》用歐體,而那首《柳絮詠》用魏碑。”
趙錦繡一聽,渾身不由得一顫,整個人僵在書桌前,維持着彎腰的狀態,猶如一枚巨大的驚歎號。
紫蘭還在嘟囔:“這字法,婢子倒是聽過銘體和月體,銘體是祭祀器具上刻的那種。月體,據說是江都才子月無雙的字呢。姑娘,這什麼是魏碑,什麼歐體呢?”
紫蘭聲音提高了一些,趙錦繡扶着桌子,眼淚“啪”地滴落,好幾大顆滾落在白紙上,浸得溼溼一塊。
紫蘭大驚,立馬上前問:“姑娘,您是哪裡不舒服嗎?婢子爲您看看。”
趙錦繡擡袖擦眼淚,搖着頭,低聲說:“無礙,剛纔風吹得緊,眼裡進沙子了。”
紫蘭還是不放心,又關切地要幫趙錦繡看看眼睛。趙錦繡掩面不讓她看,只是緩緩吩咐:“我沒事,你去瞧瞧衛戍那邊是否攔下了那孩子,還有梅苑是否都控制了。”
紫蘭應了聲,頗不放心,又詢問了趙錦繡的情況,再三確認趙錦繡無事,才走出去,又讓秋棠在門口呆着,隨時聽候趙錦繡的吩咐。
紫蘭離開,書房內越發安靜,夏日的風從木格窗裡穿進來。
趙錦繡止住哭泣,慢慢坐在椅子上,眼睛還是瞧着那些字。心裡像是有幾百個牛皮鼓在敲擊,卻只回蕩着一種聲音:原來,他早就認出自己是趙錦繡。只有自己傻得可以,以爲可以處處小心,就能瞞過他。
趙錦繡想到許華晨也認出了自己,鼻子酸酸的,咬着脣,還是阻止不了眼淚涌出來。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仿若有驚喜,有隱憂,總之那一顆心,慌亂得如同秋風黃葉紛紛墜。
她不由得伸手掩面,輕嘆一聲,暗自笑自己過去真是太天真,怎麼就忘了這是何等妖孽的一個男人。上輩子,他冷靜淡漠,不經意間已將一切瞭然於胸,常運籌帷幄,準確計算敵人,從未失手。這輩子,作爲江慕白存在,卻能在短短時間內培養屬於他的間者系統,對各國大凡有點才識名氣的人進行調查。還有,荊城初見,全城風雨飄搖,到處都是追捕他的士兵,他卻能鎮定自若,一臉笑意,在雲錦樓上與自己糾纏;錦河之上,明明是劍拔弩張,他卻神情泰然,頗有拈花一笑萬山橫的氣勢;在桑國,他敢隻身入錦王府,能從桑駿的地盤全身而退;如今的江城,在短短几天,就和平易主…
這男人是神話般的存在,憑他的見識與狡猾,怎麼可能認不出自己?
只有自己傻,只有自己傻。趙錦繡不由得搖搖頭,想到遇見他來的種種,仿若纔有了領悟。也許正是因爲他知道自己是趙錦繡,所以才願意拿四座城池來交換自己,纔會爲自己涉險到錦王府,會將自己帶到蘭苑,會許諾對自己明媒正娶……
是的,天地悠悠,前世今生,真正能爲自己做到這般的,便只有他一人而已。
趙錦繡慢慢地將臉貼在那封信上,像是靠在他的胸口一般,緩緩閉上眼,覺得很幸福,像是長途跋涉的路人,終於到達目的地,可以停下來好好休憩。
就這樣,安靜地伏在書桌上,薰香爐的香繚繞着,趙錦繡感覺到安寧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趙錦繡聽得屋外樹間的鳥兒忽然鳴聲上下,這才渾然驚醒,擡眼瞧着屋外的葡萄架子,前日裡,江慕白說待葡萄成熟些,可用來弄酒,那些碧綠的葡萄如今晶瑩剔透,在風中輕擺。
到時候,自己親自爲他弄葡萄酒吧,前世裡,他也叫過自己。趙錦繡瞧着窗外,露出微笑,覺得這時空的一切都很美好。
不過,她轉念一想:自己到底是何時露了馬腳,讓這傢伙認出了自己是趙錦繡?
是在荊城初相識,自己睡夢中的囈語?是爲蘇青嵐填詞的風格?是那首頗隱秘的《丟手絹》?是自己無意間的舉動?還是令州許宅和那座墳塋?抑或是那首《佳人》?
趙錦繡一時不敢篤定他到底何時認出自己來。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寧園的一切是他故意讓自己知道,他刻意讓自己認出他就是許華晨。
這傢伙真陰險,壞蛋,還讓自己想那麼多,那天還哭得一塌糊塗。趙錦繡撇撇嘴,心裡卻是充滿甜蜜。
她低頭瞧着那宣紙上的字,這詩句,這魏碑、歐體,完全就是在向自己昭示他的強大,告訴自己:你別裝了,一切皆在我掌控中。
這個傢伙,真是猖獗。趙錦繡幾乎可以想象這人那欠揍的神情和惡劣的語氣。
“真是惡劣。”趙錦繡低低地說,又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她站起身來,磨墨。磨了一會兒,停下來想:自己自從遇見他了之後,怎麼就真的一直在跟着他的步調走?這次說什麼也得要走自己的路。
趙錦繡賊賊一笑,看着那白紙猶豫了一會兒,提筆蘸飽墨,用了一種小楷來抄寫完這兩首半的詩歌。
這小楷是楚江南的字體,趙錦繡在鳳樓初見這字,萬分驚訝,楚江南的小楷流暢勻稱,結構嚴謹,明明是陰柔的美,卻偏有日光靈動的飄逸。這樣美的字,如同這男人一般,風華絕代。
趙錦繡那時養傷,每日裡閒來無事,加上大夫說手臂需要經常活動,所以就拿了楚江南的小楷來臨摹,一遍遍地學習許華晨練字時的心境,卻還真是讓趙錦繡習得楚江南的小楷。爾後,走南闖北都用楚江南的小楷,世人鮮少見過楚江南的字,倒是嘖嘖讚美鳳樓三公子。
“我纔不要跟着你的步調呢!”趙錦繡瞧着那字,倒也甚是美好。她等待墨幹了,將自己寫的疊好用鎮紙鎮着,將江慕白寫的裝到信封裡放到桌下的抽屜裡。
想到江慕白看到這信紙時的臉色,她不由得又掩面笑了,心裡一陣陣暗爽。伸伸懶腰,覺得有些口渴,便朗聲喊:“秋棠,沏茶。”
屋外沒有傳來應答,趙錦繡又喊了一聲:“秋棠,沏茶。”依舊是沒有應答,她心裡一緊,因爲想到這蘭苑的衛戍仿若是調走了不少。
趙錦繡想出書房去看個究竟,才邁出一步又退回來,抓起一把長劍,也不去開門,而是一閃身,從半掩着的窗戶縱身跳出去,立在葡萄架下,打量四周。
風在蘭苑裡低低地盤旋,樹木搖晃,帶來涼意,園內沒有一個人,看看書房門口,秋棠也不在。趙錦繡頗不放心,又在院內四處轉了轉,詢問了幾處衛戍無可疑情況,衆人皆表示沒有異常。又詢問是否見到秋棠出去,幾人皆說沒有見着秋棠出去。
趙錦繡預感大事不妙:江慕白這幾個丫鬟,歷來都是心腹,極有分寸,職守上從來不會有一絲的偏差。這紫蘭離開時,明明吩咐過秋棠在門口值守。秋棠也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即使是上廁所,她也會向自己說一聲,並且還會調來別的丫鬟值守的。
一定有人來到,且絕對是高人。因爲這具身子的聽覺格外敏銳,一般人的風吹草動,極其細微的聲音,趙錦繡皆會捕捉到。而方纔自己卻是渾然不覺。
趙錦繡想到此,心裡發怵,此人來到這裡,到底爲何?難道是桑駿有所行動了,派人來此對付江慕白?可是不對,如果是刺客,也斷然不會傻到在蘭苑下手,蘭苑是整個寧園防守最嚴密的地方,加上江慕白本身也不弱。世上不會有這麼笨的刺客。
那麼,此人來意爲何?難道這人是幺蛾子們派來對付自己的?
趙錦繡眉頭一蹙,屏住呼吸,聽着四周的動靜,卻也只聽到風聲。
趙錦繡提着劍,將蘭苑的各處轉個遍,都沒有任何的發現。又詢問了丫鬟們,秋棠確係在茅廁,而調來門口值守的月容則在爲趙錦繡準備湯藥。
趙錦繡略鬆一口氣,暗自希望是自己多想,便掂着手中的劍,往書房走。一邊走,一邊暗思:看來,過幾日,身體好些,一定讓江慕白將練劍的事提上來,還要讓他弄一把好劍,不然這事總是懸着,自己遲早是他的拖累。
回到書房,將劍鄭重地擱在劍架上,便轉身坐在椅子上休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揉着發疼的手腕,不經意地瞟一眼書桌上,卻是一下子怔住,方纔自己寫的那字明明在鎮紙下,現在卻沒有了蹤影,而書桌邊有一片青綠的槐樹葉,幾瓣槐花。槐花在蘭苑的外院,這窗戶半掩,就算風再大,也不可能吹到這書桌上。
有人進來過,而且是從外院那邊來,竟是躲過衛戍防護,神不知鬼不覺的,看來方纔自己並沒有判斷錯誤。趙錦繡的心頓時拔涼一片,身子僵直在椅子上,屏住呼吸聽着周遭的動靜。
然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她慢慢轉過身,也是沒有發現。
趙錦繡覺得在這書房內,更是不安全,她立馬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往門那邊去,想要拉開門出去,命令衛戍搜索。
可是還沒有跨出門,便聽得衣袂飄飛的聲音。接着有清冷乾淨的聲音低喊:“如月,是我。”
這聲音如同風吟,低低的響在耳畔。趙錦繡聽出這聲音的主人,正是鳳樓樓主楚江南。
她腳步一頓,並沒有拉開門,但一直懸着的那顆心總算落下,畢竟如果是楚江南,自己沒有性命之虞。何況,自己前日裡在看天下形勢時,還曾想到,這大夏的局勢,其實有一個關鍵就在於楚江南,如果他不幫助江慕天,那麼憑江慕白的能力與謀略,掃除江慕天是輕而易舉的事。那時,趙錦繡還想着,自己必得跟楚江南見一面。沒想到他竟是來了,那麼他也一早就知道自己並沒有死吧。也是,這男人的謀略跟江慕白也不相上下,甚至更爲狠戾。
“如月,我是楚江南。”他又再次強調。
趙錦繡慢慢轉過身,屋外日光透進來,他站在屏風的陰影裡,青灰的衣衫,束着髮髻,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黑了,也瘦了,卻更顯得英武一些。他的神色還是清冷淡漠,但是脣角略略掛着溫暖的笑,倒與他平日極不相符。
趙錦繡瞧着他好一會兒,脣邊也滿是笑意,緩緩地說:“公子,你來了!”
楚江南臉上笑意更濃,幽深的眸光專注,他低聲回答:“是的,我來看如月。”
趙錦繡脣邊溢出一抹笑,擡手邀請楚江南落座,爾後說:“我吩咐人沏茶。”
楚江南一下子站起來,抓住趙錦繡的胳膊,低聲說:“如月,我以這種方式來,就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不想隔着誰,因爲——,我有話跟你說。”
趙錦繡看他的神色,自己的心慌了,忙垂了眼眸,將他的手輕輕推開,緩緩地說:“那公子請坐,如月洗耳恭聽。”
楚江南倒是站在原地,頗有些不自在,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這蘭苑內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幾聲鳥鳴,風吹林動的聲響。
趙錦繡想着隨時會有丫鬟來書房,這江慕白也可能隨時回來,隔着人確實不太好說話,於是在沉默一陣子後,問:“公子到底是有何話要告訴如月?”
楚江南退了兩步,並沒有回答趙錦繡,而只是緩緩敘述,說:“你墜崖時,我正在帝都,那時,想着趁蕭元輝在桑國邊境,便端了蕭元輝的帝位。可是沒想到蕭元輝也着實狠戾了一把,總之,那次,倉促,不提也罷。當時,聽聞你墜崖,想到再也見不到你,我——”
楚江南說到此,竟是說不下去。這個男人向來極少情緒波動。
趙錦繡心裡有些疼,便頗爲抱歉地說:“對不起,讓公子掛心了。”
楚江南一下子擡起頭,伸手來扶着趙錦繡的肩膀,道:“你可知,我得知你還活着,是多麼高興。我就想:以前虧欠你的,便是統統要彌補回來。”
趙錦繡瞧着楚江南,這男人這下子纔有了人間氣息,從前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如今卻是說着情意綿綿的話,雖然這話其實是說給林希聽的。
想到林希,趙錦繡內心唏噓:這男人永遠都無法去彌補,林希已經不知何方。而自己永遠不是那一個人。
想到此,趙錦繡又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在失去許華晨後,上天還會垂憐,讓自己魂穿而來,與他相遇,去彌補前世裡的遺憾。
“如月——”楚江南又低喊,聲音柔柔的。
趙錦繡略一回神,有點慌亂,忙不迭地隨口一問:“只是,你如何得知我還活着?”
楚江南面上輕輕盪開笑意,道:“如月在令州的宅子,我自然是知道的,何況,你當時在桑國,面對的是桑駿,雖然江慕白在你身邊。可我自然不太放心,所以,鳳樓有許多人在令州。只是遺憾當時計劃發生了一點的偏差,沒能帶走你,反而讓你陷入危險中。”
趙錦繡瞧着他的笑,只覺得六月天裡,渾身涼颼颼的,原來自己處心積慮、步步爲營,竟是沒有逃脫過楚江南的掌控,而且他說什麼計劃偏差,沒能帶她走。這似乎有着別的意思。趙錦繡心裡陡然跟明鏡似的,卻又不甘心去相信,便又問:““你說,你沒能帶走我,這什麼意思。”
趙錦繡一問出這句,便是一擡胳膊,不着痕跡地打開他的手,退後兩步。心裡卻是祈禱:不要是那樣,不要是那樣。自己寧願他是鳳樓的楚江南,寧願他是爲愛與蕭元輝決裂的蘇澈,也不願意他有別的身份,別的謀劃。
可是楚江南沒有覺察趙錦繡的心,反而是緩緩地回答:“琴韻樓的人是我的人。”
“抓碧溪也是你的人?”趙錦繡竭力控制自己,告誡自己要以大局爲重,可語氣還有有了一絲兇橫。
楚江南瞧着趙錦繡的臉色,眉頭微微蹙起,爾後,緩緩點頭,道:“是的,不過那羣雜碎,居然敢在事情敗露時,那你要挾桑駿,死不足惜。好在上天垂憐,你還在。如月,對不起。”
趙錦繡怔怔地看着他,不問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單看當日抓着碧溪的那羣死士,也知曉楚江南決計不單單是蘇澈,他的謀劃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大。那麼,如果是那樣的身份,他就絕對不會允許江慕白執掌大夏。他和桑駿一樣清楚:江慕白一旦掌了大夏,這天下事,就是他們的勁敵,日後想要剷除他,就是萬分的苦難。所以,桑駿選擇支持比較好控制的江慕辰,而楚江南選擇了江慕天。
如今看來,江慕白的處境還真是危險。
趙錦繡想到此,倒是冷靜下來,臉上淡出幾分笑意,緩緩地問:“那麼,楚公子何時知曉我在江城寧園?”
楚江南這會兒臉色一沉,緩緩地說:“我有些事要部署,便不能親自接你,但桑國一路上的雜碎,雲鶴都替你處理乾淨了。”
“雲鶴?”趙錦繡狐疑地問,爾後又想到從桑國一路而來的種種,遇見白喜,還有神秘的少年,那密林崗子上的絕殺等。又補充問:“那位揹着琴的少年?”
“沒錯,就是他。雲鶴劍術十分了得,所以,我讓他保護着你。”楚江南輕輕一笑,竟就是那樣瞧着趙錦繡,神色頗爲溫暖柔和。
趙錦繡躲避他的視線。這男人能在陰謀佈局裡想到派人保護自己,她心裡不是不感動。然而,她想起那少年的裝束與話語,也不是大夏、桑國和蕭月國,甚至不是連國的。而應該是北地車容,抑或是車姜,這又再一次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楚江南真是北地他國的人。
趙錦繡沒有說話,心一直往下沉。先前,自己還天真地想:如果能說動楚江南來幫江慕白,那麼合楚江南和江慕白之力,不出幾日即可平定大夏,穩定局勢。
如今看來,江慕白的處境比想象中更危險。